第六部分 汤姆被转卖_第三十一章 在旅途中(1 / 1)

第三十一章 在旅途中

你眼目清洁

不看邪僻,不看奸恶;

行诡诈的,

你为何看着不理呢?

恶人吞灭比自己公义的,

你为何静默不语呢?

——《哈巴谷书》第一章第十三节

汤姆正坐在一艘行驶在红河上简陋的小轮船最底层。他戴着沉重冰凉的脚镣和手铐,就如同他现在的心情,沉重冰冷,绝望到了极点。月亮和星星已从他的天空中坠落泯灭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转瞬即逝,就像此刻岸边的树木和堤坝随着穿梭的河流飞速地退去,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的肯塔基庄园和仁慈宽厚的主人,还有住在那里的可怜妻儿;高贵气派的圣克莱尔公馆,伊娃金黄色的长发和天使般纯洁无邪的眼睛,还有那个外表俊美,喜欢随心所欲的圣克莱尔先生,内心却是那么乐观善良、自信宽厚。再美好的时光,也如同流水般一去不复返了,还会留下什么呢?

奴隶制度给人类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弥天灾难,而其中最为痛苦的就是:本性纯洁善良、有情有义的黑人,先是有幸在好的主人家里接受了良好的对待以及文明教育的熏陶,从而培养了高尚健全的品质和情怀,而后却又不幸沦落在最为残暴凶狠的主人手里。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尽管有些人在“法律上被视为、被确认为和被裁决为奴隶”,但奴隶仍然是有灵魂的血肉之躯,同样有着火热丰富的情感,有着生活中的兴趣爱好,对于曾经的美好与恐惧的记忆,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这些都不是法律能够强制抹杀和变更的。

汤姆的主人西蒙·烈格雷在新奥尔良市的几个拍卖所一共买了八个奴隶,他将他们两个人分为一组,用手铐铐在一起,押送到码头边的“海盗”号轮船上。他们要逆流而上,抵达红河的上游地区。

轮船在奴隶们上船以后,即将起锚出发。西蒙干练神武地扫视了一圈手下的奴隶们,然后,径直走到汤姆面前站定,看着汤姆身上还是那身拍卖时穿的衣服,上好的呢子制服和洗得笔挺板正的衬衫,脚上的皮靴擦得锃光瓦亮。西蒙简洁地命令道:“站起来!”汤姆站了起来。“把硬领巾解下来!”汤姆依照指示去解领巾,因为戴着手铐解领巾比较费劲,西蒙便粗鲁地扯下他领子上的领巾,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烈格雷在汤姆的箱子里翻了很久,找出了汤姆平时在马厩里穿的那身——一件旧外衣和一条破裤子。他解开汤姆的手铐,指着货箱中的一个凹处对汤姆说:“去那边换上这身衣服。”

汤姆照做了。没一会儿工夫,他换好衣服回来了。

“给我脱下这双靴子。”烈格雷先生继续吩咐道。

汤姆又奉命脱下靴子。

“喂,”烈格雷扔过来一双黑奴们平时穿的那种结实的粗布鞋,“你穿上这个。”

汤姆匆忙中换衣服时,并没有忘记把心爱的《圣经》掏出来,放在旧衣服的口袋里。这样做确实比较明智,因为烈格雷先生给汤姆重新戴上手铐之后,立刻查看汤姆换下来的衣服,并在那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条丝绸手帕,习惯性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随即又翻出来几件汤姆为纪念死去的伊娃珍藏起来的小玩意儿,他冷漠地哼了一声,不屑一顾地随手一扬,小玩意儿顺着肩头划过,掉进了奔腾的河水里。

汤姆在慌乱中忘记取出了那本卫理公会的赞美诗集,现在烈格雷握着这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

“嗬,想不到你还是个挺虔诚的基督徒啊!你叫什么来着?”

“是的,主人。”汤姆坚定执着地回答说。

“哦,是吗?不过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你对此忘得干干净净。我可受不了一群愚蠢的黑鬼在我的庄园里号叫、祷告或唱什么赞美诗。听清楚了?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儿,”他跺着脚,邪恶地瞪着灰不溜丢的眼睛吼道,“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上帝!你给我听好了,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汤姆一声不吭,但他的心里在坚定地反抗着:“不!”同时,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冥冥中,不断重复着伊娃生前常念给他听的一本古老预言中的一段话:“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提你的名召你,你是属我的!”

但西蒙·烈格雷什么也听不到,他永远也不可能听到这样美丽动听的声音,他只能气急败坏地瞪了汤姆好一会儿,然后恨恨地走开了。他把汤姆用来盛放他整理的干净衣裳的箱子提到了前甲板上,很快,一群水手蜂拥而上,他们一边讥讽黑奴怎么能够拥有这么多衣裳

来装绅士摆架子,一边争抢着买下了所有的衣物,甚至连空箱子都没有放过。一直到拍卖会散场时,那些水手还觉得此事非常滑稽可笑,尤其是看到汤姆一身干净、整洁的装束时,更是大笑个不停。拍卖空箱子也在一时间被当作笑话传开了。

拍卖会结束后,西蒙又慢条斯理地踱步回来了。

“汤姆,你瞧,我已经帮你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废物处理掉了。你可得小心对待身上的这套衣服啊,换套衣服还得过好长一段时间呢!不过这倒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一年只换一套衣服,也让你们黑鬼知道,要小心地节省着穿衣服!”

接着,他又踱步到埃米琳面前,她和另外一个妇女被铐在一起。

“得了,小宝贝儿,最好给我开心点儿!”他端起埃米琳的下巴说。

这姑娘惊恐不安地看着西蒙,那憎恶至极的万分不情愿的眼神并没有逃过西蒙锐利狠毒的眼睛,他眉毛一拧,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丫头片子,别跟我来这套。跟我讲话时,别摆出一副哭丧的嘴脸,听到没?还有你这个黄脸婆!”他使劲儿地推了一把和埃米琳铐在一起的混血女人,“别像个寡妇似的板着个脸,我警告你,你最好咧开嘴,给我笑出来。”

“我说,你们都给我听着,”烈格雷后退了一两步,吼道,“看着我,你们所有的人都看着我的眼睛,看仔细了!立刻,马上!”他每说完一句话,就会停下来跺一次脚。

大家都被这吼声吓得立刻抬起头望着那双凶狠残忍得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杀人的眼睛。

“你们瞧瞧,”他攥紧了自己那大而结实的拳头,在奴隶们面前晃了晃,仿佛那拳头就是铁匠手中千斤重的铁锤,“看清这拳头了吧?掂掂它有多重?”他把拳头放在汤姆的手上,“瞧我这身骨头!哼,实话告诉你们,我这比铁还要硬的拳头,都是揍黑鬼时练出来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一个黑鬼能够挨我一拳仍然屹立不倒的呢。”他挥了挥拳头,差点儿打到汤姆的脸上,汤姆慌忙后退了一步。“我从来不需要什么该死的监工,我自己就是监工。你们只有顺从听话,踏实麻利地干活儿,才是唯一的出路,叫你们干什么,你们能够迅速行动起来,不拖沓耽误时间,这样才能令我满意。你们不要妄想我哪一天会大发善心,那是不可能的事儿!你们好自为之,在我这里犯了事儿,我绝不会手软。”

两个女人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其他人也小心翼翼地坐在那里。西蒙说完,就转身走向船上的小酒吧间,准备在那儿喝上几盅。

“我先来个狠招儿,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西蒙对一个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绅士模样的人骄傲地说,“我一开始就对他们严加管理,让他们知道害怕,就会变得老实点儿。”

“是吗?”这位绅士吃惊地说,然后像自然生物学家研究某种稀有品种一样,仔细地打量着西蒙。

“那当然了。我可不像那些仁慈宽厚的主人,手指纤细白嫩,一看就不能动粗,嘴里废话连篇,根本镇不住那群黑鬼,还总是被监工糊弄欺骗,真他娘的!来,你瞧瞧我这拳头上的关节。先生,实话跟你说,我这身肌肉跟石头一样坚硬结实,全是揍黑鬼练出来的。不信你来摸摸。”

这陌生人果真摸了一下,敷衍了句:“没错,确实很硬,”接着,他又补充道:“兴许,你的心肠也和它一样硬。”

“看你也像个明白人,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西蒙狂妄地大笑起来,“我是不可能心软的,实话告诉你吧,谁也不敢在我面前胡作非为。黑鬼们闹事也好,拍马屁也好,在我这儿都没用。”

“你这批货质量还可以嘛!”

“倒真不坏,”西蒙说,“别人告诉我说,那个汤姆很能干,自然我买他的价钱也不便宜呢。我准备让他给我当个车夫或管家什么的。他以前的主人太娇惯他了,从没舍得当奴隶使唤过,所以惯了他一些臭毛病。不过没关系,只要我把他**过来,还是个好用的帮手。至于那个整天脸色难看、一副病态的的女人,被我碰见了,就算我倒霉。不过,不管怎样,我也得让她给我干上一两年的活儿,把本钱赚回来再处理她。我恨透了那些说要对奴隶仁慈宽厚一点儿的说法,真是毫无道理!我更愿意逼着他们努力干活儿,等到他们干不动的时候就扔了,再买下一批奴隶,这样的话,我就不用费事了。我保证,这样做更省事又不吃亏。”说到这儿,西蒙张大嘴,呷了口酒。

“一般情况下,黑奴们能干几年?”那陌生人问。

“这都是不确定的,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

,因人而异。身体健康强壮的干个七八年都没问题,可体弱多病的奴隶最多也就是干个两三年的光景。从前我刚做庄园主的时候,需要劳神挂心的事儿太多了。那时因为我希望这些奴隶能多干几年活儿,所以,当他们生病的时候,我总是会给他们看医生,并提供衣物毯子给他们,尽量让他们过得舒适一点儿。渐渐地我发现,我太愚蠢了,对他们再好也是无济于事。如今你再去看看,我不管他们是否生病,都必须去卖力地干活儿。如果有黑鬼死了也不要紧,我再重新买一个,简单又省事儿,我何乐而不为呢?”

那个陌生人转身坐在另一位年轻的绅士的旁边。这位绅士由于刚刚听完了那两个人的对话,心中不免担心起来。

“南方的庄园主里面像他这样的并不多见,请你不要担心。”那个陌生人说。

“但愿如此。”年轻的绅士不安地说。

“这个凶狠无情的家伙!”另一个又说道。

“可是,你们的法律允许奴隶主无限制地蓄奴,养多少都可以。黑奴们对他们也是没有一丝反抗。尽管自己的生命都要受制于人,却还要接受这种没有安全感的生活。更可怕的是,像他这样凶狠残暴的庄园主,在南方应该不少吧。”

“你说的倒不假,”对方回答说,“但是也有不少对奴隶细心照顾、仁慈宽厚的庄园主啊!”

“没错,”年轻绅士说,“可照我说,正是你说的那些善良的庄园主,该对这样残忍的暴行负责。如果不是你们这种人的纵容与妥协,整个奴隶制是无法正常运作起来的。如果全是他那样的庄园主的话,”他指着背后的烈格雷说,“奴隶制恐怕也早就不存在了。正是你们这些有威望的人以为自己施了善心,挽救了一批奴隶,其实你们是罪恶的奴隶制的帮凶。”

“多谢你对我的夸奖,”这个庄园主微笑着说,“可我得提醒你,在这儿说话还是谨慎小心一点儿的好,这船上还是有一部分人不能接受你的观点和想法。等到了我的庄园之后,我再继续洗耳恭听。”

年轻的绅士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两个人不再说话了,转而下起了十五子棋。与此同时,困在船的底层的埃米琳也和跟她铐在一起的混血女人闲聊起了她们各自的身世经历。

“你以前的主人是谁呀?”埃米琳问道。

“是住在沿河路的埃力斯先生。说不定你还见过那栋房子呢。”

“他对你好吗?”埃米琳又问。

“他生病之前对我一直挺好,可是生病之后,他断断续续地在病**休养了半年多,病情时好时坏,性情也日渐暴躁古怪起来,动不动就胡乱发脾气,还让我从早到晚地干活儿,不准我休息片刻。再后来,他的脾气更糟糕了,经常没来由地发火,还让我整晚守在病床边服侍他,简直能把人累死。一天晚上,我困得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天哪!他发现后对我大吼大叫,还威胁我,说要把我卖给一个他平生所见过的最凶狠残忍的东家。唉,他临终前还许诺给我自由呢!”

“你还有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埃米琳问。

“有的。我丈夫是个铁匠,经常被我主人租出去做零工。唉,他们突然把我带出来的那天,我都没来得及见他一面。我还有可怜的没人管的四个孩子啊!”这女人说着,就捂住脸伤心地哭起来。

一般情况下,当听到别人的不幸遭遇和痛苦经历时,听者大多会竭力劝慰人家。埃米琳也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却又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的确,她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们沉默着,像是说好了一样,都闭口不提现在的主人。

即便处于最黑暗绝望的境地,宗教信仰依然在心中屹立不倒。这位混血女人也是卫理公会的信徒,尽管她的信仰多少有些盲目,她的态度却是极为虔诚认真的。埃米琳由于以前的女主人的悉心教导和垂怜,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不仅学会了读写,也成了和女主人一样的虔诚的基督门徒,并认真研读过《圣经》;然而,这样虔诚的教徒也被上帝暂时遗忘了,她落入了人面兽心的强盗的魔爪,可能上帝是要借此机会对他忠实的信徒予以一次严格的精神体验吧,但是对于那些心智尚未健全完整、容易受伤的孩子来说,这或许更需要一番惨痛的抉择与挣扎。

波涛汹涌的红河水,冲击着这艘逆流而上的通往地狱的轮船,也拍打着无数忧伤绝望的心灵。红河岸边陡峭的堤岸缓缓地滑过人们空洞无神的眼角,不断向后,留下的是更加悲伤沉重的无所依附的灵魂。最后,船停靠在一座小城镇旁边,烈格雷带着他的黑奴上了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