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1 / 1)

一整个下午,乐琰都是心神不宁的样子,账册看了一半,心不在焉地就乱翻起来,时时走到窗边,望着外头的风景。青红与芳华看在眼里,对视几眼,都知道她是在为什么心烦,却也都不敢劝的,还是芳华大胆些,见到了傍晚,朱厚照还不曾回来,便找了自己要好的小太监,让他出去打探消息,不多时,那小太监就回报道,“皇上下午召见了阁老们,现下,还在乾清宫未曾出来。”

他与芳华,就是在窗下对的话,乐琰正好站着看风景,如何听不到?知道朱厚照没有去玩乐,而是与阁老们在议事,她的心就定了下来。正好高艾两个女官,捧着一本新账册进来,笑道,“这是我们作得的总账,请娘娘过目。”乐琰便应了一声,拿过来专心翻看了起来,高艾两个女官整理出来的,乃是乐琰平时惯看的多栏式账本,一下就看出了点眉目,这内库一年的收入,大约在两百万两上下,支出却也惊人,到了年末,往往只剩五十万两,因为孝宗日常起居俭省,宫中人口也少,结余多年,也存了个三百多万两,丧事婚事后,便只余十多万两了。这还是宫中人口实在是太简单了,不过是两宫太后,与皇帝皇后,和两个未曾出嫁的公主,在弘治年间,再多个太子罢了。这些人每天支出的银子加在一起,就是小一千两,到了置装、出行时,银两还要翻番,夏日纳凉,冬日取暖,在在都是钱。乐琰是小家小户出身,自己当家过的人,看了一会,实在是心疼,啧啧连声道,“现在国力富强,还可以支撑得起,到了大灾年间,宫中是这个样子,民间,却都要易子而食了。”

高艾两女官对视了一眼,都笑道,“娘娘母仪天下,有这个想头,也不是错的,只是,皇家的体面,就是全天下人的体面,说不得有时也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就是这样,前些时陛下还与太后娘娘说,想把现有的豹房扩建了,做个骑马射箭的地方,找些猛兽来骑射骑射呢。”

这就想建豹房了?乐琰手上的书册,就有些拿不稳,低首沉吟了半日,才道,“花钱的地方千百处呢,哪里有钱给他做这个事。汶川那里,才地震过,今年收成要是不好,内库要精光了。”

青红也道,“可不是?是以太后娘娘便回了说,要他自己弄钱来建,皇上方才罢了。”

乐琰本来打算彻底归置出一条充实内库的思路,现在就不这么积极了,要她为朱厚照赚钱来修豹房,除非她是傻瓜,便打发了高艾女官,只说自己要细细吃透这本账簿,满心里打算的却是要说服朱厚照放弃豹房那个荒谬的主意。不想到了晚间,朱厚照回来吃饭时,又是一脸的乌云,饭虽然未曾少吃,但吃过了饭,澡也不洗,就闷闷不乐地到里间去,自己坐在那边生气,乐琰因为他要修豹房,就不像中午那样去哄着问他,先去洗了个澡,自在灯下取了账册来看。

朱厚照本来有几分怒气,也是为了叫乐琰来哄他格外装的,见乐琰不搭不理,反而没趣,东摔西打了一会,这才召唤道,“心肝,到相公这里啦。”乐琰叹了口气,放下账册,乖乖地挨到朱厚照身边,让他搂进怀里,一股汗味顿时扑鼻而来,乐琰挣扎了下,抱怨道,“臭死了。”

朱厚照闻了闻乐琰的头发,深吸了口气,道,“我怎么觉得香得很?”乐琰被他逗得笑起来,中午那一点气,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偏头亲了亲他的下颚,笑道,“怎么,下午又在阁老手里吃瘪了?”

“就你聪明。”朱厚照嘀咕了一声,转头随手一拉,帘子就掉了下来,宫人们纷纷退到屋外,乐琰扭着道,“不成!去洗澡,去洗澡!”说着,到底是与他闹了一回,两人双双进了浴桶,朱厚照一边摩挲着她的肩膀,一边语气深沉地道,“阁老们今日下午道,若是我一意孤行,他们便不肯在盐引上盖印。”

这是在下最后通牒了,盐引没印,就是一张废纸,乐琰呆了呆,愕然道,“不过是几万两银子的事儿,户部抠门,我是知道的,他们是为了什么,至于和你闹得这么不愉快?”

小皇帝脸上也露出深思表情,过了一刻,又烦躁道,“好好的国不治,天底下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想不了,就得把心思花在和一群老头子斗咳嗽上,烦死人了!”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里,流露出无限委屈与郁闷,乐琰看了,心都要软了,抱住他轻声道,“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快活的时光?你看看我爹,家里缺银少米了?非得贪那一点点地,贪出人命来,又一推二五六,把烂摊子交给我来收拾,我又犯着谁了?”

朱厚照这才想到还有这么一滩子事,他对夏儒,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纯粹看在乐琰面子上才另眼相待,听乐琰是这个口风,便道,“你的意思是,要杀杀他的威风?”

乐琰冷笑道,“不乘开头就把这个势头掐掉,将来管你要一个省的地,都有这个胆子的,去他娘的,他以为他不要脸,就天下无敌了?他不要脸,我就让他更没脸!”说着,在朱厚照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听得小皇帝大皱其眉,“过分了点吧,他究竟是你爹呢。”

“你想再养出两个老国舅,那也由得你。”乐琰语气轻松地道,朱厚照想到自己那两个不成器的舅舅,顿时是一苦脸,下了决心,“成,我的心肝要做贤后,大义灭亲,我还有什么话说?”说着,也是有感而发,“阁老们若是都和你这么明理,现在就没那么多事了。”

其实归根到底,盐引的事,关系着的也有乐琰的贴身利益,内库没钱,卡的不止是朱厚照一人,因此她也极是关心,想了半日,才叹息道,“可惜了,这事要真的成不了,那就只能先从我这边开源节流了,不然十一月太后的生日,真的连赏钱都发不出来了。”

朱厚照也只得无奈的应了,到底嘱咐道,“也别太大刀阔斧,现下唯一能靠的,就是那些宦官,要是连中人和我都不是一条心,我真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又过了数日,皇帝与众大臣在盐引上依然是相持不下,农时却不等人,乐琰也只得无奈地准备在今年皇庄收成上打主意了,她打的却是锦衣卫的主意,往年,都是宦官直接去皇庄当地监督庄头留够了皇宫需要使用的米炭数目,便把多余的在当地发卖,换成银两。这其中的情弊,连乐琰这个没什么古代社会经验的人都可以猜得出来,就不说吃回扣了,直接瞒下一部分以私人名义发卖,都是很有可能的,反正回来还不是凭着他们的说法入账?一丝被揭穿的危险也没有。

今年便不是这么回事了,她找了朱厚照,开门见山地要来了对锦衣卫的间接领导权,由张永这个在宫中无门无派的中人做传声筒,先到各地去调查了一番粮价,又到户部要了往年的各地粮价进宫做对比,只是这一招,就叫众中人知道,不好再在价钱上做文章了。谁知道乐琰的动作,还不止于此,因为每年入账时,是有亩数与产量的存档的,历年来,随着经手人黑心程度的不同,产量上下波动很大,她又叫张永到户部要了历年京畿一带产粮的表格,算了下来,倒是也有了些概念,今年尚算得上风调雨顺,各地平均下来,水稻亩产五百斤,那是松松的。乐琰做这一切,都未瞒人,青红与张永每日里进进出出,手里拿着的表格,谁都知道是记什么的。一时满宫廷都传言,这个皇后,乃是精明厉害的角色,虽然乐琰未就收粮卖钱的事,说上一句话,但众人也都晓得了,今年要再捞钱,却是无法再像往年那么简单了。

当时捞钱的主要两条路子,被乐琰一下子堵了,回扣要拿,也是有的,只是并不如以往,心黑胆大的,甚至可以将一成两成装进腰包,现在皇后手里拿着的两份数据,有一份户部的,太监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插手的,甚至有些胆小的,已经开始害怕,过去十年里算出的平均值与户部官方资料之间的差距,会否是大了一些,私下里,将那草筹棍也不知摆了多少,终日里只是算个不休。

到了九月初,盐引的事依然是闹得没完没了的,乐琰这一日早早起了,就带着青红,先到仁寿宫给太皇太后请过了安,太皇太后王氏乃是一心礼佛之辈,慈眉善目的,素来很喜欢乐琰,留着她说了一会话,又拍着她的手,叮嘱她要看顾好朱厚照的饮食起居,便放她走了。乐琰这才到咸熙宫,张太后才进完早饭,正在院中闲步,见乐琰来了,便笑道,“我猜,也到了你来的时候了。”

“什么事能瞒得过母后呢?”乐琰忙奉承道,“媳妇这次来,的确是有事的。”

张太后满意地一笑,拉过乐琰的手拍了拍,带着她往屋内,边走边道,“你的这一招,的确大气,虽然什么话也没说,却是叫人人都自省了一番,宫中的气氛,为之一振呢。”乐琰也有几分自得,笑了笑,低下头摆弄起了衣角,青红忙凑趣道,“娘娘的聪慧,真是人所不及,奴婢放胆说句话,恐怕连司礼监的王太监,都比不上娘娘的心眼玲珑呢。”

张太后挑出来的人出色,她也与有荣焉,两宫相视一笑,乐琰趁机道,“我再聪明,比起母后又算得了什么?这不就是要请母后来为我拿主意了?”张太后舒心道,“你是说,这管庄太监的人选吧,这主意,还非得我拿不可。”

当时明朝皇庄,主要集中在京畿一带,由管庄太监、官校等管理,下头还有伴当、庄头等人,这管庄太监,平时是不住在庄里的,都是叫官校管事,到了收成的月份,再去对账买卖粮食,乃是肥的流油的差事。往年都是一人常任,往往惹得众宦官眼红妒忌,在孝宗手上,改做人选每年一换,反而是将这贪污情弊越演越烈,人人都想着捞一票走人,皇家收入虽然不少,但庄民佃户,却都叫苦连天。个中的弊端,乐琰听了些,自己推测了些,也是猜得七七八八的,她打算做的改革,却是由锦衣卫每年上报出当地的粮价,到当地县衙取出平均亩产记录,根据这两个数据,核算出该庄应出产的份额,扣取留给佃户生活的部分,留下的数额,再抽百分之一与太监做辛苦费,到年末,再到户部要出当年该县的出产量,推算出皇庄该出产的份额,如此一来,出入动作一大,顿时就无所遁形,管庄太监可以取利的数额,也被限定在了较低的水平线上。

张太后听了乐琰的话,也不禁击节赞叹道,“好!真是天衣无缝!”青红更是满面崇拜,就连特地被叫来说明情况的高艾二女官都道,“娘娘真是蕙质兰心!这个制度出来,想必三年之内,内库也就充盈起来了。”

乐琰心情,却是复杂万分,要是她辛辛苦苦赚到的钱,却被拿去修豹房,真的是要吐血三升了。只是也不能因噎废食,便捺下思绪,谦让道,“不过是对数字敏感了些,无事琢磨出来而已,具体这管庄太监的人选,还要问过母后呢。”

虽说经过乐琰改革,管庄太监已经不是那么肥了,但是相较于在宫中扫地刷马桶,仍然是个大好的缺,张皇后沉思片刻,反而又把乐琰递过来的册子,交还到了她手上,笑道,“什么事都靠着我,你便永远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我看,你还是和皇上商量着办吧。内库,究竟是你们小两口的小金库,我们这些长辈,不愿意操心了。”

张太后的拒绝,一下实在是来得突然,乐琰一下就捉摸不透她的意思,望了青红一眼,见青红也是满脸的惊愕,便强笑着道,“这……媳妇到底进宫不久,对人头,也是不熟悉的……”

“我也不晓得除了我这宫中里外使唤的太监外,哪些是晓得理财的。”张太后也摇头道,“往常这人选,都是让司礼监从二十四衙门里自行选拔,现在你换了这样的政策,又要自行选人……”

她话没说完,乐琰已是知道了张太后的意思,司礼监对这个新政策的态度还不知道呢,万一要是反弹得太厉害了,两边打起擂台,她这个新皇后,也实在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王岳是孝宗时就得用的老人,要和他当面锣对面鼓地做起对来,又是在朱厚照和内阁打官司的敏感关头,一个闹不好,可能就有大乐子了。

“媳妇谢过母后提点。”她忙真心福身谢过,张太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抬了抬手,又倾身道,“再告诉你一件事,那个引诱你父亲强占民田的贾清客,乃是王太监的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