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看乐琰,而是径自对在下首陪坐的丽雪道,“你看好了?那年四娘现下可不是轻易能够出门的,这次,还是我亲自下了帖子才把她邀来教你挑针绣,若是你再学不会,到了婆家没脸做人,我也懒得管了。”
三年不见,丽雪也是大姑娘了,出落得明**人,眉眼间一股慑人的贵气,远远看着,竟令人不敢逼视。此时因为正被数落,也是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十分的冷漠,但眼神却是泄露了与乐琰再见的喜悦,也只是一瞥就闪开了。两人都专心垂头听训,张老夫人指桑骂槐了一会儿,也觉得没劲,看丽雪垂着头,露出了一段光洁照人的脖子,不禁心软道,“罢了,下去吧。”丽雪松了一口气,刚要起身时,张老夫人又添了一句,“回房去,不到吃晚饭时,不许出来!”
丽雪不禁大急,这等于就是禁止她和乐琰叙旧了,正要抗辩时,乐琰忙冲她使了几个眼色,丽雪便乖乖地应了是,低眉顺眼地出了萱瑞堂。
房中只剩乐琰与张老夫人两人,乐琰正等着那暴风雨式的训斥呢,不想张老夫人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却是意外的和气。
“一路远来,辛苦了吧?——坐。”
“谢叔外婆赐座。远来却也还好,外婆让我给您带好。”
张老夫人咳嗽了声,身边的丫鬟忙举起痰盒,老夫人一口浓痰吐了出来,略带疲惫地道,“下去好生收拾一下,这好半日,杯盘狼藉的,看了叫人怎么不难受?”
杯盘狼藉?好家伙,不过是两个没收掉的茶杯罢了。乐琰啼笑皆非,但也知道这只是借口,戏肉要两人独处时才能上演。果然,等那小丫鬟下去了,张老夫人再开口,就是意料之中的训斥了。
“原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料,却是我看走了眼。哼,大好的局面,现在闹了个年四娘出来!把镇远侯夫人美得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若是你还在京里,你还得宠,情况会到这个地步?匹夫之勇!匹夫之勇!”
乐琰忙跪下请罪道,“都是外孙女不好,叫叔外婆操心了。”
“操心?就算操碎了这颗心,也要有人知道才好!你别以为太子的心就死死地绑在你身上了,我告诉你,这事儿,还得看皇上和皇后的意思!皇上是什么人?以孝治天下,最看不得人忤逆长辈,你偏偏就要闹上这一出,你是要自绝生路!废物!真是废物!”张老夫人气得是恨不得摔上乐琰几个耳光,但终究不是她的亲外孙女,不好下得手,发泄了一通,自己也就软了下来。见乐琰跪在当地,阳光直射在脸上,越发是仙姿楚楚,一双大眼睛黑嗔嗔的,透着些倔强,很是我见犹怜。却是有几分惊喜地眯起眼,心道,“看来,却也不是没有胜算。”见乐琰磕了几个响头,忙道,“快起来,别把额头磕青了,那可怎么办。”
乐琰依言起身,在心中暗笑自己可悲,但有求于人,还谈什么架子,好在张老夫人也无意太过为难她,只是又说了她几句,便也迫不及待地转入了正题。
“你可知道,你错在哪里?”老夫人不动声色地问,打量着阳光中的乐琰,见乐琰听了这话,秀眉微蹙,露出沉思神色,连她看了都有几分心动,原本不悦的心情,真的是冰消瓦解了,只在心中冷笑道,“年氏,你别以为胜券在握,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哩。”
“外孙女错在不该逞一时之快,让自己的名声受了影响。”乐琰脆声答道,“以至于,被人乘机争了宠去。这三年来,她在宫中极度受宠,孙女却在家乡守孝,就算有十二万分的好,也是鞭长莫及。怕是宫中贵人,早已把孙女给忘了。”
“嗯,这也怪不得你,生老病死,最是难以预料的。”张老夫人缓了神色,倒是也说了句公道话。“当时的那件事,其实也没什么,要硬生生把你的脚拗断,也委实是过了。”想到那死得也极不是时候的夏老夫人,她不禁又是咬牙暗恨起来,只是思及这是乐琰的祖母,终究是吞下了不好听的话——不论事情成与不成,这个夏二姐,终究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孩了,在她面前说那些不中听的话,又是何必呢。“但,宫中人可不会管你的苦衷,这三年来,年氏虽然进宫次数不多,但皇上却是极为中意,当成真正的太子妃人选来培养的,比起张皇后对你那小打小闹的栽培,要来得更加正式。否则,你当镇远侯夫人有那个底气到我面前来炫耀吗?局面本来已经无可救药,但,变数,也还是有的。”
这几年来的训练,终究是练出了乐琰的城府,虽然心中如同猫抓,她却依然是沉沉稳稳地,只是抬起一边眉毛,示意自己在听。张老夫人心中又多了几分把握,咳嗽了几声,才道,“变数,自然就是太子本人了。你也是知道的,皇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要月亮不给星星,要吃燕窝,不给熊掌。当年皇上为了与张皇后两厢厮守,苦求了成化帝多时,今朝,未必舍得儿子吃一样的苦头。这婚事,皇上皇后认定了,也只是成了五分,剩下的五分,却是要太子自己说了算数。”
乐琰依然是八风不动,这资讯不需要张老夫人开口,她也知道,朱厚照几年来明里暗里,已是暗示过了好多次自己的婚事究竟还是自己做主,至于他到底是什么心思,乐琰就懒得去猜了。很可能他们几年来通信的次数,已经多到了朱厚照认为需要对自己负责的程度,也可能他是个痴心人,早就认定了自己,如今更是一厢情愿地一往情深起来,反正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在暧昧不清的时候,你要硬逼着一方表态,只能是自讨没趣。她从来都是三不问:不问咱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不问咱们的未来在哪里,不问你爱我还是她。这三不问政策,可以说是横行前后世情场,男人都是贱骨头,你不问,他反而更想抓紧你。不然,她还有把握朱厚照没忘记她?三年,关山远隔的三年啊!
张老夫人见乐琰依然是不言不语,心知这点事,恐怕他们小两口已经是商量过了,她对乐琰与朱厚照的通信情况,也是略知一二,否则今天是连乐琰的面都懒得见的。又干咳了几声,这才挤出一句话来,“而你呢,也别高兴得太早了。太子那边,终究是只有五分的把握,皇上与皇后若是都不站在你这边,此事却也难成。”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是春心浮动的时候,就她得到的消息,几次见面,太子表现得也不是对年永夏没有兴趣。“你上京的时间,也算是恰到好处,太子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到八大处上香的,你既然来了京城,自然也要侍奉在我左右。”
她停了停,见乐琰面露恍然,这才满意地续道,“至于皇后娘娘那里,自小她就是最疼你的,若是太子对你有意,终究也是会转过来的。皇上吗……”
乐琰与张老夫人相视而笑,却是不言而喻,一个爱妻一个爱子,若是都站在乐琰这边,皇上他老人家就算是再不愿意,又能怎么着?再说了,乐琰又不是什么欺师灭祖的大罪人,不过是性情有些小小的狂傲,这个都容不下的话,皇上也就不能称为皇上了。
当下,两人计议已定,乐琰却不着急走,而是留下来陪着张老夫人说说笑话,捶了捶背,殷勤中透着自然亲昵,张老夫人是越发满意了,觉得乐琰韬光养晦这三年也不算是坏事。至少行事上,要比三年前更加稳妥,将来就算太子妃不成,说真的,谋个藩王妃也是稳稳的。若不是张仑已经定亲,求进来做个当家媳妇,倒也够格。看着乐琰的眼神,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温情。
乐琰就算再能,那也猜不到老夫人脑子里转的居然是这个打算,从萱瑞堂出来,又去了甄氏那里问候过了,这才带着青金上了车。马车缓缓地在已现暮色的北京城里行走着,青金再忍不住,气愤地道,“瞧老夫人说得,活像是今日的局面,全是姑娘一个人的错似的。”
会无视婉玉的劝谏,留下青金这丫头,取的就是她的听话与忠心,乐琰勾起唇角,淡淡道,“傻丫头,有求于人,听人家说两句不中听的,又算得了什么。你没见,骂了骂,机会也就跟着来了?”
青金犹自不服气道,“可这守孝三年的事,怎么又牵扯到姑娘身上来了?真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乐琰没再搭理青金,而是自顾自地沉吟了起来,脑海中早已勾勒起了朱厚照的形象,也不知三年没见,他变了多少,与年永夏之间,到底又是什么关系。
待乐琰出了太平仓胡同,路经廊房四条(即今天的大栅栏)时,天色已经快黑透了,早有些小贩,担着自家的吃食在路边摆摊,两边一溜店铺灯火通明,全是应季的中秋商品,乐琰近三年来难得出门,有了机会,倒也放下了烦心事隔着竹帘兴致勃勃地观看着外头的街景,望着那影影绰绰的来往过客,心绪倒是安稳了不少。当时的大栅栏已经是京城有名的商业圈,此时临近中秋,更是沸反盈天的热闹,渐渐的,马车也被堵在了路中央,车夫去打探了一下,回来告诉青金,是前头两辆马车擦撞了,都是不让人的暴发户,就在街面上吵闹起来,车马一时都不得过去。
渐渐的,乐琰这辆车身后也积压了不少车辆,车夫是个多嘴的,不待乐琰吩咐,一等后头的人前来抱怨,便主动解释一番,众人索性七嘴八舌地,又是议论,又是谈天,又是抱怨地吵嚷了起来,一辆青油小车也顺势挤到了乐琰车边,却是擦到了车沿,把竹帘带了起来,青金懊恼地叫了一声,忙伸手去解,车那边却也是一个丫鬟探出了半边身子,陪着笑解释道,“对不住啦,是咱们着急了。”
青金是个好心人,见对方道了歉,也不为己甚,两人一起解开了帘子,那边小车里传出了几声女子说话声,那丫鬟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轻敲着乐琰的车门,青金上前掀开,果然是先前那丫鬟,拎了半篮子莲蓬,笑嘻嘻地道,“这位姑娘,奴婢有礼了,适才无心擦撞,还请姑娘见谅。这半篮子莲蓬,乃是我家姑娘今日从城外玉泉山带来,新鲜可口,请姑娘别嫌弃。”
乐琰见她说话清楚,举止知礼,一时间倒是好奇起来,这样的谈吐,那肯定是大家出身的婢女才会有的了。青金和她相比,就要少了分大方,便含笑示意青金接过,道,“仓促之间,也找不出什么回礼,好意心领了。未知是哪家的姑娘?”
那丫鬟迟疑片刻,乐琰目注青金,青金忙道,“我们姑娘姓夏,老爷乃是礼部郎中,才出了服。”
这话也是很有水平,不但是交代了乐琰的来历,而且也暗示了他们家的地位,尤其是那辆青布小车,形制和夏家没法相比,青金会特地强调出夏儒才除服,也不是没有用意的。乐琰满意地看了她一眼,那丫鬟却是又惊又喜地道,“难不成,这位竟是才女夏二姐不曾?”
若不是她这惊喜的表现,乐琰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是个颇有名气的才女,也快忘了,对于一般人家来说,以往的那点风波,早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就算还记得的,也不过是笑着说声‘果然是有些脾气’,便轻轻放过了。她精神一振,淡笑道,“些许虚名,见笑了。”
那丫鬟喜得扑倒在车板上,轻声连叫道,“姑娘,咱们可是撞了大运啦,你心心念念想会上一会的夏二姐,却可不是被咱们撞上了?”
乐琰也注目隔壁车窗,好奇地等待着那边的回话,小车很快便有了动静,一只欺霜赛雪的纤白小手挽起窗帘,帘后的人不疾不徐地道,“霜晨,你又莽撞了不是?还不快向夏姐姐赔礼?”说着,竹帘子也被卷起了一半,里头一个白玉般的小姑娘,含羞带怯地对乐琰道,“妹妹姓黄,单名一个娥字,家父是兵部尚书。素来仰慕姐姐的才华,小妹这厢有礼了。”
秦氏的心思
乐琰货真价实地囧了一下,强笑着道,“哪里,快别客气,黄三娘的才气,我也是听说过的。今次相见,也算是缘分了。妹妹家住何处?他日愚姐有暇,倒要请妹妹上门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