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什么叫下马威?这就叫下马威啊!赤果果的下马威,这一下,指的是她几年来特殊待遇的根本啊。

乐琰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更不是这时代的产物,与长辈过招时,也全没有对孝道的顾忌。事实上在上辈子,她很早就接过了发号施令的位置成了所谓的一家之主,也因此,对夏老夫人这开门见山杀伤力极强的大招,她只是淡淡地回答道。

“全是叔外婆好心,却让我得到了沈尚宫的赏识,一来二去,翰林们之间倒是有了些小小的名气。不过近几年来专心于针线,这些名气,也都渐渐地淡了。”

如果说夏老夫人的这一剑是大开大合的猛招,取的是乘其不备的时机,那么乐琰的闪避,倒是也毫不逊色,可以说不但让掉了最核心的问题——才名到底算不算恶名,还见缝插针轻描淡写地指出了张老夫人和沈琼莲的存在,当然,张皇后的赏识目的性太强,却是不计算在内的。否则乐琰几乎可以肯定,夏老夫人会完败在她的靠山下,这可不是她在吹嘘,夏老夫人要是乐意,大可以和她回到北京,看看她是不是经常被召唤进宫。

夏老夫人果然被这句回话噎住,过了半晌才冷笑道,“看来,你也不简单啊。”语调却是更加严厉了。

乐琰更加八风不动,虽然心中已有少许不悦,但她左右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对朱厚照沉不住气那是因为他们俩实在太熟,乐琰懒得挂面具,对夏老夫人这样的货色,她连眉毛都懒抬一根,越发清淡地回道,“祖母过奖了,乐琰自小没有母亲,进退之间,的确要比别的女孩儿多些分寸上的考虑。”

她之所以自小没有母亲,那是因为夏儒偏宠李氏闹出来的事,这句话出来,进可攻,让夏老夫人联想到张家这个绝对的靠山,退可守,也让夏老夫人想到她身世上的可怜之处。珊瑚眼里已是纯然的赞叹与仰慕了,乐琰看得倒是又好气又好笑,忙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收敛一些。

夏老夫人两次出招,都被乐琰随手化解,心下也很是惊异,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她身边留下的那个亲信婆子倒是看到了机会,不阴不阳地道,“三小姐,你对祖母说话,态度却须恭敬些呢。”

乐琰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道,“这位妈妈说得是,却不知道,你与我是何等关系,如何不得了祖母的意思,还可以用这样的态度与我说话。”

对祖母身边的丫鬟婆子,的确是需要格外尊重,但相对的人家也不能有事没事端出长者的样子来训斥她一个主子,乐琰的扣准了这个意思,那婆子倒拿她没辙。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只得望着夏老夫人,夏老夫人心中已有计较,寸步不让地道,“那如果我就是这个意思呢?”

其实对话进展到这个程度,聪明人都能明白主题在哪了,夏老夫人所求的,是孙女无条件的尊重与服从,而乐琰恰恰在强调的也是她的自主权。但是现在毕竟是孝治社会,她身为孙女天然的劣势那是免不了的,再和夏老夫人顶嘴,对她在老家的处境那是绝对有害无益,再说,看夏老夫人的态度,很明显她就是想探探乐琰的底,虽然手法有点强硬,但要说她存着什么坏心,那在乐琰亮出自己的靠山后,也该要重新考虑了,乐琰就坡打滚,起身敛衽道,“那就要向祖母请罪了,乐琰举止不端,让祖母不快了,是乐琰的不是。”

夏老夫人这边,她对乐琰其实只有好心没有恶意,否则也不会兴师动众地要求她回老家来,其实打的主意无非是让秦氏知道,这个孙女虽然在你的统治之下,平时我鞭长莫及,但你也不能肆意妄为,到时候我们是要算总账的。至于管束乐琰这个想法,夏老夫人却是还没考虑到这一层,总得要先看看乐琰的心性和人品,再做打算。见乐琰在这样大的压力下进退自如,举止有度,心中其实甚是满意,只是她年老成精,欣赏之意却是不露分毫,只是怪笑道,“好,总算你还没把我气死,总算你还知道自己错了,既然这样,那就下去吧。”竟是全不提乐琰究竟是否真的让她不快了。

乐琰虽然不会主动挑起战争,却也绝对不怕战争,夏老夫人喜欢她不喜欢她,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满不在乎地又行了个礼,扶着珊瑚退出了房间,自有人带她去住处休整。夏老夫人望着她走路的姿势,忽然皱了皱眉,寒声道,“我没看错吧,她没有裹脚?”

那亲信婆子——人都叫覃妈妈的,忙上前眯着老眼看了看乐琰稳当的背影,片刻后才小心道,“是,看她走路那稳稳的样子,是没缠足呢。”

夏老夫人面沉似水,狠狠地拍了拍乌木茶几,震得茶碗都跳了跳,怒道,“秦氏果然没安好心!看起来,这后妈就没一个是好人,面子上做得极为漂亮,私下里却是这样的阴毒!”

当时天下风气,女孩子没有缠足,甚至比不会刺绣更惨,基本上只能在武官群里找婆家,稍微体面一点的商人家庭都看不起没缠脚的女孩子。秦氏就是因为没有缠脚,虽然夏老夫人连照面都没打过,却也已经先入为主地讨厌上了她,几年来秦氏的表现算是很优良的了,但一遇到这种比较说不清的问题,立刻就被有罪推定了,也实在是冤枉。那覃妈妈察言观色,小心地道,“现在开始缠足,却是晚了点……顶多缠出个四寸,也就是到头了。”她没说的是,就算是要缠成四寸,也已经是要受极大的痛苦,因为三小姐已经十岁,展眼就要十一了,刚才目测的那一下,脚已经有五寸大小,要硬生生地缠到四寸,手艺稍差些的婆子还办不到哩。

当时天下缠足风气之盛,甚至到了很多小女孩从三岁就开始缠足的地步,那时候脚顶多也就是个三寸,自然是好缠的,缠出来后不管再怎么发育,骨骼已经畸形,顶多不会超过三寸半,有的人家甚至不许小女孩走路,那样,偶然也能缠出准三寸甚至是两寸七八分。但乐琰的情况,哪怕是用刀切也是切不到三寸的,毕竟这只是在缠足而不是在做人体改造,就算现在强行把脚直接打断弄成三寸,她还是在长身子,脚还是要继续长大,虽然两个老大娘不懂得生物学,但这个还是明白的。

夏老夫人却是松了口气,喃喃道,“那还好,虽然不是金莲,有银莲却也可以向婆家交代了。”她顿了顿,长长的指甲掐进掌心,冷笑道,“我也真是傻透了,居然还指望秦氏给她找个好婆家!她是存心想要三小姐和她一样做个老姑娘啊!”

覃妈妈也只得陪笑了,跟着她说了些秦氏的不是,这才把夏老夫人哄了下去,这是闲话不提。

却说乐琰这边,对正房发生的争执自然是一无所知,因为老夫人有心好好看看乐琰的能力,直接划拨了一处偏院给她,又分配了四个杂役丫鬟和四个婆子,排场倒是要比乐琰在北京时还大得多。二奶奶凌氏对她倒是很客气,知道乐琰从老夫人那里出来了,又亲自到偏院来慰问了一番,并且对丫鬟们做了个简短的训话,意思无非是在这个院子里就要听三姑娘的话诸如此类。可以见得,虽然说老夫人说话在这家里是最管用的,但是日常的事务却还是凌氏在处理,乐琰自然不会和她闹僵,好听话一说,笑脸好好地赔着,倒也让凌氏满意的走了,还握着她的手,直说要让乐玲姐妹没事就过来找她认认字。

凌氏这一走,乐琰终于是暂时自由了,她的行李已经在杂役丫鬟的帮助下规整好了,现下满院子人都没事做的样子。乐琰本可以让珊瑚来发号施令,但她是初来乍到,也要给这些下人们吃个下马威,叫她们知道自己并不是可以任人揉捏、软弱可欺的,因为此时天气还有些炎热,这些人做了事,不同程度上都流了汗,便借题发挥道。

“小丫头们烧水,珊瑚青金先服侍我洗澡,然后轮流去洗,洗完了,小丫头们也全都去洗。我是最要干净的人,少不得要请你们也随着我的性子了。”女人不管是什么时候,被别人嫌弃脏,倒是都一个反应,那就是羞愧,此时都缩了不敢和乐琰对视。乐琰便直接进了北房,其实珊瑚青金都是知道她爱干净的,老早就把凌氏准备的浴桶给她洗干净了,热水也安顿烧好,此时一个倒水,一个服侍乐琰脱衣,要不说地主阶级是人民头顶的一座大山?乐琰这几年下来,早就享惯了福,也不多说,先跳进浴桶清洗了一番,这才闭上眼睛享受蒸汽薰蒸的美妙滋味。

青金平时是个闷葫芦,不声不响地在一边继续掸灰尘啦、归置东西啊,珊瑚一般都是包揽了讨好的伙计的,此时也不例外,上来为乐琰捏着肩膀,又轻声赞叹道,“姑娘方才的那番话,实在是绝了。奴婢这十几年来都没见过这样好的话呢。”

乐琰心中也是不乏得意,老实说,倚天剑也得遇到屠龙刀才能展现出绝世神兵的风采不是,她平时的日子实在是平静得要命,顶多和孙氏、青雪、玲雪过过招,那也都是很有风度地点到即止,和夏老夫人这样的接触战,那是要在上辈子才有的记忆了,此时也找回了几分上辈子那纵横职场的风采,闭着眼睛笑道,“你这么说,那我就考你一考,你说二婶对我是怎么个态度?”

“奴婢愚钝,倒不知道姑娘这么问,是什么意思。”珊瑚眼珠一转,笑吟吟地道。

乐琰懒得戳穿她的技巧——不可否认,她是很喜欢被人这么拍着马屁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呀!

“要回答这个问题,你得先搞懂祖母对我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你以为她是真的讨厌我吗?”她淡淡地道。

珊瑚只是要装无知好满足乐琰的优越感,不是要装白痴,当下便轻笑道,“奴婢知道,若是真的讨厌,大可放在北京,不闻不问了。奴婢觉得,老夫人是真的把姑娘挂在了心里,这才要见上姑娘一面,怕的是姑娘在……受了委屈,却不知道找谁做主。”

乐琰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话要是在往常,她是不会与珊瑚讨论的,只是说白了,她也实在是寂寞得很久了,需要找个心腹来互相讨论猜测。珊瑚连那么阴私的事都帮她办了,此时的信任度自然又是与众不同,便也开了口,见珊瑚果然是个可造之材,心下还是很满意的。

“那你觉得,二婶她会高兴,祖母把我这个从未见过的侄女摆在心上,却冷落了朝夕相伴在祖母左右的三个女儿吗?”乐琰进一步提示道,看了看窗外,见半开的窗户下露出一双小小的红绣鞋,不由得无声地冷笑起来。

珊瑚做恍然大悟状,笑道,“原来是这样,姑娘,别怪奴婢多嘴,奴婢觉得,二奶奶的这番思虑,也是人之常情。却说不准,二奶奶心胸宽大,并不是这样想的呢?”

乐琰重新把注意力摆到了珊瑚身上,盯着她的双眼,确定珊瑚只是在做戏后才放心地道,“怕什么,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要紧,横竖我们只是呆上几个月就要回京了。不过,这次来南京也好,可以和外婆、舅舅好好地聚聚。大舅舅虽然也是没见过的,却年年都捎来好多礼物,我早觉得该好好当面拜见了。”虽然说她很喜欢被人拍马屁的滋味,但如果珊瑚真的不懂凌氏的心情,那也是很郁闷的,至少乐琰就绝对不喜欢和一个真正的蠢材说话。

“姑娘说得是,过几日,想来舅老爷就会送信过来请姑娘上门做客了。”

“那可不是?叔外婆对我都是极好了,想来亲外婆,那定是也只会更疼我的。”乐琰又和珊瑚说了几句话,见那红绣鞋已经不见了,这才从水里出来。两个丫鬟忙合力给她擦干水换上半新不旧的衣服,乐琰本想要不要穿一件张皇后赏的高级货色,但不想太过招摇,便还是以朴素为主,她让两个丫鬟各自忙各自的去,自己坐在窗前晾着头发,心中盘算着,不管刚才那双绣鞋背后是谁,反正不脱祖母和二婶,别的姬妾什么的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都斗不到她头上的。那么,方才那番话,祖母听了,或许会觉得她的态度有所轻忽,但也定然明白了她能体会到祖母的用心,以及她的生活真的很惬意,那么祖母的目的其实就满足了一半了。如果是二婶的人,那就更好啦,她无非就是担心将来分家时祖母会不会偏心罢了,但乐琰的靠山能给的,实际上要比祖母能给的多得多,所以她完全没理由争宠,二婶也可以放下心事了。

靠,老娘现在要是穿回去,凭着这份心机,那不混个跨国公司CEO都对不起这份磨练。乐琰在心中流着宽面条泪,愤愤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