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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生的苦恼 叔本华 4780 字 2个月前

因为,最不完全、最低级的无机物都可以不受任何事态的影响继续存在,然而具有最完全、最复杂,巧妙得无法描述其组织的生物,却经常除旧更新,短时间后必归于乌有,而把自己的场所让给从无而进入生存之中的新同类。显而易见,这是很不合理的现象,它绝不可能是事物的真实秩序,秘而不宣之处一定很多。说得确实一点,我们的智慧被限制,看不出背后隐秘的生命运作机理。

总之,我们必须了解,生与死、个体的存在与非存在,两者虽对立,但也只是相对的,更非自然心声。它使我们形成错觉,皆因自然实在无法表现事物的本质和世界的真正秩序。绕着大弯说了一大堆,相信诸位心里必会涌起我刚才所述的那种直观的信念。当然,如果他是个平庸至极的人,他的精神力和动物的智慧无大差别,只限于能认识个体的话,则属例外。

反之,只要有稍高的能力,就可以看出个体之中的普遍相,看出其理念的人,便该有某种程度的信心。而且,这种信心是直接的,因而不会有差错。实际上,那些以为死亡是本身的破灭而过分恐惧的人,多半只是一些观念狭隘的人;至于优秀卓越的人,可完全免除这种恐惧心。柏拉图把他的哲学基础放在观念论的认识上,在个体中看出他们的普遍相,这是很正确的。

然而,我刚才所述的那种直接从自然的理解所产生的信念,在《吠陀经·奥义书》(4)的作者心中却是根深蒂固得出乎常人想象之外。从他们所说的无数言辞中,能把那种信念强烈地迫近到我们胸中来,令人不得不以为他们的精神能直接受到这种启发,是因为这些贤哲在时间上比较接近人类的根源,能够明显地理解深刻的事物本质。印度那种阴郁神秘的自然背景,对他们的理解的确有所帮助。但是,我们也可以从康德的伟大精神所形成的彻底反省中达到和他们相同的结果。

反省告诉我们,那迅速流转而为我们的智力所能理解的现象界,并非事物的真相,也不是事物的终极本质,只不过是它的现象而已。若再进一步说明的话,智慧原本就是由意志赋予的动机;当意志追逐它的琐碎目的,指定智慧要为它服务,智慧为意志获取目的时,就是这纷繁杂乱而又看似有序的现象世界。

我们再客观地观察自然现象,假若我现在想杀死一只动物,不管是狗、鸟、青蛙或昆虫,这时,它们大概万万想不到,它们的生命原动力会在我的恶作剧或不慎的行为下归于乌有。反之,在所有的瞬间中,以无限多样的姿态满注自然力和生命欲而诞生的数百万种动物,它们也绝对想不到在生殖行为之前,一切皆无,它们是从无中创造出新生命。再说,一个动物从我的眼前消失,它将往何处去?不知道。另一个动物出现,它又是从何而来?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具备相同性质、相同性格和体形的动物,唯一不同的只是物质,它们把这些物质不断地丢弃,而产生新的生命,使自身生命更新。就此看来,已消失的东西和代之而起的生命,本质应该完全相同,只不过稍微有了变化,生存形式稍微更新而已。因此,我们不妨说死亡之于种族,犹如睡眠之于个人,这种假定是很合理的。

不论在哪里都无例外,自然的纯粹象征是圆形,因为圆形是循环的图示。这是自然界最普遍的形式,上自天体运行,下至有机体的生生死死,万物之中的所行所为,只有由于这种图示在时间和其内容不断的流动中,才可能产生一种现实存在,即眼前的自然。

我们不妨观察一下秋天昆虫的小宇宙,有的为了漫长的冬眠,预先准备自己的床铺;有的变成蛹以度过冬天,到春天时,才觉醒自己业已返老还童,已是完全之身才作起茧来;更有许多昆虫像被死神的手腕抓住似的休息,只为了他日从它们的卵中产生新的种子,专心一意地整顿适合卵生存的场所。

这些都是自然的伟大不朽的法则,它告诉我们,死亡和睡眠之间并无根本区别,对生命并无任何危害。昆虫预备巢穴或营筑自己的小房子,在那里产卵,把翌年春天即将出世的幼虫的食物安排妥当,然后,静待死亡来临。这正如人们在前一天晚上为翌晨所要用的衣物或食物而张罗、忧虑、准备,然后才能安心就寝一般。同时,昆虫春生秋死,也和人类就寝和起床一样,如果这种春生秋死和它的真正本质不同的话,它根本就不会发生。

我们做这样的观察之后,再回到我们本身和我们的种族上来,若瞻望遥远的未来,人们脑中难免升起:此后将有数百万的个人以异样的风俗习惯而表现,他们究竟从何而来?他们如今又在哪里?难道有一种巨大无比的“虚无”藏匿着那些后代人?如果你无视本质问题,也许这真是唯一的答案。但你所恐惧的虚无深渊究竟在哪里?至此,你应该恍悟,万物都有它的本质。以树木为例,树木内部有神秘的力,这种力量通过胚芽,每一代都完全相同,尽管树叶生生灭灭,它却仍旧存在。

所以说:“人间世代,犹如树木的交替。”在我周围嗡嗡作响的苍蝇,夜晚进入睡眠,明天还嗡嗡飞旋,或者晚上死去,但等到春天它的卵又会生出另一只苍蝇。苍蝇在早上可再现,到春天仍会再现,冬天和夜晚对苍蝇又有何区别?布尔达哈所著的《生理学》一书中这样写道:“尼基曾连续做六天的观察,他发现在浸剂中的滴虫类,上午十时以前还看不到,十二时以后就发现它们在水中乱动乱窜了。而一到夜晚它们便死亡,但到第二天清晨它们又产生新的一代了。”

就这样,万物只有一瞬间的逗留,又走向死亡。植物和昆虫在夏天结束它们的生涯,动物和人类则在若干年后死亡。死亡始终不倦怠、不松懈地进行它的破坏。尽管如此,万物似又毫无所损、照常生存,存在于各自的场所。植物经常一片绿油油,百花竞妍;昆虫嗡嗡作响;动物和人类任何时候永远朝气蓬勃;久不结实的樱桃,一到夏天又鲜红圆润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有的民族虽然不时改变它的名称,但仍以不减的个体延续着,不仅如此,历史虽经常诉说不同的故事,但通常它的行动和苦恼是相同的。

总之,历史有如万花筒,每当回转时,都让我们看到新的形状,而实则不论何时我们所看到的都是相同的东西。因此,这样的生减并不影响事物的真正本质,同时,这种本质的存续与生灭毫无瓜葛,它是不灭的。生存和一切欲望在现实中不间断而无限地涌现着。从蚊子至大象,在一切动物中,即使我们随意抽取一段时间来观察,它们也都保持着一定的数量,它们虽已经过几千次更新,虽然它们不知道在自己之前生存或在后来生存的同类,但出现的永远是相同之物。

种族常存,时时更新,却又不减,而个体也意识到意志和处处求生的自己快乐地生存着。求生的意志表现在无限的现在中,“无限的现在”是种族生命的形式。种族是不会衰老、永远年轻的。死亡之于种族,犹如个体的睡眠,或者是眼睛的一瞬。印度诸神化身为人的姿态时,就知悉个中的奥秘。

一到夜晚世界似乎已消灭,实则却一瞬也不曾停止。同理,人类和动物看起来似是由于死亡而消灭,但真正的本质仍不间断地延续着;出生与死亡迅速地交替着,而意志永远的客观化——本质不变的理念,却像出现在瀑布上的彩虹一般确立不动,这是时间的不朽。为此,死亡和消灭经过数千年后,一切皆已消失净尽,但自然所表现的内在本质丝毫无损。所以,我们经常快活地叫着:“不管海枯石烂,我们永不分离。”

对这个游戏,应该把那些曾衷心说“此生已不虚度”的人除外,但对此我不准备详加叙述,这里只特别提醒读者一件事情:出生的痛苦和死亡的难逃,这两者本是求生意志本身为走向客观化及通往生存的不变条件;只有在这两个条件之下,我们的本质本身才能不参与时间的经过或种族的死灭,而存在于永远的“现在”中,享受求生意志的肯定果实。

“现在”的基础,不论就其内容或材料而言,通过所有的时间,本来就是相同的,我们不能直接认识这种同一性。时间限制了我们的智慧形式,使我们对尚未来到的事情产生错觉。除非到事情变化了,才能察觉这种错觉,我们的智慧的本质形式会有这种错觉,乃是因为它并不是为理解事物的本质而生,它只要能理解动机即可。

归纳以上的观察,诸位或许已能理解被视为异端邪说的埃利亚学派(5)所说的“无所谓生灭,全体并未变动”的真正意义了。“巴门尼德和麦里梭之所以否定生灭,是因为他们深信万物是不动的。”同时,普卢塔克为我们保存的恩培多克勒(6)的优美语句,也很明显地说出了这些现象:

认为存在的东西是由生至灭,以至归于零的人,是个欠缺深沉思虑的愚者。一个贤者,绝不会在我们短暂的生存期间——此称之为生命——为善善恶恶所烦恼,更不会以为我们在生前和死后皆属乌有。

此外,狄德罗(7)在《宿命论者杰克》一书中,有一节常为人所疏忽的文字,在这里大有一记的价值。“一座广大的城堡入口处写着:‘我不属于任何人,而属于全世界,你在进入这里之前、在这里之际、离开此地之后,都在我的怀抱中’。”

诚然,人类由“生殖”凭空而来,基于此义,“死亡”也不妨说是归于乌有。但若能真正体会这种“虚无”,也算颇饶兴味了。因为这种经验的“无”绝不是绝对的“无”。换言之,只需具备普通的洞察力,便足以理解,这种“无”不论在什么意义下,都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只从经验也可以看出,那是双亲的所有性质再现于子女身上,也就是“击败了死亡”。

尽管永无休止的时间洪流攫取了生命的全部内容,存在于现实的却始终是稳固不动而永远相同的东西,就此而言,我们若能以纯客观的态度来观察生命的直接运行,就能很清楚地看出,在所谓时间的车轮中心,有个“永远的现在”。若是有人能与天地同寿,一观人类的全盘经过,他将看到,出生和死亡只是一种不间断的摆动,两者轮流更替,而不是陆续从“无”产生新个体,然后归于“无”。种族永远是实在的东西,它正如我们眼中所看到的火花在轮中迅速旋转,弹簧在三角形中迅速摆动,棉花在纺锤中摆动一般,出生和死亡只是它的摆动而已。

一般人否定我们的本质不灭这一真理并非根据经验,而是来自偏见,这一点足以妨碍我们认识人类本质不灭之说。所以,我们要断然舍弃偏见,遵循自然指引,追求真理。首先,我们先观察所有幼小的动物,认识绝不会衰老的种族生存。不论任何个体,都只有短暂的青春,但种族却永远年轻,永远新鲜,你会觉得世界宛如在今天才形成似的。

试想,今年春天的蓓蕾与天地始创那年春天的蓓蕾,不是完全相同吗?这些事实是由这期间世界发生过的数百万次从“无”创造出的奇迹,以及相同次数的毁灭,是由那种同一因素所引导的吗?如果我郑重其事地断言说,在庭院里游戏的猫和三百年前在那里顽皮嬉戏的猫是相同的一只,的确会被认定是疯子;但若坚信今天的猫和三百年前的猫,根本上完全相异,那就更像疯子了。诸位不妨仔细认真地观察任何一种高等脊椎动物,当可看出,这些动物的理念(种族)是永恒的,表现于个体的有限性之中。只有通过个体,“种族”这个集合名词才有意义。

就某种意义言之,在时空之中所表现的个别存在,当然是真实的,但“实在性”属于理念,只有它才是事物不变的形式;基于此,个别的存在只是在彰显全体的“实在”。柏拉图深悉此理,所以,理念成为他的根本思想和哲学中心。对这一点必须要有所理解,才有深入一般哲学的能力。

哗哗飞溅的瀑布像闪电一般迅速转变,但横架于飞瀑之间的彩虹却始终不动。同样,一切理念,一切动物种族,亦无视个体不间断的转变。求生意志原本扎根于斯、表现于斯,所以,对意志而言,真正重要的只是理念(种族)的存续,生物的生生死死,正像飞溅的瀑布,而理念的形态,正如横架飞瀑之上牢固不动的彩虹。

柏拉图看出,只有理念(种族)才是真正的存在,个体只是不断地生灭。唯有能深深意识到本身的不减,不管动物或人类,才能平心静气、心安理得地面对不知何时降临的个体毁灭,所以,两眼之中呈现着不受死灭的影响及其侵犯的种族的安详。若说人类会具有这种安详的话,该不是由于不明确而易变的教条吧。

正如以上所述,我们不论观察任何动物,都可了解死亡并不妨碍“生命核心——意志的发现,这或许是因为一切动物都蕴藏某种难以测度的神秘吧!诸位且试着观察你所饲养的狗,它们活得多么安详,多么有生气,这只狗的先世,必已经历数千只狗的死亡,但这几千只狗的死,并不影响狗的理念,它的理念,不因它们死亡而有丝毫紊乱。所以,这只狗就像不知有末日来临似的,生气蓬勃,两眼发出不灭的真理——原型的光辉。

数千年以来死亡的是什么呢?那不是狗,狗仍丝毫无损地呈现在眼前,死去的仅是它的影子,出现在被时间所束缚的我们的认识中的不过是它的影像而已。我们怎可相信时时都生存着、填满一切时间的东西会消灭呢?当然,这些事情可由经验方面来说明,也就是说死亡若是个体的毁灭,一个由生殖产生的个体便会代之而生。

康德以他主观的见解认为时间的形成先于我们的理解,所以不属于物自体,此虽带消极性,却也是一项伟大的真理。如今,我再以客观的方法努力寻求,显示它积极的一面。物自体只有和时间结合,才能显示出它无关乎生灭;再者,如果时间的生灭现象没有永恒核心的话,恐怕也无从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了。

永恒不以任何直观为基础,它意味着超越时间的生存。但正如普罗提诺(8)所说:“时间是永恒性的复制品”,时间只是永恒性的影像。同理,我们的生存也只是本质的影像。因为时间是我们认识的一种形式,所以这个本质一定存在于永恒之中,但也由于这个形式,我们才认为我们的本质及一切事物的本质是无常的、有限的、会破灭的。

作为物自体的意志,最充分的客观化是其各阶段中的柏拉图式的理念。然而,本质的诸种理念只有在特别优惠的条件下,在无上智慧的观照中,才偶尔呈现。反之,对个体的认识而言,在时间之中,理念是采取种族的形式而表现的。理念在时间洪流中变成对全种族的观照。种族是物自体,是求生意志最直接的客观化,一切动物以及人类最内在的本质都在种族中。

求生意志强烈活动的根源也在种族中,而绝不是在个体内。相反,直接的意识则只存在于个体中,个体总以为自己与种族相异,为此,我们才会恐惧死亡。求生意志所表现的与个体有关的是饥饿和死亡的忧虑;与子孙有关的则是性欲以及对子孙的舐犊之情。同时,造化并未具有个体所特有的妄想,只密切注意种族的维持,对个体的破灭,则表现冷淡。

对造化而言,个体仅为手段,种族才是目的。为此,造化加诸个体的恩赐,只是尽量求其节约,加诸种族的,则为大量浪费,其间差距极为显著。我们且举后者的例子,如树木、鱼、虾、白蚁等每个个体年年都可产生数百万以上的胚种,而它们自身的力量或器官则往往不甚周全,只有经过不断努力,才勉强能维持它的生存,因此,某些动物一旦残废或衰老,通常只有饿死。

如果缺少了一种器官,又将如何呢?如果可以节约的话,有的会造成形态变化,甚至某些器官消失。例如,许多幼虫没有眼睛,那些可怜的动物,摸索着;没有触角,在碰到任何东西之前,四分之三的身体总是在空中晃来晃去,经常连身侧的食物也错过了。然而,这就是自然界的节约法则。我们可以在“大自然从不制造任何无益或多余的东西”的语句后,另加一句:“大自然从不浪费任何东西。”与此相同的自然倾向表现在以下诸点:个体的年龄如果越适合生殖,治愈力就越强,创伤和疾病越易康复。这种治愈力随着生殖力的衰弱而减退;生殖力消失后,则极微弱。在自然的眼中看来,此时的个体已毫无用处了。

从水螅至人类的各阶段生物观察它们的意识等级,我们就能发现惊人的金字塔。由于个体不断死亡,这的确在动摇生殖的维系,通过无限的时间,种族仍可持续。所以,虽然客观的种族不灭,但主观的生物的自我意识却不能永存。它们的生存短暂,且不断地遭遇破坏,每当此时,它们就似乎以不可解的方法,再从无中生出有来,生出新的个体。

追根究底,一切客观的东西不外乎是主观的不灭表现。同时,种族若不是借助个体,必将一无所有。其中的道理至为明显,客观性必须借助主观性的表现才能存在;主观性是本质,而客观性是现象。以上秩序绝不能颠倒错置,一切事物的根源必是为了事物本身,且必定存在于主观性的东西中,而不存在于客观性的东西中,不是为他物,不存在于他者的意识中。因而,哲学的出发点,是本质性、必然性、主观性,是观念性的东西。反之,若从客观性的东西出发,则流于唯物论了!

我们常会涌起这样的感觉:一切实在的根源,在于我们的内部。换言之,凡人都有着“本质不减”的意识,这种不会因死亡而破坏的深刻信念,也可由人们在临死时无法避免的良心自责证明出来;任何人的心灵深处无不具备它。这种信念完全是以我们的根源性和永恒性的意识为基础的。所以,斯宾诺莎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们能感觉和经验着我们是永恒的。”总之,凡是有理性的人,只要不认为本身是起源,能超越时间去思索,就会了解自己是不减的。反之,认为自己是从无中产生出来的人,势必也要以为自己会再回到无中去。

有句古代格言实可作为生物不灭说最确实的根据:“万物并不是从无中所产生,同时,也不是复归于乌有。”所以,帕拉塞尔斯(9)曾说过一句很适切的话:“我们的灵魂是从某物所产生,因此不会回归于乌有,就因为它是从某物所产生的。”他已隐约指出真实的根据。但那些认为人类的出生是“绝对”起点的人而言,就无法不认为死亡是人类绝对的终结了。

只有认为自己非“出生”的人,才会认为自己不死。所谓出生,若按其本质及含义言之,实亦包括死亡,那是向两个方向伸出的同一条线。如果前者是从真正的无所发生,后者也是真正的灭亡。但实际上,唯有我们的真正本质是永恒的,我们才可以承认它的不灭;因而所谓不灭,并不是时间性的。如果假定人类从无中产生,当然也只有假定死亡是它绝对的终结了。

这种观点,和《旧约》所持的理论完全相符。因为,“万物是从无中所创出来”的理论与“不灭说”大相径庭。信奉《新约》的基督教也有不灭说,但它的精神是印度化的,也许它的起源也来自印度,以埃及为媒介注入基督教中。但那种印度的智慧,虽接上迦南之地的犹太枝干,也与“不灭说”并不调和。这正如意志自由论与意志决定论不调和一样。不是根本的、独创的东西,如同不是由同一块木料做成的家具,总显得有点别扭。

反之,婆罗门或佛教的论点就能够与不灭说前后衔接,脉络一致。它们认为死后的存续也连带着生前的生存,生物是为偿还前世的罪孽而有生命。在哥鲁·布尔克的《印度哲学史》中的一节曾说:“毗耶婆(10)虽认为婆伽梵派的一部分稍涉异端,但他所强调反对的是,如果灵魂是‘产生’出来的,有‘开始’的,那就绝对不可能是永远的。”乌布哈姆在《佛教教义》中更有如下叙述:“堕于阿鼻地狱者,是受最重惩罚的人,他们不信任佛陀的箴言,而归依‘一切生物始于母胎,而止于死亡’的异端教义。”

把自己的生存解释为偶然现象的人,当然不免对因死亡而丧失生存感到无比恐惧;反之,若能洞察大体,就能了解其中心有某种根源的必然性,而不相信我们的生存只限于短暂的一刹那。试想,在我们“实存”的过去既已经过无限的时间,发生无限的变化,在我们的背后,亦横亘着无限的时间,以此推测,我们不能不说,我们实是生存于所有的时间中,生存于现在、过去和未来。

若“时间”的力量能引导我们的“实存”走向破灭,我们应早已破灭。“实存”是一种固有的本质,一旦形成这种状态,就永远屹立不倒,不受破坏。它正如阳光,虽在黑夜消失,或偶受云雨、暴风的遮挡,但黑夜过去,阳光复现,云破雨霁,阳光仍普照大地,它是永恒的,不可能归于乌有。

所以,基督教告诉人们“万物复生”;印度人认为梵天反复创造世界;希腊哲学家也有类似说法。这些教训都可显示出存在与非存在的巨大秘密,即它在客观方面构成无限的时间,在主观方面形成一个“点”——不能分割、经常存在的现在。康德的不灭说中曾明白地说明:“时间是观念性的,物自体才是唯一的实在性。”但有谁能了解此中的道理呢?

如果我们能够站在更高的立场,发现“出生”并非我们生存的开始,当可升起这样的信念:“必有某种东西非死亡所能破坏。”但那并不是个体,个体只在表现种族的一种差别相,它借着生殖而产生,具有父母的性质,属于有限的东西。个体不复记忆生前的生存,死后也无法带去今生的生存记忆。个体的自我仍留存于意识之中,“自我”常存在着与个体结合的欲望,更希望能与自己的生存永远结合在一起,当个体性不存在时,就感到意气消沉。

因为意识具有这样的特性,所以要求死后无限存续的人恐怕只有牺牲生前无限的过去,才可望获得。他对生前的生存既然毫无记忆,在他的认识中,意识是与出生同时开始的,所以,一定以为他本为乌有,而由出生带来他的生存。这样一来,就得以生前无限的时间去买取死后的无限生存了。所以,我们必须把意识的生存当作另一回事,方能不介意死亡的问题。

我们的本质可区分为“认识”和“意欲”两部分,明白这点,即可了解“我”是很暧昧不清的词汇。有人认为死亡是“我”的完全终止,有的见解则较达观,正如“我”只是无限世界的一个小点,“我”的个人现象也只是“我”的真正本质的极微小部分。仔细探究,不难发现,“我”实际是意识中的死角,它正如视网膜上视神经所穿入的盲点一般,并无感光作用,就像我们的眼睛,能够看到一切,唯独看不到自己。这正与产生认识力的脑髓作用完全相应,我们的认识能力完全外向,其目的仅在于保存自我,为搜寻食物、捕获猎物而活动。

因此,各人所知悉的只有表现于外在直观中的本身个体。反之,如果他了解透彻的话,反而会对这副臭皮囊付之以冷笑,甚至舍弃自己的个体:

即使丧失个体,于我又有何碍?因为我的本质中仍可产生无数个个体。

退一步说,个体果真能无限地延长下去,人也会感到单调厌烦,为避免厌烦,他反倒希望早些归于乌有。大多数人,甚至一切人,不论置身于何种状态都不能得到幸福,如果免除了穷困、痛苦、苦恼,随即就陷入倦怠无聊;如果为预防倦怠,则势必痛苦、苦恼丛生,两者交互出现。因而,人类若仅处于“更好的世界”是不够的,除非本身发生根本的变化,即中止现在的生存,只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中,人的本质毫无变化,结果还是相同的。

客观物必须依附主观物,其结局也以此为基础。“生命之梦”以人体器官为组织,以智慧为形式,不断地编织下去,等到人的全体组织被消灭时,梦,终于觉醒了。真正的做梦,醒来时,人还是存在着;而担心死亡后一切都将终止的人,却犹如没有梦的人还强要他做梦一样。

个人意识由于死亡而终止,然而,又是什么使他还能燃起对永恒生命的热爱呢?他所希求的究竟是什么呢?人类意识活动的大部分内容,不外乎是由于他对世界的怜悯和对自我的执着;他的目的无非为了追求活得“不虚此生”,所以,古人往往在死者的墓碑上刻着“无愧此生”或“愉快安息”的字样,其中实有无比深刻的含意。

那些为了自我的执着,为了一己欢乐的人暂且不谈,为了对世界怜悯的人,则是与世间的“来世责罚”或“精神不朽”相关联,他们希望死后获得赐福或获得永远的尊敬。而这正是以“德行”为手段,以“利己主义”为目的的一种做法。然而,也正由于这种做法,人类的仁爱精神,例如对敌人的宽恕、冒险救难的行为以及不为人知的善行等,才得以永久维系。

其实,所谓“开始”“终止”或“永存”,其意义只是从时间借来,以时间为前提才能通用。但时间并不能带来绝对的生存,也不能带来绝对的存在方法,它只是用以认识我们及其他事物生存的一种认识形式。“停止”“永存”等概念唯有在这种认识力的范畴呈现于现象界中的事物才能适用,而非在于事物的本质。

经验的认识固然明白显示着“死亡”是时间性生存的终止。然而,必须知道一切经验的认识以及所有卷入生灭过程的物质,实际仅是现象而已,它们并非物自体。对死后究竟能否存续的问题,应该如何解答呢?我们只有这样说:“生前若不曾存在,死后也不会存在;反之,若某些东西唯有‘产生’才能制造,死亡也无法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