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那林家媳妇果然被发现死在了柴房里,那毒药是上好的,看着就像是在睡梦中心脏病发作似的,死得很是安详。秦氏对林家媳妇的死亡表示遗憾,叫人收殓了去好好地安葬了,又赏了那媳妇原本的男人——叫林老实的几两银子,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日子依然是波澜不惊地过着,乐琰一开始还做了几个晚上噩梦,后来也是想开了,人不能决定自己生活的环境。她从现代被一脚踹到这里,为了活下去,活得好,总是要抹杀掉一些存在的,只能说这就是现实,她应该知足了。顶多安慰自己,日后结婚了一定要上下抹平,尽量用阳谋,不伤及人命也就是了。就连珊瑚,也不过是沉默了不到三天,就又恢复正常,对乐琰依然是谨守主仆分寸,又并不冷淡。乐琰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觉得自己就应该杀人灭口,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的做法实属稀松平常。当然,答案注定是无解。这不是个简单的二元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不管珊瑚怎么想,反正她能把本职工作做好就好了。实际上,她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离开了夏家,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把她弄死,乐琰要碾死她,更是连她家人的反弹都无须考虑,或许也是因为如此,珊瑚才会这样爽快地就执行了命令吧。
秦氏虽然嘴上没说,但对乐琰的反应还是很满意的,居家过日子不是纸上谈兵。一个当家主母为了维护家族利益,在关键时刻要有拍板下手的狠劲,平时却要懂得把棱角隐藏起来。乐琰在关键时刻没软,这就让她放了一半的心,接下来,要是能教会她在该软的时候软,整个课程就算是圆满结束了。这里的软,不是要她四处笑脸迎人,这丫头性子天生倔强,是勉强不来的,能在恰当的时刻恰当地放软身段,这才是秦氏所期许的境界。乐琰今年不过十岁,出嫁前时间还有大把,她想着,倒是可以等再大一点,更加懂得人情世故,也吃过几个小亏了再来说这件事,便暂时放乐琰较为自由地过了一段逍遥的日子。
乐琰是天生意志力极强的人,要不然,按照她前世的成长环境,老早就考了个中文系研究生去当老师了,哪里会一步步挣扎到穿越前的那个地步。虽说这段时间里,沈琼莲在西郊课程暂停,秦氏布置下来的女红作业也并不多,但她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而是继续着自己的时间表,每日早起给秦氏请过安,和她一起吃过早饭,逗弄乐琼一会儿,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开始读书。前后两世她的脑子都挺不错的,这一世穿越之后还自带了记忆力天赋加点,虽然说不上是过目不忘,但看过两三遍也就差不多都记下来了。学习一个半时辰之后,休息一炷香时间,吃点点心,便乘着快中午阳光最好的时间练习刺绣。刺绣一直是乐琰最不喜欢的课程,无奈的是,在当时不会刺绣的女人就相当于被硫酸泼过,一辈子都要被人拿异样眼神打量,乐琰能有什么办法?就当是做作业了,日复一日,倒也是进步了不少,还磨练了少许耐心出来。现在走精品路线的话,勉强也可以糊弄过去了。
所以说,没亲妈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少了很多任性的机会,但好处也是不少的。秦氏对她的绣活属于能过关就不强求更多的态度,那是因为她是继母,要换做张氏还在生,按照这几年陆续从其他人嘴里出来的性格,这绣活不达到顶尖程度,恐怕是难以让她满意了。
中午吃过饭,小睡一个时辰,整个下午就耗在才艺上了,琴棋书画乐琰比较擅长的是下棋,常常和珊瑚手谈几局,也算是寓教于乐。书法嘛,既然是才女,没有一手漂亮的书法哪里能行?几年持之以恒地补拐到现在,倒也能写出一手秀丽的簪花体,但别的什么草书啊颜体柳体那就还是小学生水平,乐琰对此保持了得过且过的态度。绘画也是如此,基本就停留在可以画出个人像的阶段,到了晚上和家人玩耍一下,睡前她也不敢看书了——这年代的照明条件实在是成问题的,早早上床睡觉,第二天起床周而复始,穿插着在秦氏身边见习理家技巧,到张家跟随塾师与绣娘重点攻关,去宫里和沈琼莲来个单对单文学角,日子可以说是充实而不枯燥,丰富而不慌乱。当然啦,这里头穿插着的与丽雪说话,和朱厚照玩乐什么的,自然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便不再多说了。
这样平静美好的生活,在深秋时被一封信给搅和得乱七八糟。说来倒也是简单,那就是夏家大小姐乐瑜,以比乌龟还慢的速度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终于是到达了苏州,自然要写信回家报个平安啦。而随着这封信而来的还有乐琰她奶奶夏老夫人的要求,老夫人说:我已有多年没见过二儿子了,年纪大了,不愿意到处乱跑,就让二女儿回家陪我住上一段时间吧。
这个要求可以说是非常的合理,其实如果不是乐琼年纪太小离不开母亲,老夫人最有可能点名的还是他这个长孙。叫乐琰过去,自然也是有多重涵义,比如说这些年来秦氏对乐琰若是不好,现在就要惊慌失措了云云,不能不说,这个素未谋面的奶奶是为乐琰考虑过的,可问题就在于,老人家并不知道乐琰在京城的生活已经是相当充实了,并不需要换一个生活环境,到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去讨生活。
乐瑜在信里只是捎带着说了说这件事,并且还让乐琰放心,她已经提到了乐琰与沈学士、张家的关系,老夫人应该是已经放下了这个想法。秦氏和乐琰倒是都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夏老夫人的亲笔信,还真就在之后没多久追了过来。老夫人在信里大肆宣扬了一番才可妨德的论调,让乐琰看了好不尴尬,同时还告诉母女俩,她的身体不太好了,在死前,怎么也得看一看二孙女。
这个大帽子盖下来,二房是铁定要出一个人回乡省亲的了,但老夫人考虑得其实很对,秦氏和夏儒都无可能亲自回家,乐琼连话都说不全,也指望不上,乐琰只得是叹息为什么乐瑜要去看望祖母,引来了这番麻烦,但仍然不得不准备起南下的事宜,没办法,虽然说二房一直游宦在外,实际上形同已经分家,但就算是真的分了家,祖母想看孙女,她也不能无视了这个要求。这是个孝治社会,不孝那就是最大的犯罪。何况,是为了这么无稽的事情不孝的话,也实在是有点犯不着了。
夏老夫人和二房分别多年,有想念之情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说实话,对这个穿越后从未见过的祖母,乐琰自然是没有多少感情。舅舅那边逢年过节还会问候一下,虽然说也是没见过面,但当时拿到砒霜其实就是走了张家这边的路子,也算是有些渊源。而祖母这边就完全算是陌生人了,还是个把她的生活节奏搅和得乱七八糟的陌生人,要乐琰开开心心的上路,那是不大可能的。尤其是她并不是游山玩水,而是要一路被关在马车上赶路,整个旅程就更加不好玩了。而她的亲朋好友们也对这次回乡省亲颇有微词,丽雪就不说了,眼泪是掉了又掉,逼着乐琰保证只去上几个月就一定要回京;张老夫人却是大有直接不放人的意思,无奈到底血缘是隔了一层的,只得加紧捎信给在南京的宇文氏与侄子张永成,好让夏家知道,即使在南京,乐琰身后也不是没有靠山的。
张皇后和沈琼莲都不理解夏老夫人这么做的用意,张皇后更是已经紧张起来,虽然说朱佑樘对乐琰的事还没松口,她也觉得不必这么快就把事情定下来,但这不代表张皇后会乐意看到最有力的儿媳人选花落他家,如果夏老夫人在南京为乐琰定亲的话,秦氏碍于后母的身份,是很难出言反对的,乐瑜又在外地,鞭长莫及。一时间,她竟是拿不出什么办法来。
朱佑樘倒是不以为然,虽然说乐琰是不错的人才,但也没到了要这样看重的程度,再说,看乐琰的样子,她会放任自己的亲事被随便定下来才怪呢。二房多年在外,乐琰又只是临时回家,夏老夫人即使要擅作主张,乐琰也可以写信给秦氏,让她来出面作梗。两夫妻议论了一番,这话不知怎么的,却传到了朱厚照耳朵里。
朱厚照与乐琰一样年纪,都是将满十一岁,在古代,倒也算是小大人了。他是天赋奇才之辈,哪里不懂得这么多年来张皇后对乐琰的种种恩宠,无非都是看好她是太子妃的好人选。虽然说年纪尚小,对乐琰没什么思慕之情,却也不容许自己(可能)(未来)的人被别人捷足先登订了去,不过父皇提出的解决办法听起来没什么破绽,他也就不打算对乐琰说破了。私心里,反倒暗自希望有这样的事儿,可以借机摸摸乐琰的心思。想来想去,只觉得万一真的出了这样的事情,怕是乐琰的信送不到秦氏手上,那就糟了,因此,乐琰打点停当进宫辞别张皇后与沈琼莲时,他便把一颗白玉象棋塞到了乐琰手里。
几年来,乐琰与朱厚照之间已经形成默契,每次下完象棋,朱厚照总会根据乐琰当天的表现给她一枚墨晶棋子,最好的那当然是帅啦,表现得差一点还有什么马啊车啊,被杀得落花流水,那就只能得个卒子。到了下回进宫时,乐琰带上棋子,两人再来比赛。这次两个人只下了两盘,乐琰都输得很惨,原本以为自己只能拿个卒子当安慰奖了,却不想,朱厚照直接把白玉将子给了她,她把棋子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心中猜度着朱厚照的用意,耳中听得太子道。
“你孤身一人在外,父母不在身边,难免有受到委屈的时候。若有什么事情是独力无法解决的,便把这颗棋子送到当地的锦衣卫衙门,自然会有人为你办事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什么邀功卖好的意思,却比对乐琰说千万声保重都要给力,乐琰心里暖洋洋的,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气氛有些尴尬,半晌,她才道。
“从不知道这棋子还有这个用处。好吧,下回见面,我的棋力也定然配得上它了。”
朱厚照摇头坏笑道,“少做梦了,任你赢了天下人,在我面前也是个拿卒子的份。”乐琰白了他一眼,想着自己倒是没什么可以送他的,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现代人的思维占了上风,念着来而不往非礼也,从怀里掏出了带在身上许久都没拿出来的怀表送到朱厚照眼前。
“怀表么,我已经有了。”朱厚照说。
乐琰冷笑了声,当时怀表才发明出来不到一个世纪,会流传到中国来的顶多镀个金就了不起得很了。她的这个却是得自那个倒霉得要死的罗伯特。不但要比朱厚照身上的那个小,而且表针部分还镶嵌了宝石。乐琰本来想自用的,但是她的身份并不适合用这么贵重的东西,而要把它送人,却又心有不甘。今天终于是下定决心便宜了朱厚照,当下也不多说,打开怀表让朱厚照看到里头的红宝石表针,朱厚照果然看直了眼,不知不觉便伸手去拿,乐琰闪电般缩回手,笑道。
“你不是有了?那你就看看开开眼界,别和我抢。”
朱厚照顿了顿,终究是不甘心,看准了乐琰松懈的当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缓缓地把怀表从白玉般的小拳头里抠了出来。得意地笑道,“从现下起,它便不再是你的东西啦。”说着,把还带着体温的怀表收进怀里,比较次的那个就换给了乐琰,乐琰却摆手道。
“这么贵重的东西,还带着字号,给我也不能带在身上,算了吧。”那怀表是宫里的东西,自然有相应的记号,她带着到处走,那是招摇。
朱厚照听说,也就算了,他和乐琰之间早过了必须要有来有往的阶段,看日冕上的刻度,却是沈琼莲快要回来了,当下拍拍肚子,起身溜了出去。走出院子时回头看了一眼,乐琰正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那颗白玉棋子,一时间,玉与手竟仿佛都是一个颜色。朱厚照想到自此别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也隔着衣服握紧了那枚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