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有了南夫人和乐琰的双重认可,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没过多久,夏乐瑜的信到了,夏儒看了以后,独自沉思了许久,又到南府去和南通判谈了一晚,一咬牙,便写信回家,请母亲派了两个婆子来,上门到秦府提亲。秦知府虽然第一次没松口,但第二次便许了,李氏接连几日如丧考妣,连那几个不学无术的小霸王都显得有些惶惶然。

乐琰只是安心读书,院子里的事也都交给王养娘和南齐打理,那南齐如今又在她身边服侍了,却是她亲手拉起来的,她难得发一次小姐脾气,李氏根本没在意便让南齐出府去了。南齐自然心冷,乐琰便找了个机会,把她又提拔进来,她也知道了谁的手腕更厉害,如今死心塌地的服侍乐琰,也算多了个聊胜于无的帮手。

在明代,要结婚是非常不简单的一件事,尤其是像夏家这样,低门娶高妇,夏家并不是什么簪缨之族,娶秦小姐绝对算是高攀了,因此,夏老夫人虽然没有亲来,却也派出了自己的陪嫁丫头——也是夏儒的养娘陈嬷嬷来操办一应事宜,这陈妈妈德高望重,来此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弹压李氏,不要给新妇没脸,那亲家变仇家可就不美了。因此,陈嬷嬷这几天忙得是脚不沾地,直到过了纳吉,这才闲了下来。因当年张家和夏家闹翻,夏儒的官职便一直没有寸进,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李氏行事嚣张,惹恼了娘家人,陈嬷嬷是夏儒的养娘,自然是偏着他,如何不恨李氏呢?无奈李氏实在得宠,没多久竟把她撵回了南京老家,此番卷土重来,早就立志要除去李氏,只是新妇还没过门,不好闹出事情,虽然如此,却也懒得和那几个奶孙子相处,便径自起身过来看乐琰。

她到得乐琰居住的东北小院,先一扫地面,整洁干净,再一看屋内,处处陈列都很合适,最后一扫书桌,见上头满满垒的都是书,便暗暗点头。因为张皇后是个识文断字、知书达礼的,官宦人家的女子,当时也叫她们念书,都希望能如张皇后这样想尽人间福气。这几年来,二姐都没有老师,却自己能够读书,可见是个懂事的。

乐琰早上前问了好,礼数周全地请陈嬷嬷在炕前坐了,继续俯在炕桌上练字,陈嬷嬷便不由笑道。“二姑娘可要当心,别把眼睛搞坏了,这么大的眼儿,到时候眯着可不好看。”

这倒也不是乐琰诚心要危害自己的眼睛,只是天津的冬天还是挺冷的,明代是小冰河时期,要比乐琰记忆中的还要冷不少,到书桌前,手都要冻僵了,不得已只能在炕上度日,闻言,她也有几分郁闷地诉说了自己的痛苦。陈嬷嬷见乐琰说话条理清楚,顾盼之间神采奕奕,却又不露骄狂或怯弱,心下大喜,暗忖这张氏果然是大家出身,乐瑜当时就看出是个好的,不想这小乐琰仿佛更有主意一些,当年乐瑜什么都好,就只是软了一点。想来,这内宅里没有母亲,日子是难过了些,才让乐琰言谈举止中都透着硬朗。

她怜惜之心大生,暗想,若是这继母再刻薄些,二姐的日子更加难过,只可惜乐琰的两个舅舅都在外地任职,鞭长莫及,否则秦家势力再大,也要顾忌上几分,只盼新主母是个良善人。只是纵是如此,亲事这一头也得要自己盯紧了,看老爷那样子,怕是不会上心的了。

若是乐琰知道自己还不满八岁,就有两三个人考虑到了她的亲事,不知会笑掉多少大牙,但现在她面临的问题却是让她笑也笑不出来——陈嬷嬷本来不想多事,但对乐琰起了怜意,第二日便找人来要给她裹脚。

按乐琰的年纪,现在开始裹脚其实算是晚了的,当时天下裹脚之风盛行到恐怖的程度,甚至连公主都无法幸免。可以说,在当时做女人的确非常的苦,身份高,身体所受的苦痛反而更大,官宦人家小姐里,乐琰所见的,只有南家媳妇没有缠脚,南夫人也并没有缠足,这点让她们私下饱受议论,据说这和南家家长有关,他是反缠足的,因此,嫁进南家的媳妇,都是从小定亲,说亲时就说定该女不得缠足。张氏自己据说也没有缠足,英国公张家的女儿都是不缠脚的,李氏则身份压根够不上,因此,乐琰一直生活在一个和缠足距离很遥远的封闭小社会里,此时才深切感受到那种恐惧。

当那两个婆子靠近时,她先是想跑,可毕竟人小体弱,很快便被按住,陈嬷嬷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还安慰道,这是女孩的必经之路,一脸‘我是为你好’的表情。乐琰正生气时,忽然想到秦小姐也是一双大脚,便忙道。

“此时缠脚,如何拜见继母?倒让她觉得是我不懂礼数,还不快给我解开,若由她给我缠足,岂不是更好?”

陈嬷嬷一想,的确也是,缠足女孩,数年都不良于行,的确有失礼数,便让那两个婆子下去了,亲自剪开了已缝了一半的布条,乐琰轻抚脚面,吓得是连连叹息。靠,自己还真她妈穿错年代了,宁可穿慈安也不穿这个破烂朝代,什么孽都没造呢就整一残疾,这谁能消受得了。

在她的巧言令色之下,陈嬷嬷深信不疑地走了,临行前还让乐琰在婚礼时留意一下女眷们的小脚,欣赏一下她们的美姿。或许她认为这样能让乐琰为了美丽多点干劲,乐琰简直无语到了极点,靠,美个屁啊,剪掉布条谁见了能不吐出来,那谁就是吓大的。

缠足危机在婚礼后的第二个月再度降临到她头上,新妇秦氏过门一个月后,乘着大家清早聚在一起请安的时刻,陈嬷嬷便向她提出了给乐琰缠脚的要求。

秦氏虽然长得不好,又是双大脚,但她聪明懂事,知书达礼,虽然出身旺族,但行事间却不动声色。夏儒这个月都在她房里休息,此时听了陈嬷嬷的话,因为这阵子奶娘一直给他上眼药,劝着他多关心女儿,便也点头道。

“现下开始缠足,倒也是时候了。将来给你说亲的话,缠得漂亮一些,也好说婆家。”

他本是无心之语,却不巧村着了炕上坐着的秦氏和炕下站着的李氏两人共同的痛处,两个女人都瞪了他一眼,又都看了对方一眼,秦氏见乐琰满面苦相,眉头便微皱起来,不疾不徐地道。

“话说的是,大姐前几日有信过来,也和我说了这事,她在京城给乐琰相看了一户人家,对方却是也不愿媳妇缠足,因此,恐怕还得缓缓,若是亲事不成,再缠足不迟。”

乐琰顿时眉开眼笑,李氏笑道,“什么样的人家不要媳妇缠足,怕不是嫁过去要如农妇般下地干活吧?虽说我们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也没有让小姐吃这个苦的道理。”

夏儒和秦氏都还没发话,乐琰便立眉冲她喝道,“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我姐姐做事用得着向你交代么,下地做活又怎么了,士农工商,却连商户都比你这个不入流的奴才高贵些!”

李氏这些年耳濡目染下来,也认了百十个字,晓得士农工商的意思,涨红了脸强道,“二姑娘好大的气性,我也是好心一说。”

秦氏见她不愿缠足,便顺着她的意思先推了一段时间,不管用心是为了笼络乐琰,还是不在乎乐琰是否缠足,或者两者都有,但乐琰是领了这个情的。李氏插嘴没有规矩,该骂,但却不好由秦氏来骂,正好让她出马,当下她也不容情,冷笑道,“姨娘哪里说来,素日都知道你是个小心人,这几年来,多亏你的照顾。”

她照顾二字咬得极重,夏儒想到二女儿身上发生的几件意外,便也皱了眉,把要说的话吞了进去。李氏看着神色倒还自然,但开口时火气小了不少,道,“我不懂姑娘的意思。”

乐琰也没打算再追究以前的事,没证据说什么都是空的,但她会任人糊弄就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乐琰了,又冷笑了一声,别具深意地望了李氏一眼,垂头不说话了。

这么一来,房里的气氛便尴尬了起来,李氏一方面也是心虚,一方面也是有事——她那三个宝贝儿子已经病死了一个,两个都是病秧子,院子里离不了人,匆匆告了退,夏儒也起身到衙门去办公了,秦氏让乐琰在她身边坐了,随指一事把陈嬷嬷打发走了,笑着对身边泥塑般站着的四个丫鬟道。

“你们去忙你们的吧,家里的事情多着呢。”

那几个丫鬟便走了三个,还有一个留下来给乐琰端茶,乐琰知道她便是秦氏最心腹的丫鬟了,认真看了她一眼,秦氏笑道。“细雨,你去把我的那个鹊登枝玉佩找出来,看看二姐,也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穿得却这样朴素,连个挂饰都没有。”

细雨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到里屋翻东西去了,秦氏这才握住乐琰的手,笑道。“虽说我现下是你的继母,但究竟我们年纪相差不大,当时张姐姐在世时,我常常受她照顾,就如同姐妹一般的,日后无人时,你便唤我秦姨好了。”

她上来开诚布公,倒是颇得乐琰的好感,当下点了头,秦氏见她大方,也是满意,又道。“说实话,我是先取中了你们姐妹俩,才取中了老爷,虽说老爷也是诗书满腹,但他性格过软,终究难成大事,怕是再升一品,官路也就到头了。”

乐琰心想,能以正五品退休,算得上不错了。秦氏不知是否看出了她的心思,续道,“但你们姐妹俩,你先不说,乐瑜人品温良、行事大方,夫婿又好,将来定是能诰命加身的,乐琰你嘛,聪明绝顶,爽快利落,也是个极好的人才。”

她没头没尾说的这番话,乐琰却心领神会,先取中她们姐妹,这是在摆明合作的意思。说起来也的确是,夏儒的两个嫡女,嫁妆都是早就备好了的,和秦氏没有什么矛盾,反而如果她们嫁得好,还可以拉扯娘家,秦氏自然是要和她们搞好关系。她笑了笑,这秦氏也的确是个高手啊,最难得的是,说话并不会老留一截,让人不耐烦。

“事到如今,倒也不瞒秦姨,当时在几个女儿中,是我取中了秦姨,辗转请大姐出面,父亲方才上门提亲的。”她大方道,心知秦氏说不定早有猜测,索性为她解惑。

秦氏听了,并不惊讶,而是微微颔首,乐琰就知道猜得没错。接下来,秦氏就不再兜圈子了,直接问起了两个少爷的身体情况,刚才已经算是乐琰过关了,有了和她合作的资本,现在有些话就没必要说得太明白。乐琰望了门外的夹竹桃一眼,笑道,“这两个弟弟,实在让人不省心,大病接着小病,这几年家里为了请医生买药,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却还是病恹恹的。”

秦氏目光一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乐琰会说这么多,无非其实还是为了不愿缠足,当下又和秦氏嘱咐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从此,秦氏待她越发客气亲切,对两个庶子也不吝惜药钱,但却不过问他们延医买药的事,因此,夏儒很是满意。只可惜这两个庶子命薄,没过两个月,一场风寒也都去了。

这两个庶子的死,固然让夏儒颇为悲痛,但打击最大的还是李氏,她的年纪不大可能再生育了,依靠一去,在家中地位立刻一落千丈。但秦氏并没有落井下石,还是维持着给李氏的月例,甚至有时还会催着夏儒去她院子里休息。夏儒渐渐觉得秦氏才是真正贤惠,对她倒多了几分敬重。

这时,婚事的回音来了,夏乐瑜经过调查发现,这户人家门风不好,有在成亲前纳通房的习惯,爱美心切的她连提都没提这事就淘汰了候选人。秦氏经过多番劝说,依然无法动摇乐琰拒绝缠足的决心,无奈之下,也是为了做给陈嬷嬷看,便和她商量,正好乐瑜来信中说了,自己很是想念小妹,而京城有娘家给产妇送产婆的习惯,年礼、催生礼也要送去,不如让乐瑜来劝,恐怕乐琰还会听些。

陈嬷嬷已经看过了秦氏准备的礼单,她是心明眼亮之人,一眼就瞧了出来,秦氏的这份礼虽然不张扬,但却很实惠,南家虽然殷实,但南雅俸禄不多,小夫妻的日子不算特别宽裕。礼单里的东西,足够小夫妻过个肥年了,生产后的一些婴儿用品也有准备,很是满意,也觉得秦氏的提议不错,便请缨亲自送乐琰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