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乐琰起身时,兀自是腰酸腿软的,勉强到两宫跟前去问过安,带了青红回到坤宁宫,便不由得脱口而出,抱怨道,“真是个冤家,一点也不顾惜女儿家的身体。”
满屋子宫女都红了脸,青红笑道,“娘娘说是这么说,可陛下要是真顾惜起来,怕是娘娘又怕,陛下将这心思,用到了别人身上吧?”
乐琰也害羞起来,闭上嘴不再借抱怨来炫耀,就势问青红道,“看你戴了狄髻,想必进宫前,也曾婚配过?”
青红便苦笑道,“我同沈尚宫一样,都是才出嫁,便做了寡妇。不过好些,还有个遗腹子罢了,当时家里没有隔夜的米粮,才出了月子,便进宫做了女官。如今孩子也有十七八岁了。”
乐琰微微叹息了声,这才知道青红为什么这么卖力,这样的想出宫,可惜自己要放她,在张皇后那里到底是无法交代,半日才道,“好生做事,自然有你的好处的。”青红忙跪下谢了乐琰的话,乐琰就势拔下鬓边的珠钗,笑道,“你到底是太后的人,在我这里做事,也不好不给你些彩头,这珠钗也值些银子,拿去吧。”众人都道,“娘娘宽大。”
青红受了乐琰的珠钗,便更加为她着想,主动道,“娘娘身边,还没有定额的女官,宫中规矩,纵使不设尚寝,这尚宝、尚膳是怎么都少不了的,当时沈尚宫去得急,她的徒弟,现下好些都是当着闲差呢。”
乐琰格外看了她一眼,心中道,“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她正少了个借口,把沈琼莲为她留下的人口都调到身边来使用,青红这么一说,正好就势道,“那就先叫来我看看,择优选两个,在坤宁宫当差,也就是了。”说着,又看了芳华一眼,道,“这个宫女,很是听话,送到学堂去识了字,找人教她算算账,将来,也可以回来当个女秀才的。”
芳华顿时喜得是连连磕头,乐琰含笑说了免礼,又与青红说些闲话,她终究是要培养起自己的班底的,不管沈琼莲和她的关系多密切,现在人走茶凉,留下的徒弟们,能有几个是真心为她着想?到底比不过自己一手提拔的人,用起来放心。不过现在先要用一用沈琼莲留下的班底,做个过度罢了,当日挑了数个长相平庸,年纪老大的女官,在坤宁宫中,或是尚衣,或是尚宝,这一下,坤宁宫才有了点样子起来,宫人们,也都屏息静气,小心翼翼,朱厚照晚间回来,笑道,“怎么,你终于抓起人事了?”
乐琰刚打发了人,第二日要请秦氏进宫做客,此时心情正好,笑盈盈地上前为朱厚照脱了外袍,笑道,“可不是?我什么也不懂,都是母后派来了青红,才有个主心骨,否则,怕是要丢了你的脸呢。”
“这有什么要紧,那些繁文缛节,别错得离谱,叫大臣们啰嗦也就是了。谁真当回事啊。”朱厚照却不以为然,笑嘻嘻地凑到乐琰面前嘟起嘴,乐琰左右躲闪,到底没避过,被他在唇上印了一吻,两人并肩进了里间,朱厚照笑道,“我吩咐崔杲了,让他到江南时,顺便把户部剩下的盐引给带去换了银子,想来,也有个十几万进账,到年底是没问题的。”说着,一副“你男人有才吧”的样子,挺起了胸膛。
乐琰不禁轻笑起来,拍手道,“好,不至于到了年底,赏钱都发不出来。”说着,拿出棋盘,与朱厚照下起了象棋,朱厚照中午听完经筵,就带着刘瑾出宫游荡去了,买了一大包小玩具,此时都拿出来炫耀给乐琰看,什么草做的小人,还穿了缎子做的鞋袍,什么会车上人会自己打鼓的小车,乐琰眉开眼笑,都珍重收了起来,两人聚精会神下起象棋,直到晚饭时分,乐琰想得脑袋疼,朱厚照方才放她去吃饭,不时还道,“这盘可算你输了啊。”
乐琰无奈道,“算我输了,好吧?算我输了。”说着,又指了好几色青菜放到自己的案头,他们夫妻虽然在一起吃饭,但施行的仍然是分餐制,朱厚照看乐琰案头一样荤菜都没有,皱眉道,“难怪这么瘦骨如柴的。”指着一盘麻辣活兔,叫今日刚走马上任的尚膳放到乐琰桌上,乐琰报复道,“不爱吃青菜,难怪一嘴大燎泡。”说着,连指几盘青菜。两夫妻望着案头的食物,都是愁眉苦脸,乐琰埋怨道,“这个麻辣活兔,兔肉又腥,又有芥末,哪里好吃了?换狍子肉与螃蟹来也罢了。”说着,带头吃了几口肉,朱厚照无奈,也就吃了些青菜,宫人们暗地里偷笑。
饭后,自然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两人下了几盘围棋,乐琰大发神威,连连中盘得胜,朱厚照玩上兴头,直到九点多还拉着乐琰研究,偏偏明天秦氏要进宫的,乐琰不好赖床,只得又含泪许了他一些不平等条款,好歹结束了棋局,两夫妻上床,在床头说些私话,乐琰一长一短,把自己几个姐妹的现状说给朱厚照听,扳着手指道,“丽雪现下,娃娃已经满月了,要不是纹贤的事,镇远侯府真是喜事连连。那可是个大胖小子,据说小侯爷爱得不得了,取了个单名叫顾寰,说是将来有了弟弟,便叫顾宇。”
朱厚照心思却活动开了,摸着乐琰的肚子,沉思不语,半晌才道,“我们可别这么早就生小娃娃,好不好?”
乐琰已是说起了南京的甜雪、兰雪定亲的事,被朱厚照的话吓了一跳,半日才道,“子嗣为大,你怎么会这样想?”古人有这种想法的虽然不少,但泰半都是家里人口繁多,不差一个承嗣的子孙,朱家现在可是单传,朱厚照居然还不着急,想着过上几年再生娃?
朱厚照也知道自己想的没有道理,红了脸把头埋在乐琰颈窝,含混道,“有了身孕,你就不能……不能……”
乐琰笑道,“谁说不能?”不过,她到底也接受不了自己十六七岁就顶着个大肚子到处走,活脱脱的失足少女形象,半日才道,“娃娃的事嘛,再说好了。你现在这样缠着我……要怀上也难吧……”
朱厚照倒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奇道,“这话怎么说?”乐琰便告诉了他房事过于频密反而很难受孕的道理,朱厚照听了,大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好哇,那不就更有缘由加把劲了?”乐琰随手捶了他一下,两人说说笑笑,乐琰又想到秦氏来了,自己可能要留她吃饭的,便叮嘱道,“你明儿中午到咸熙宫、仁寿宫去用饭吧,我要招待继母,有你在,她又拘束得很了。”
朱厚照对秦氏本就没什么印象,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寻思片刻,问道,“怎么不找英国公老夫人进宫说话?”
“张家的丧事还不满三年,怎么好叫进来的。”乐琰无奈道,“你当我就不想与她说说话?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唉。”
朱厚照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抚着乐琰的秀发,轻声道,“你若是要在内库的事上有什么动作,最好是忍到张家出了孝。”
乐琰动了动,转头专注地望着皇帝的侧脸,一时忽然走了神,心想,“原来他长得这么好看……”半晌才回神道,“怎么忽然说起了这种事?”
朱厚照叹了口气,把乐琰拥得更紧了点,喃喃道,“有时,我真觉得自己渺小得很,他们虽然面上对我恭恭敬敬的,心里,却都算计着我。”
乐琰顿了顿,才搂住他的头,感受着那温煦的香味,不断地填补着,笼罩着她周身方圆,半日,才闭上眼轻声道,“可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的。”她苦笑了一下,“只可惜,你是天子,你身前是天下万民,身后,却没几个人。”
小皇帝闭上眼,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两人居然也就这么渐渐迷糊了过去。
秦氏与乐琰,却是自从她出嫁后就没有再见几次,自然,皇宫中的各色庆典,有时也需要她这个新兴的皇帝岳母出来撑撑场面,但与乐琰都不过是匆匆一见,一句私话未曾说得。此次进宫,却也是满腹的心事,脸上的笑容,大半是做出来的,她是乐琰的长辈,张太后的亲家母,不过是到仁寿宫与太皇太后王氏互相见过,再和张太后对行了礼,便到坤宁宫探访继女去了。虽说在京中加减也住了快十年,但秦氏还真没进过后宫,一路走来,只见夏末秋初,天高云散,湛蓝的天空下,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穿着打扮甚至比得上中等家庭主妇的女官带着宫女们在清扫街道,见秦氏来了,都忙住了手,退到两边行礼,才一进得坤宁宫,一屋子的人都跪下了,唯有乐琰满面笑容,款款立起身来。
秦氏留神看时,见乐琰比出嫁时,倒要清瘦了些,穿着重阳景菊花补子大红罗衣,外罩了天青色的比甲,头上戴了个小小的金丝狄髻,上头不过是分心挑心并顶簪罢了,连金三事都没挂,却越发显得眼若秋水,唇似渥丹,便上前笑着拉住乐琰,道,“何必还行礼呢?我们娘俩好久不见,怎么你出嫁后,反而瘦了些。”
乐琰略带尴尬地笑了笑,低头摆弄衣角,秦氏见她穿着高领衣裳,本就猜到了点,乐琰这一低头,便露出了脖子上的一块红肿,秦氏也是过来人,心下了然,拍了拍乐琰的手,笑道,“这是好事儿。”又转头看了看一屋子的人,见她们行完了礼,都各自起身,继续做事,宫女们,都是举止灵便,满面含笑,女官们也有一两个,远远的站在屋角,人人进出,都是有条不紊,不露一点忙乱,暗自点了头,这才低声道,“男人的心在你身上,那是只有好,没有坏的,若是能生下太子,便一生无忧了。你素来聪明,这些话,想必也不用我多说的。”
这才是明朝人应有的态度,乐琰红着脸点了点头,又问秦氏乐琼的事,秦氏苦笑道,“他还不是老样子?成日闹着要学武,做大将军,我也懒得管束了。现在请了教头来,在家教他些功夫。”
乐琼作为外戚,其实是根本不会有任何仕途上的晋升机会的,乐琰顿了顿,慢慢道,“也是好事,习武防身嘛。爹最近怎么样?”
秦氏的满面愁容,顿时就是藏也藏不住,乐琰看了,如何不知道她是有话要说?当下忙笑道,“我新得了些衣料,来人啊,去拿来给母亲挑选,有合意的,便带回家给乐琼裁点衣服,也算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一番心意。”
能到坤宁宫服侍的宫人,有几个不是聪明的?当下全都退了出去,秦氏与乐琰进了里间,方道,“也该留几个心腹守门。”
乐琰苦笑道,“心腹也不是那么好找的。”秦氏便不再说这事,长叹了声,握住乐琰的手,愧疚道,“是我对不住你,你爹爹他,唉,不听我的劝,也不知被谁蛊惑了,已是开始在京郊大肆占地,排挤得好几户人家,家破人亡了。”
乐琰晃了晃,惊得是回不过神来,半晌,才愣愣地道,“这才第几天啊?”夏儒占地,她并不讶异,当时豪门仕宦,占地成风,不但占小地主的,互相之间也常有纠纷,之前夏二叔一家在南京占地,乐琰就没当回事,顶多不愿意为了夏二叔的好处买单罢了,如今夏儒是她的亲爹,那是惹什么事情出来都得兜着的,这夏儒就这么叫人不省心?她才过门不到两个月,就在京郊大肆占地了?
秦氏满面愧色,张了张嘴,未能说得出话来,又想了想,才苦涩道,“地,倒不算什么,退掉也就是了。但有几个性烈的,已是碰死在了我们家前,现下闹得沸沸扬扬,都说我们夏家……”她迟疑了片刻,终于是没说出口。
乐琰恨得是直咬牙,冲口骂道,“老贼!难怪气死我娘,还真是不能让他得意了,该死!真该死!”找了半日,把几本账册全丢到地上,踩了几脚,这才气平下来,埋怨道,“继母就是当时不上去拦着,也该早点让我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正是昨儿晚上才出的事。”秦氏叹道,“我也是越发看不懂你爹了,家里又不缺银少米,况且,他占着的地,好些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
乐琰咬了咬牙,终究是把难听的话忍了下去,起身踱了踱步,半晌才道,“地,回去全都退了。回去告诉那个老畜生,不想被自己女儿送来的毒酒药死,就他妈给我老实点!没坐三天金椅子,就真把自己当人物了?”说着,到底是忍不下这口气,拿过茶杯狠狠地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