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1 / 1)

在短暂的兴奋后,问题重新又摆在了这对第一夫妇面前,不说别的,首先,要开展海外贸易,得有船吧?

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时研发建造的福船乃是当时最好的商用船只,但此时距离永乐已有一百多年,当年的福船已是一只都不复存在,手艺人也相继老死,一支成规模的商船队,又是皇家特许的,至少要有几十艘船才能满足需要吧,船就是个问题了。其次,现在全中国会说葡萄牙语的人是数的出来的,大部分还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官僚阶级。如乐琰、朱厚照这种身份特殊的就都不计算在内了,要和欧洲人做生意,至少要学会一门语言吧?

第三,就算这都能解决了,谁来开船?这海禁断断续续一百多年来,沿海渔民们就算还懂得下海捕鱼,那始终也是小打小闹,福船这样的巨无霸船只,很显然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随便开动的。第四,在船下水前,所发生的费用谁出?国库还是内库?

帝后两人商讨了一会,便也都得出了结论,一,福船的事,一方面由锦衣卫到民间查访当年参与造船的船工后人,能找到会这门手艺的是最好,另一方面则寻找当年的资料图纸,努力摸索重建出这种巨无霸商船。二,葡萄牙语则由罗伯特金负责传授——至于这位老板是不是会配合……乐琰与朱厚照都没考虑在内,反正在咱们大明的地盘上,要你教你能不教?横竖他们也有一定的葡萄牙语基础,乐琰随时前去听课监督,也由不得罗伯特金不出力。

三嘛,只能是便造船便培训了,不过乐琰倒并不担心这点,要知道商船队如果真的建成了,肯定是一条黄金利润线,在利益驱使之下,人们的学习能力是可以让人刮目相看的。第四点却让两人犯难了,这费用该谁出呢?国库出,内阁会准许此事才怪,是赚是赔还不知道呢,国库的钱要抠出来难,但内库要支出这一大笔钱,也是有些紧张的,虽然才刚发了一笔横财,但花钱的地方也比比皆是,张太后的整四十寿辰就要到了,能不好好庆祝一番?再说了,这赚了钱回来,国库要不要分呢?不分?内阁肯定见天的来哭穷了,可要分的话,小皇帝就有点不高兴了:没得不出钱还要分红利的道理。

这皇家要做生意,的确是难了些,乐琰想了想道,“不如索性如此,我们也建个商行,与内阁商议了,成本是认股制,若是一百两银子的成本,内阁出了五十两,内库出了五十两,到了分红的时节,便是五五分成,若是内阁再来哭穷,那就让他们去整税制改革,你觉得如何?”

这是把难题往内阁抛了,朱厚照与乐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露出了几个奸笑,乐琰便起身伸了个懒腰,站到窗边望着下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不在焉地道,“这样一算计,要忙的事就多了起来,造船的事该让谁办,你心里可有章程?这人倒不怕他贪——现下也没有多少让他贪的余地,但一定要有能耐,造出来的一定要是好船,若是在海上沉了,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朱厚照早在心底琢磨起了候选人的名单,见乐琰有此问,便道,“你看唐寅怎么样?看他平常办事也算精细的,就不知道贪不贪——你说的,贪些也不要紧么。”

“唐寅啊。”乐琰拖长了声音,有些不悦地瞪了丈夫一眼,“和你说了我不走权后这条路的,你又何必试探我。”

朱厚照微微一笑,也不否认乐琰的指责,又问道,“那你说,若是唐寅不成,那该让谁来办好。”

“唐寅之所以不成,不因为他是我的人。”乐琰轻轻敲打着窗棂,漫不经心地道,“他是一心想要做阁老的人,一主办了造船,将来难免就要顺势管起了贸易,虽然富,但肯定不是他的追求了。我看还是找内侍来做这事好,再出一个马三保,你脸上也有光是一,二,他来造船,也让他带船出海,自己是要上船的人,办事就经心了,你道是不是这个道理?再者,内侍嘛,终究是无根的人。他就算贪了再多的钱财,还不是……”

她并起指头做了个劈砍的动作,白生生的手指划过了空气,停在朱厚照颈边,朱厚照弯起唇,握住那青葱玉指在唇边轻轻一吻,这才放开,戏谑道,“真是个蛇蝎美人,小生怕怕。”

“讨厌。”乐琰笑靥如花,啐了他一口方才续道,“如此就说定了,让罗伯特等上半个月,我再和他坐下来谈条件,若是他有心活命,终究是会合作的,这几年来,他又是娶中国老婆,又是接家人过来团聚,也像是有心在大明落地生根的样子。这种人最好合作了,随便威胁一下再给点甜头,就能下死力为你效命。”说着,她伸了个懒腰,又看了看表,迫不及待地道,“走,看完杀头就回宫去,半天没见小包子,还真有点想他!”

“那小子成日里吃完奶就只知道睡,有什么好的?”朱厚照虽然这么说,也是真有些想儿子了,便问乐琰道,“那血淋淋的场面你看来干嘛?不若直接回宫去。”

乐琰似笑非笑地横了她一眼,在阳光下,她的容颜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叫朱厚照看了心醉,口中说的话却大煞风景,她道,“不看看杀人时的惨状,就不晓得要珍惜人命。张彩是因我而死,我总归要去送他一程的。”

朱厚照打了个寒噤,不由得就想到了因他送命的那些人,他才兴起的一丝春兴,便消散了开去,默默站到乐琰身边,低声道,“你又何必折磨自己?当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一日。看得多了,徒为梦魇。”

乐琰微微一怔,正细品着朱厚照的话,忽地就见得一辆囚车自街口缓缓行来,周围环绕着好些人看热闹,那端坐囚车中,身穿囚衣头发蓬乱的,不是张彩还是谁?

当时囚犯问斩之前,都要被推着到各路口示众,没想到就在这里遭遇上了,乐琰见张彩已经瘦得几乎不成人形,不由得便缩了缩,别开眼不敢看他。朱厚照见她的可怜样子,在心底叹息了声,又犹豫了片刻,终于是伸手把她拥进怀中,只觉得乐琰在微微发抖,终于忍不住安慰道,“这是他应得的,这人也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你……你是替天行道。”

这苍白无力的安慰,并没有使乐琰心中好受一些,她不是没杀过人,只是从没能从杀人这件事上体会到什么快感,不管张彩得意时是如何横行霸道,此时看到他落魄的惨状,依然使乐琰浑身发冷。朱厚照结实的胸膛,此时似乎成了她唯一的依靠,温暖地包围着、保护着她。她靠得更紧了些,垫脚轻轻吻上那略带些粗糙的侧脸,止住颤抖轻声道,“我没有后悔,只是不忍得。”

朱厚照看进她眼底,一时居然失语,两人对望了一会,都觉得在这尘世中,似乎能了解、能庇护对方的人只有自己,也只有对方了解自己的脆弱与无奈,这份亲密感,或许只有经年夫妻才能体会得到。

但这份亲密并没有持续得太久,因为囚车已来到酒楼窗下,张彩本是留恋地四处张望,似乎要把这景象长留心头,于是,他便看到了窗前的大明帝后。

他瘦削的脸上渐渐浮现出诡谲的笑容,而后,当着围观众人的面,他大喊了起来。

“皇上!冤枉那皇上!”

这句话并不出奇,不少将要处决的犯人,说的都是这句话,围观的百姓们也只是报以不屑的嘘声。

张彩唇边的笑容更盛了。

“皇上!冤枉那!我晓得张美美在哪!她怀了您的孩子!她怀了您的孩子啊!张美美与您的一夜恩情,您忘了吗——”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押送着囚车的军士,已是很快寻到了一团破布,塞进了他口中,并斥责道,“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

但这并不能阻止围观者们爆发出的疑问声,追在囚车边的人迅速增多,在这样一种诡异的热闹中,张彩远去了。

安心地。

他终于完成了他的报复。

不仅在囚车边的民众听到了这句话,他的声量很大,连两边商铺中站着看热闹的客人们,也都开始震惊地议论起了这所谓的张美美,大明民风一向宽松自由,弘治年间便一直有关于朱厚照身世的谣言与议论,如今多了新的八卦材料,不论这番话会让新近在民间名声很好的夏皇后有多难堪,人们也是不会放弃谈论它的。还有什么比一个怀着龙种却又消失不见的美女,来的更有话题性呢?

醉此间自然也不例外,不消一刻,从上到下,从跑堂的到雅间里的客人,已是无人不谈张美美,而这也包括了二楼地字二号房的两位尊贵客人。

“张美美人在哪。”

“我不知道。”

乐琰几乎是立即追问,而朱厚照也反射性地立即回答,话出口后,他才发觉乐琰已经推开了他的拥抱,转身面对他,怀疑地打量着自己。

“我听过这个名字。”乐琰略带烦躁地说。“你见过她?”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苦笑了下,他没有回答,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他的确见过张美美,乐琰眯起眼,嘶声低语。

“睡过她没有?”

“没有。”这回答一样来得很快,并且毫不犹豫。朱厚照坚定地回望着乐琰,目光没有丝毫闪烁。

他们对视了一会,掂量着彼此话中的真伪,思量着这事的后果,乐琰心中五味杂陈,脑中思绪变换,最终她断然道,“我信你。”

朱厚照顿时松了口气,他反倒不急着为自己辩白了,而是饶有兴致地望着乐琰,“为何。”

“你和我之间不是素来有这个默契?在嫡子出生前,你是不会……那李青青,你不是也处理掉了?”乐琰没有说完,但朱厚照也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嫡子出生前,他是不会给乐琰难看的,就算偶尔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他也会主动断绝后患。如果他真的与张美美发生了什么,那么张美美恐怕是很难活命的。

“她美吗。”第三个问题接踵而至,而这个问题却不那么好回答了,朱厚照在心中稍微掂量了一下,乐琰便道,“不用说了,她很美。”

“对我而言,美貌不算什么。”朱厚照迅速说,他靠近了一步,但乐琰又退了一步。

“张彩恐怕真是活腻了。”她冰冷地说,“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理?”

张彩这一番话说出来,不止是狠狠地羞辱了乐琰一把,让她误以为朱厚照在外头有人不说,还给小包子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若是将来即位后冒出什么人来认亲,又或者有人随手找了个人来说是他的兄弟,都能造成数不尽的麻烦。朱厚照心中也是恨极张彩,他咬了咬牙,狠狠道,“张彩不是有个女儿吗?把她改个闺名,拉到西四牌楼与她爹做伴,岂不是正好?!”

这一计却是又狠又辣,张彩为了讨好朱厚照,连女儿都献了上去自荐枕席不说,这女儿还没能成功入宫,而是与爹爹一道斩首了。张家的名声算是彻底臭完了,且对张彩也是极好的报复,乐琰眸色一沉,点头道,“还不快找人拿了令牌,叫一声刀下留人?”

她同意得这样快,是朱厚照所未曾想到的,小皇帝心中其实有些不忍,这条计策,也实在是太毒了些,但想到张彩刻意喊出这话,帝后恩爱的口碑顿时荡然无存,乐琰的尴尬是可以想见的,顿时也就心硬,亲自走出门叫人来办这事。乐琰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想了半晌,才想到了自己被诊出有孕的前一天晚上,朱厚照身上带了酒气,神色也有些不对的,心中就如泼水般凉了下来。想了又想,确定朱厚照之前之后都未曾彻夜不归,也就是那一日不但彻夜不归,还说了谎话,她到底是个女人,心中就先存了三分疑问,只等朱厚照回来了,顿时质问起来,朱厚照又咬死了自己不过是见了张美美,说了说话,当晚却是一人独眠。两人不免吵闹起来,回了宫中,便分头生闷气去了。

朱厚照是否真在生闷气,乐琰无法知道,但她不过是气了一时,便寻了高顺来,道,“张美美的事现下在京城只怕已经传开,你们去找锦衣卫的人,叫他们立刻在京城散布出各种谣言,有说张美美已经为陛下生了女儿,有说张美美根本未曾怀孕,其实是个小倌,总之什么样的谣言都传一点,就是别让她身怀六甲的消息成为主流。”

高顺眨巴着眼,还没会过意来,芳华在一边却是深知乐琰的心意:张美美的死活现在已经不要紧了,最关键的是小包子嫡子、独子的地位不能动摇,若不然将来他继承大统,三天两头有人出来充兄弟,也实在是讨厌得很。待高顺领命下去办事了,她便为乐琰斟了碗茶,温声道,“娘娘不必动气,皇上对此事不也是震怒非常?您想得不错,若是他真的宠信过那张美美,也必定是酒醉后的事,醒来了哪能不处理掉她?皇上若是有心寻欢,这会子后宫怕是都满得住不下了。娘娘只管放心。”

乐琰蹙眉不语,半晌才苦笑道,“我只是不知道我该不该信,又想不想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