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 1)

明清两代的选秀程序其实并无多少不同,至少对乐琰这个好说也接触过清穿选秀文化的现代女来说,对选秀时必然会出现的尴尬境况,她是早多了几分了解,一路下来,大大方方的,反而被女官们夸了几句。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她和沈琼莲的师徒关系在庇护着她,对宫人们来说,恐怕就算是皇帝皇后,都没有沈琼莲这个老祖宗地位尊崇,毕竟,她可是主掌了女官们的升迁之道。乐琰也越发觉得当年自己拜了沈琼莲为师,可以说是这辈子做得最对的几件事之一。

初选、复选,也都是波澜不惊,明代选秀规矩,最终候选的几十个秀女,都要到宫中居住数十天,由太监、女官共同考察言行举止,是否配得上皇家风范。此时的紫禁城人烟稀少,集中居住在寿昌宫与寿安宫的秀女们,倒是给宫中增添了不少人气。秀女们历来是两两共居,而乐琰很巧合地,居然与年永夏被安排到了一间。也不知道是为了限制她的行动,还是为了限制年家四娘的小动作。

要想看到电视剧、小说中那样暗潮汹涌,各自出招的选秀场景,那是根本没有可能的。秀女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女官、太监在暗中注视,随时记下上报,心性不够敦厚善良?对不起,肯定没你的份了;口齿不够灵便清楚?不好意思,等着回家吧;举止不够优雅大方?好了好了,早就不该选你。因此,这几十个人的小团体,就好像是多年失散的姐妹般,谁对谁都是亲切温柔,体贴入微,不要说是明争暗斗,就连大点声说话,都是极少见的。每日里,众人便是早起晚睡,学习宫规礼仪,也有读书写字,吟诗作画的,不但不可能和外人见面,皇太后、皇后的面也是见不到的。想要御花园偶遇太子?对不起,太子住在御花园对角线那边的端本宫,最近更是被严格管束起来了,这后宫的门槛,他是连踏都踏不进来。

在这仿佛是封闭型军训的大环境下,乐琰倒是找到了久违的轻松自在,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体会到夏老夫人对她的苦心,老夫人怕是知道些选秀规矩的,当年的刻苦训练,到让今天的她处处游刃有余,反正说穿了,考察的无非就是以下几点,大场面是否顶得住,睡觉时会不会吵到老公;没事能不能和他玩个精神共鸣;对未来的小三姐妹们是不是够大度。对乐琰来说,反正前三点她是完全符合的,至于第四点她就不费事了,反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得很清楚。

事实上,现在京城中热议的对象,也并非是她或者年永夏,而是镇远侯家的大小姐顾纹贤,从来皇家选秀,只在寒门女子中采选,镇远侯世代富贵,为何顾小姐也能入选?且这顾小姐,仅仅在几个月前,还闹出了那样大的风波,如今又能以公侯世家小姐入宫备选,一时间,不但是朝野都猜测着天家的用意,就连那一等门第相似的人家,都蠢蠢欲动起来,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深意。

别人不知道,乐琰与年永夏,心里却都是有数的,甚至连宫中的秀女们,见到了顾纹贤的长相,也都知道了她不过是个陪选。此事内里的曲折,说来却倒也是简单,张皇后原本就是站在顾家这边的,无奈当时王岳尚未倒台,镇远侯夫人对着她是日夜啼哭,张皇后愧疚之下,便脱口而出道,“这婚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因此,便破例开了个后门,将顾纹贤录进了宫中,打的便是为她洗洗名声的主意。朱佑樘虽然觉得这不合规矩,但说穿了,他自己与张皇后一夫一妻,琴瑟和鸣的,岂不是也不合规矩?横竖顾纹贤的容貌才情,都是平平,决不至于入选宫中,便也就松口许了。

镇远侯这一家,顿时又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镇远侯夫人却是日日运气,预备着与成家打个硬对台,偏偏就要在那成家三少爷周年时,把顾纹贤风光地嫁出去,眼下顾纹贤人在宫中,顾仕隆劝不动母亲,无奈之下,赌气也就不说。这一日看天气晴好,却又不想去京郊大营习练武艺,便策马在街上闲走起来。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门大街,见家家茶馆内,都是人声鼎沸,不由得好奇一听,议论的却正是自己的妹子,并年四娘、夏二姐三人,到底谁能顺利入选东宫,成为太子妃,而余下的两个,又是留在宫中担任女官,还是一并被收为选侍?又或者出宫自行配人?顾仕隆摇头叹了口气,进了那醉此间酒楼,要了个雅间,自斟自饮起来,犹听得隔间人大声议论道。

“那年家四娘,我家夫人是见过一面的,言道真是国色天香,温柔娴淑,且她身世飘零,也颇知民间疾苦。皇上乃是一代仁德英主,必定是会挑选这样的女子,来担任太子妃的。”

又有人笑道,“这却不然,那夏二姐,我姐姐也是在清平侯府见过一面的,当时也是赞不绝口,直说是清雅幽静,花容月貌,乃是个一等一的好女子,且幼时曾多次入宫,又是沈学士的女弟子,必定与太子青梅竹马。想来,当年宣宗与孝恭皇后,不也是这样互相倾心?终于谱写一段佳话?皇上是何等聪明,想来,是不会让恭让皇后的旧事重演的。”

恭让皇后胡氏当年虽然被选为太子妃,但始终无宠,最终依然是被迫退位,此时不但是她自己的恨事,甚至也是宣宗一生的憾事,直到近一甲子后仍然要时时被提起褒贬。顾仕隆也不由得点了点头,心道,“这人倒有些见识。”

那两人便争执起来,一个满口子道年四娘乃是天命真选,一个又道夏二姐与太子才是良配,一时有人打圆场道,“诸位何必如此,想那顾大姐以公侯权贵之后的身份,竟能入选,岂不是圣心早定?”

一时,众人都大笑起来,都道,“这你就傻了不是?镇远侯家的媒人进进出出,如流水一般,小侯爷展眼就要成亲,这是在为谁辛苦?”那人嘟囔了几句,几人便又议论得极是兴奋。要知道孝宗后宫平静,这些升斗小民,也不知有多久没有遇到这样好的谈资,自然是说得津津有味。不多时,便有人问道。

“你道,那夏氏与年氏,孰美?”

这下便把众人问住了,乱纷纷说个不停,中有一人笑道,“这店里,也暗暗开了盘口,赌谁能入主东宫,咱们不如再开一个,几个亲朋好友一道,设个彩头,赌一赌她们两个,谁是绝代佳人?”

顾仕隆不禁皱起眉头,当时天下赌风之盛,选秀被拿来开盘设赌,倒是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只是这一暗盘,未免是太过轻佻了。他也有了几分酒意,正想出言干涉,对过已是有人断喝道,“哪里来的登徒子!胆敢妄自议论年姐姐与夏姐姐?传了出去,便等着府衙来人吧!”

那声音清脆娇嫩,却是分不清男女,顾仕隆挑了挑眉,又坐了下来,听得那边闹成了一片,都是要过去寻事的,有老成人笑回道,“小公子说得是,便不赌也罢了,咱们一点银子,全都压在了选秀盘口上,也无余钱做这等耍子。”说着,才又平静了下来。又有人开门出来,道,“压五百两银子,夏氏中选!”

五百两银子,在当时是个绝对的天文数字,一般人家穷其一生,也见不到那么大的数字。就是那等商贾,中等人家等闲也不敢说出这个数字。一层楼面都静了下来,随后,又爆发出轰然议论声。小二轻快地应了一声,上前拿了纸笔笑道,“是只压夏氏中选呢,还是也压两个陪选的去向?”

“两个陪选都是赐金放还。”那粗哑的声音毫不考虑地道,众人又都议论起来,纷纷笑他傻。原先说话的那清脆声音,也冒出来道,“二十两银子,也压夏氏中选。”

二十两银子也并非是小数目了,那伙计过来收了银子,笑道,“一赔三的赔率,这是签儿,公子收好喽。”一时又有人从那五百两银子的房内推门出来,道,“小二,茅房在——怎么是你!”

那清脆声音惊呼了声,接着便是一连串楼梯响动声、叫嚷声,接着一个人大叫道,“我手上是热汤!”顾仕隆好奇起来,起身开门看时,只见走廊上乱成了一团,那川流不息上菜的伙计,都举高了手上的菜碟子,让开了一条道,一个穿着嫩黄道袍的小小身影,忽地一下就奔下了楼去,身后紧随着一人,看背影,却像是杨慎,而那五百两房前,站的乃是东宫八虎之一张永。两人对上了眼,顾仕隆便心中有数了,他虽然管不到内帏的事,但对母亲的心思,还是能够体会的,原本也乐见自己家出个皇后亲戚,不想到头来,妹妹出了这种事,一时间谁也没心思为年四娘打算,现下,连太子都是这个念想,便更是叹息,当下与张永打了个招呼。张永冲他笑了笑,回身说了几句话,便冲他道,“公子,我家公子请您一道过来坐。”

顾仕隆推门进房时,只见那桌上层层叠叠,都是好菜,英国公嫡孙张仑——也是他的小舅子,正皱眉盯着手中的一杯酒出神,太子却是按着谷大用借力,半边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口中叫道,“哎呀,钻到小巷子里去了!噢!杨慎竟追上去了!哈哈,有趣有趣。”说着,依依不舍回过身来,一张俊秀白皙的脸上,还挂了几滴菜汁,笑嘻嘻地道,“是仕隆啊?怎么,一个人出来吃闷酒?坐,坐。”

顾仕隆便坐了,问道,“公子又是出来做什么?今日难道不上课?”朱厚照掏出手帕,抹了抹脸上的污渍,笑道,“今日师父们都休沐了,我有一事要向杨慎赔罪,便拉了阿仑出来,请他吃酒,这酒没吃几口,他就追人去了。手还不老实,一掌带过上菜的小二,倒是溅了我一脸菜汤。”

张仑原本正在出神,此时嗤笑着瞄了朱厚照一眼,向顾仕隆道,“顾兄怎么在这喝闷酒?可是家中有事?”他是丽雪的亲哥,这一问,自然是真心实意,顾仕隆踌躇了一下,心中盘算片刻,这才苦笑道,“还不是家母?为了舍妹的婚事,她是和成家杠上了,竟是要在成三公子周年时,与舍妹办婚事呢。传出去,岂不是千古笑谈?”

朱厚照满不在乎的一挥手,笑道,“这算是什么事,要我说,那成家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百年侯府的脸面,难道还比不上他一个小小的地主?”谷大用却不自然起来,只因成家的靠山王岳,正是他的干爹。

顾仕隆与张仑相视一笑,想起一事,又笑道,“不知方才是谁这样豪爽,竟在这盘口上押了五百两银子?”朱厚照才吃下去的一口菜,就呛在了喉咙里,咳嗽个不住,张仑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是我。”他忽地又笑了起来,道,“哇,这一赔三的赔率,一千五百两银子,我可要收好了,是我的私房钱呢!”

一千五百两,对他们这种不当家的少爷来说也不算是小钱了。顾仕隆忍着笑,举杯与张仑碰了一杯,笑道,“那就先恭喜了。”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眯起眼瞪着张仑,恨恨地道,“你倒是打得好算盘么。”几人又说了些闲话,因张仑的未婚妻出了天花,留了一脸麻子,如今正闹着出家,张家也是一滩子事,与顾仕隆就说得格外的投机。朱厚照听得无味,看看天色,纳罕道,“杨师兄怎么还不回来?”

正说着,杨慎气喘吁吁地推开了门,一进门,话也顾不得说,便喝了几大杯酒,朱厚照早是一叠声问道,“你在追谁?”杨慎喘匀了气,这才摆手道,“就是、就是个亲戚家的子侄辈。可恶!真、真是会跑!”顾仕隆坐在他身边,就听到他嘴里嘟囔道,“怎么缠了足,还能跑得那么快……”说着,杨慎便打了几个哈哈,把话题岔开,几人吃了一顿酒,朱厚照也得回去了,去之前,又对杨慎做了几个揖,杨慎吓了好大一跳,忙避到一边,无奈道,“这是在干嘛?我早已是不生气了。”

朱厚照直起腰,拍了拍杨慎的肩膀,挤挤眼笑道,“是,你有了那个亲戚家的子侄辈,便不生气了。”说着,哈哈大笑,带着两个太监出门去了。杨慎红了脸,发狠道,“非得好好教训那丫头!”冲张仑、顾仕隆两人打了个招呼,便也下楼去了。

两个小公爷、小侯爷,又说了说家中的各色烦难,顾仕隆问道,“你的婚事,眼下看来,必定是要退了,可有什么相看好的人家?若是觉得不方便,就等上几日,让你妹妹为你去说。”丽雪展眼出嫁,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张仑红了脸,拨弄着酒杯,半晌才道,“原本以为她必定是太子妃,倒也绝了那心思,今朝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