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1 / 1)

一转眼,正德元年七月的京城,便进入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热闹喧嚣中,当时天下承平日久,不少住在京津附近的乡绅人家,腰中有余钱也有闲的,甚至从六月起,便赶到了京城住下,为的便是能够见见世面,见识一下自英宗迎娶钱皇后之后,便不曾再现的大婚盛典。尤其是这些年来皇室人丁稀少,多年来,不过是嫁出了几个公主,这一代更是连藩王都没有一个,内库中的钱,还不都是为了这一天准备的?想必,会是稀世的热闹,轰轰烈烈的繁华吧。

不止小老百姓这么想,就连朝中官员们,也有不少想当然地等着欣赏皇后的妆奁,户部虽然咬死了不肯再多出钱,但内库这么多年来是进多出少,那两名公主,又不是得宠的,这么多钱,张太后自然是要拿出来给儿子娶媳妇用的,明代皇后的嫁妆,全由朝廷负责采办,而户部划拨出的银子,除了用于仪式流程之外,也大半都被太监们带往江南,为未来的夏皇后采办嫁妆去了。这些人办事,有厚道的,不过是按着市价给罢了,不厚道的,便巧立名目,不但白拿,还要勒索,一时间,也不知多少江南商家叫苦不迭,无奈他们的有钱,乃是天下知名的事,据说就连高坐金銮殿的皇帝听了,也不过笑着说了声。“这帮杀才,朕的皇后,乃是天下之母,为自己的母亲出点血,有什么大不了的。”便把此事给揭过一边了。

而位于金鱼胡同的夏家,虽然尚未搬家,但金鱼胡同两边,早已没了住户——谁敢冒犯皇帝他丈人的威风?虽说侯府已经在修建中了,但距离修好,还有好几年那,要是在这好几年里,和夏家的人有了什么口角,灭门大祸,岂不是转眼就到?再说,到了这几个月,那些个太监宫人,一天三次的往夏家跑,谁看上了自家的女儿,那这冤可就没处诉去啦!

不错,自从过了六月,夏家上下,便陷入了集体狂热中,谁都打叠起了十二分精神,上下布置,将夏家打点得是一尘不染,饶是如此,那些个礼部的官员们,也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得,谁也别说了,连皇上都得木偶似的一拨一动,夏家人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再改,也就是了。

夏家主母秦氏,更是忙到了十分,不但要管理着迅速增大中的产业,打点着一下增多了数倍的人情,应付着川流不息的女官与内侍,清点着源源不绝被送来的嫁妆,更重要的,还得照料着正专心备嫁的皇后娘娘夏氏。夏氏自从入了六月,便不曾出过闺房一步,虽然也有女官上门,照看着她的身体状况,调理着她的小日子,但谁也比不了娘亲不是?虽然这娘,不过是个后娘,但也比那些个陌生人来得贴心。秦氏就算是忙碌得没功夫搭理亲儿子乐琼,也得拨出时间,时不时地到皇后居住的院子里探望一番,陪她说些闲话。

而宫中朝中,更是别提多忙乱了,不说别的,礼部这大半年来,就少有工夫搭理别的事儿,什么藩王世子要娶亲,公主要出嫁,嗐,下半年再来吧,忙着那。各种野兽要训练,聘礼要齐备,人手要演习,一桩桩琐事,全都不能错,若是在大典上被揪出了不对劲,那就等着掉脑袋吧。后宫中更是忙忙碌碌,一面将坤宁宫布置一新不说,一面选拔着皇后入宫后,身边带着的女官与内侍们,一面,又要准备着孝庙的周年仪式,如此到了七月二十日,终于迎来了纳采仪式,而轰轰烈烈的大婚,也就此拉开了序幕。

夏家后院,此时已是被修葺一新,皇后居住的小院子里,零星散放着名贵的花花草草,以期取悦她的心情,而正房中更是堆满了无数名贵的饰物,等着博她一笑,便要收好了原封不动地送进宫中。而皇后本人,则居住在自己的小院中,足不出户地享受着出嫁前最后的逍遥日子。是的,在这个全民都为她的婚礼忙碌起来,甚至连新郎官本人,也得到太庙祭祖,去奉先殿告知先祖们这个好消息,特地搞出个仪式任命纳采使者时,皇后本人,却根本什、么、都、不、用、做。

“赢了。”乐琰得意地将一张五彩斑斓的长方形纸牌丢在桌面上。“南蛮入侵!”

婉玉顿时惊呼起来,一脸遗憾地将面前最后一枚红玉小筹码丢进了象牙盒中,“求桃,求桃,求桃。”

青红咬住下唇,沉吟半晌,才丢下一张纸牌,“娘娘手里,怕是还有杀招呢……罢了,救你便是了。”说着,婉玉捡了筹码回来,从牌堆里摸了三张牌,眉开眼笑地道,“无懈可击!”

青红笑道,“嗳,救你果然值得。”

乐琼拿着牌,看了看青红,又看了看婉玉,这才道,“杀。”乐琰原本以为胜局在望,此刻却一个人都没出局,不由得丧气起来,弃了两张牌叹息道,“赢不了啦。”

青金最是老实,学也学不会,只得站在一边当个判官,婉玉拿了牌要杀乐琰,她道,“有马呢,杀不到。”婉玉便叹了气。几人热热闹闹地玩了许久,终于是青红来了两张群攻牌,漂亮地赢了这局。乐琰伸了个懒腰,笑道,“不来啦,玩了一下午,想得我脑袋疼。”

众人这才恋恋不舍地归整起牌具,乐琼眉开眼笑地道,“好玩好玩,实在有趣。”说着,又苦了脸。“好玩是好玩,就是这人太多了,平时难凑起局呢。”

“你别说,要是八人来玩,更好玩呢。”婉玉来了劲,“那天下午你是没在,年小姐、黄小姐与两个宫里的姐姐,我、小姐、夫人,最后实在没人,拉了来送东西的书香嫂子,大家一打,便是好几个时辰,着实是好玩得很。”

乐琼便抱住乐琰的大腿,嚷着要玩八人版的三国斗,乐琰被他吵得没法,便哄他道,“姐姐出嫁了,叫姐夫来与你一道玩,好不好啊?”众人都笑道,“也只有我们家小姐,提到嫁人,大大方方的,连脸都不红。”

乐琰早惯了这等调笑,满不在乎地道,“这算什么,难不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玩得这么好,到时候是皇上请他陪着玩,也未可知呢。”朱厚照虽然并不知道这个才被她找出来打发时间的游戏,但三国杀这玩意就是这样,不怕敌人猛于虎,就怕队友蠢如猪,别看乐琼今年才九岁,攻守之间丝毫不露慌乱,什么故弄玄虚、隐而不发、瞒天过海的战术,运用得是炉火纯青的,到时候朱厚照恐怕还真要求乐琼与他一道玩呢。

几人说说笑笑,因乐琼还有功课没做,便先回自己院子练字去了。青红收拾了东西,见乐琰坐在床上,手里拿起了针线,不由笑道,“我到这里一个来月了,这是才见到姑娘手里捻了根针,这是在做什么?”

乐琰道,“虽说不用我做什么针线活儿,但到底皇上是良人,为他做点配件,也是应当的。”说着,又自嘲道,“若不是实在无聊,我也不会做这个东西。”

她自从进了六月,便不曾出门,连朋友也只是请了一次,便因为家里进出的人实在太多,黄、年、顾三人与青雪玲雪姐妹出入不便,只得罢了请人来解闷的心思,在家与奴仆们玩些牌戏取乐。青红深知乐琰的无聊,此时也只得笑道,“待得入宫后,繁忙的日子多着呢,现下乘闲着,多休息休息,也就罢了。”

乐琰听说,便住了手上的刺绣,看着她笑道,“我还没问过你呢,在太后身边,也有十几年了吧?”

“可不是,第一回见面,娘娘不过是这么大点的小孩,那时我就想,这些年在宫中见过的孩童,也有几十个了,谁比得上姑娘的聪慧?也只有太子,这么多年过去,果然成了一对,可见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青红忙笑道,乐琰听了,嘴边不由得浮现一朵甜甜的笑,出了一会神,才问道,“当时看张娘娘,也不如何忙碌,怎么这当皇后,还有不少事情要管着吗?”

“那当然啦。”青红屈起手指。“这宫中的女官,平时升迁贬斥,洒扫庭除,无一不是尚宫安排,可尚宫的日常考绩,就在娘娘眼中了,内库进进出出,也被先皇交给娘娘来管,这就牵扯到皇庄的事儿了,还有那些中人们,平素里当差可尽心?有谁是奸猾脱懒的,有谁可提拔上来,在太子身边服侍,又不至于带坏了太子。先皇的衣物添减,身子好坏,可都是娘娘操心。二姐想想,先皇又要上早朝,又要上午朝,又要听经讲,又要召见大臣们私下议事,又要出宫去体察民情,又要批奏折,哪还有心思来管后宫的事啊?刚进宫那几年,娘娘是三更睡五更起,到了后来,宫中的事儿熟了,这才好些,可到了与皇庄对账扯皮的时候,也还是烦心得吃不好睡不好,这每年宫中的开销多了,就要和户部打擂台,想从户部那帮孙子手里抠出钱来,也不知要吃多少夹心气。娘娘前阵子就常说,等姑娘入宫了,她便可以歇息啦。这么多年干下来,身子骨都累坏了,要好生将养着,享清福呢。”

乐琰并婉玉,听得是目瞪口呆,青红略有些得意地松开指头,望了婉玉一眼,抿嘴笑道,“是啦,有时锦衣卫的事,先皇也会告诉娘娘的。”

乐琰的脸,又红了红,却也无心害羞这个,而是惊叹于皇后难为,不过这也是孝宗舍得放权,否则大部分职权,完全可以交给太监和女官来做,皇后只是个被架空的傀儡罢了。按照朱厚照的风格,乐琰肯定自己入宫后,这些事还是会被交到自己手上,毕竟就算是朱厚照有心让身边的太监们掌权,但没有哪个有追求的太监乐于打理后宫琐事的,他们可都是盯着司礼监的位置呢!

“若是不厉害些,那些个寒门小户选出来的皇后,岂不是一入宫,便被压垮了?”她不由问道,却是婉玉笑着回答,“往年,多半都是先当了太子妃,历练上几年,再被册封的。到那时,怕是也熟了。”

乐琰望向青红,青红点点头,又略带骄傲地道,“可太后娘娘,却是才当了几个月的太子妃,便担上了皇后的担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为什么娘娘一直对小姐另眼相看呢?可不就是因为小姐又聪明,又有手腕,又狠得下心肠,却又是个有良心,不仗势欺人的,这才一路提拔上来,有了今天的您吗?”

婉玉格外望了青红一眼,这才含笑等着乐琰回话,乐琰顿了顿,才道,“娘娘的深情厚谊,我,又怎么会忘呢……便是师父,离京前都还嘱咐我,入宫后,可别忘了在太后面前尽尽孝呢。”

她身为即将上位的六宫之主,所说的每句话,自然都不是玩笑,青红笑开了脸,福身道,“姑娘真是仁慈厚道啊!”

乐琰本来对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有些不满,但看青红笑靥如花,心中倒是动了动,觉得她一心为主,虽然也趋炎附势,难得并不忘本,便笑道,“你今年,也有三十了吧?”

“二十九啦。”青红脸上,先是带了些惊喜,接着又羞涩起来。乐琰才要说话,婉玉忽地咳嗽了下,她便临时转了话风,笑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待得安顿下来,我自然是有赏的。”

青红忙谦逊了几句,乐琰便寻了个借口,将她打发下去,婉玉这才上前轻声道,“姑娘,尚未入宫,便先打发了太后身边的得力女官出宫嫁人,岂不是就得罪了她?”

“倒是我想差了。太后若是愿意放人,早就放她出去了。”乐琰点了点头,感慨道,“也难为她了,这么多年的青春,都葬送在宫里,想要出宫,都有所不能。”说着,望了婉玉一眼,笑道,“我却不会这么待你,锦衣卫那边,与高公公说一声,放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只是……你可想好了接下来的行止?”

高凤与婉玉之间的干亲关系,虽然还没到会特意捞出婉玉来安置的程度,但做个顺水人情,他是何乐而不为?婉玉也是深知个中道理,沉吟了半晌,方才摆弄衣角道,“姑娘的大恩大德,婉玉一辈子都记在心里,本该继续在姑娘身边服侍,只是……”

“嗳,别这么说,人谁不为自己考虑?再说,我对你并没什么恩德,纵有,你这些年来尽心尽力,也抵得过了。”乐琰摇头道,“你若愿意随我入宫,我多个臂膀,只有更好。但你也是快二十岁的人了,自然是想嫁人生子,不愿幽闭到深宫中。这我还能不知道?只管说便是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是要嫁个进士,都不是不可能呢。”

婉玉踌躇半晌,脚尖搓着地面,扭捏地道,“那……奴婢就全听姑娘的安排。”说着,一扭身便跑下去了,乐琰望着她的背影,真心地笑了笑,可想到了青红方才的那番话,又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