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来信
高拱和赵贞吉苦苦缠斗的1570年九月中旬,心事重重的宣大、山西总督王崇古接到张居正的一封信。王崇古打开信,才看了一句就惊愕得闭不上嘴。信的内容正是他这几天心事重重的原因。
三天前,曙光初现,长城守军突然见到前方尘烟滚滚,几十匹蒙古种马向城墙飞驰而来。守军急忙报告长官,长官慌忙叫醒士兵,上墙准备作战。来的人正是他们最熟悉的蒙古武士,为首一人虽满脸疲惫,却遮不住贵族特有的英姿。守将见敌人稀少,不禁升起英雄胆,喝问:“找死啊,这几个人就来攻城。”
为首那人冷笑,主动介绍自己:“我是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来投诚。”
守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见这阵势的确不是来攻城的,所以命令严防,把消息快马加鞭报告给了大同巡抚方逢时。
方逢时和王崇古都是1541年的进士,两人的仕途也大致相似,先是在地方历练,后来进了兵部,再后来就是多次巡抚北境。1570年初,在张居正的大力推荐下,王崇古做了宣大、山西总督,方逢时做了山西巡抚。张居正可谓慧眼识人,两人的品德都好,报国热忱都高,才略也都明练,多年的经验使他们处置边事得心应手。所以大半年来,二人通力合作,屡屡挫败蒙古人的小规模进攻,宣大一线静悄悄,人民安居乐业。
方逢时得到边城的报告后,立即和王崇古商议。王崇古搓着双手说:“这事有些棘手啊。”
方逢时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记得年初我来大同时,张阁老对我说,‘故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公所谓非常之人也’。”
王崇古承认张居正说得对,方逢时同学的确是非常之人,而且他也隐约嗅到这件事是非常之事,可要立非常之功,有难度,这需要精密的计划。
两人商议了半天,最后决定,先把那个把汉那吉迎进大同,好酒好肉款待着,再想下一步。另外,如果那人真是俺答汗的孙子,那他逃到这里来,俺答汗必会发兵,所以要做好战斗准备。
经过全方位的调查,方逢时和王崇古确认,来人就是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王崇古再下令边防军坚壁清野,备战级别提到一级。做好充分的准备后,王崇古开始给张居正写信报告情况,可他的信草稿还未出,张居正的信就来了。
张居正的信没有废话,用五个问句直奔主题,句句戳中事情的本质:
听说俺答汗的孙子带了十几个人来投降,有这回事吗?
你是边关高级将领,可否见到人?
俺答汗活着的儿子只有一个叫黄台吉的,此人是不是黄台吉的儿子?
他来投降的原因是什么,你们搞清楚没有?
如此重大的事,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报告朝廷?
张居正的信息如此灵通快捷,其对问题的深思熟虑如此全面,王崇古如果不吃惊,那他就是神仙。
方逢时对这封信发出由衷的赞叹:“张阁老如果没有报国热忱,怎么会有如此高度的关注?你我二人有生之年能遇到这样的贵人,真是幸事。”
王崇古也赞叹,过了许久,他才猛地拍脑门子,叫道:“咱们赶紧写回信啊。”
回信其实是答卷,王崇古在信中回答:“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的确来投降了;我和方大人已见到真人;这个把汉那吉的确是俺答汗的孙子,老爹早死,所以咱们未听过;据他自己说,他来投降的原因是俺答汗抢了他的新娘;这样重大的事没有尽快报告朝廷,实在有罪。”
张居正得到这些信息后,飞快地去信做了周密布置。他先给两人扣了顶帽子:“虏种来降,虽是华夏文明的威力,但你二人在边疆的威德也是原因之一。此事关系重大,可能是我们和蒙古人和平还是继续战争的转机,一定要谨慎处理,不可重演桃松寨事件……”
桃松寨事件发生在1557年。桃松寨是俺答汗之子辛爱的小妾,她和辛爱的一个部下私通,后来怕泄露,于是投降明朝。当时宣大总督杨顺为了邀功请赏,毫不客气地收留了桃松寨,并把她送到北京。想不到,辛爱爱这个女人爱得发疯,当然也恨得发疯,于是率部猛攻大同。杨顺发现无法抵挡,急忙向朝廷谎奏说,辛爱打算用白莲教起义失败、逃亡到蒙古的汉人交换桃松寨。朱厚熜是个榆木脑袋,马上同意,就把桃松寨送到大同。辛爱在大同城下杀掉桃松寨,非但没有退兵,而且攻势更猛。如果不是后来中央政府增兵,后果不堪设想。这件事让大明帝国颜面扫地,用张居正的话说,至今提起都齿冷。
张居正认为,此次事件又比桃松寨事件更严重,桃松寨只是俺答汗儿子的小老婆,可把汉那吉却是俺答汗的亲孙子,所以行事万不可草率。而且他已经得到情报,俺答汗兵团正向大同方向推进。
张居正给两人出招对付俺答汗的兴师问罪:“您的孙子来降不是我们引诱的,是您孙子倾慕中华文化主动来的。我们的法律规定,得到你们蒙古大汗的子孙首级者,封侯赏万金。我们不是不能把您孙子的脑袋送到北京请赏,只因为他是慕名而来,又是您的孙子,我们不忍砍他的脑袋。非但如此,我们还用中国最好的饮食与衣物赏赐他。您如果想要回孙子,有三个条件,写一封谦卑的书信来,把叛贼赵全和他的伙伴交给我们,大家杀鸡为盟,从此后,你不可再对我们发动军事行动。如果你能做到这三点,我们必定送还你孙子。不过你要打的话,我们没有问题,我们的军队已不同往昔,奉陪到底。”
以上是张居正传授给王、方对付俺答汗的外交台词,台词之后,张居正话锋一转,说:“蒙古人来攻是常事,即使他的孙子不来投降,他必来,我们也必防。所以谈判是谈判,严阵以待是严阵以待。”
然后,他针对把汉那吉一行指示二人说:“不要让他们和外人交通,该给吃的给吃的,该给喝的给喝的,不要吝啬,一定要让他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他才不会萌生归念。”
最后,他指示两人,上一封奏疏,把把汉那吉来投的来龙去脉说一下,请求朝廷允许接受把汉那吉投降。
方逢时和王崇古对张居正又是一顿发自肺腑的钦佩,随后就写了一道奏疏,加急送到北京。
北京朝堂炸开了锅。
无尽的担忧
凭多年来对政府官员的了解,张居正早就预料到把汉那吉之事会引起波涛,所以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和王、方二人紧密沟通时,他也争取高拱的支持。高拱气势磅礴,来者不拒,对送上门来的这块肥肉当然垂涎。高拱又去运作朱载垕,朱载垕也认可高、张二人的主张,先接受把汉那吉的弃暗投明。
王、方二人的奏疏一到,朱载垕召集群臣讨论。第一反对的就是已穷途末路的赵贞吉,他几乎要痛哭流涕,说这是引火烧身,把汉那吉看着是个人,实际上是个臭鸡蛋,必会引来俺答汗那只大苍蝇。还有御史摇头晃脑地说,受降之事让他想到北宋末年北宋政府接受军阀郭药师投降的事,结果后来郭药师反叛,北宋雪上加霜,万不可让历史重演。他有绝妙计策,就是把把汉那吉无条件送还给俺答汗,这样才可避免北境战争。
张居正极度厌恶这群言官,不是因为他们胆小怕事,而是因为他们狗屁不懂还满嘴跑火车。当时的形势和北宋郭药师受降时截然不同,不实事求是就乱发议论,这是言官狗不改吃屎的本性。他不阴不阳地提醒众言官:“现在形势很明朗,没到哭丧的时候,所以收起你们那肆意的眼泪和眼屎吧。”
王、方二人高歌猛进,高拱推波助澜,朱载垕积极配合,张居正在背后全力运作,言官们终于闭了嘴。赵贞吉还想战斗,高拱马上擂起战鼓,赵贞吉叹息着退缩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明帝国授予把汉那吉指挥使职务,赏象征尊严的大红丝绸一袭。
好勇斗狠的俺答汗来了,几乎倾巢出动。俺答汗根本不想来,他抢了孙子的老婆,孙子对他恨之入骨,他不想再把仇人放在身边。可他老婆对这个孙子感情极深,自把汉那吉走后,老人家一天哭十次,险些淹死在自己的泪水中。俺答汗虽然娶了孙媳妇,却仍对大老婆情深义重,只好出兵来要把汉那吉。
大兵压境,王崇古和方逢时毫不惊慌,因为导演兼编剧张居正的剧本已到:派一位口齿伶俐、智勇双全的人去和俺答汗谈判,谈判内容我早已给你们了。
这样的人才在边境有很多,方逢时随便一搜,就搜出个叫鲍崇德的人。鲍崇德把张居正之前写给王、方二人的台词刻进脑海,豪情万丈地来到俺答汗军营。
俺答汗说:“我的大兵一动,你们的军队就灰飞烟灭。”
鲍崇德搜索脑海,找到台词:“我们的军队不比往昔,你来好了。”
这不是张居正信口胡说,事实是,最近这两年,经过他安排、调整后的北境边防军,实力的确大增。俺答汗对此也深有同感。
鲍崇德当然不是只会念台词的三流演员,他有现场发挥的急智,见俺答汗脸色难看,他以张居正思想为核心,发挥道:“当然,我们的军队死多少无关紧要,可您孙子的命应该很值钱吧,您一发动战争,朝廷一怒,您孙子的命就没了。”
其实这正是俺答汗的本心,干掉情敌是每个男人的热切愿望,尤其是借他人之手,更是妙不可言。但他这种想法一出现,眼前马上映出他老婆淹死在泪水中的情景。他打了个寒战,问道:“我孙子还活着吗?”
鲍崇德回答:“能杀他的人只有您,您不杀他,谁都不敢杀他。他现在被我们皇上封为指挥使,好不快活。”
俺答汗叹了口气:“你们放了他,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鲍崇德搜索脑海,找到台词:“您这话就不对,什么叫‘放’啊,好像是我们捉他来似的。您也知道,是他仰慕我中华文化来投的。但这只是场面话,具体原因,就不好说了。”
俺答汗脸色通红,嘴唇发抖,他发现眼前这个汉人的嘴很碎,不能和他谈论太久,否则会被烦死。他有点焦躁地问:“你们有什么条件,有屁快放。”
鲍崇德说台词:“只要把赵全和他的伙伴交给我们,把那汉吉指挥使随时都可回草原,只要他愿意。”
俺答汗犹豫了。赵全是明帝国北境附近的汉人,足智多谋,白莲教分部的掌门人。白莲教是邪教,所以受到政府的打压,赵全被追得穷途末路,所以翻越长城,投靠了俺答汗。
赵全在中国可能无足轻重,但一到草原就成了重要人物,因为他知道明帝国北境的虚实,而且受过中国权术文化熏陶,知道出谋划策。他在俺答汗的支持下于河套的丰州开垦荒地,种植粮食,兴建城墙,招兵买马。丰州既成了蒙古人的根据地,又成了蒙古人向明帝国进攻的跳板。
自赵全投靠俺答汗给他做高级参谋后,俺答汗对明帝国的进攻效果突飞猛进。明帝国多次花重金悬赏赵全的人头,但没有人有这个福气得到这笔赏金。
现在,终于有了可以干掉赵全的机会,张居正无论如何都不放过,他也知道,俺答汗绝不会轻易舍弃赵全,赵全就是他另一个大脑,一盏明灯,一个无可替代的军师。
俺答汗抓耳挠腮地对鲍崇德说:“这也是条件,你们吃错药了吧。如果我让你们把北京城里所有的官员都交给我,你们愿意吗?”
鲍崇德站在那里,微笑着,什么都不说。
俺答汗沉思,再沉思,最后拍了大腿说:“不行,这事我得从长计议。你先回去。”
鲍崇德回了,骑了匹俺答汗送他的骏马,他自信地对王、方二人说:“此事可成。”方逢时立即给张居正去信,报告了情况。
张居正很兴奋,他觉得更为远大的计划不远了。这个计划就是借把汉那吉事件和俺答汗永远地讲和。不过兴奋之后,就是担忧。好事多磨,他不相信这件事会如此容易成功。
他给王、方二人去信诉说了这一担忧。他说:“赵全等人投靠俺答汗年深日久,他们是受中华文化熏陶多年的人,不可能不结交俺答汗身边的亲信。我们今天向俺答汗提出要他的人头,他明天就会知道。如果他知道了,岂会坐以待毙?倘若他说服俺答汗,用几个小蟊贼冒充赵全等人,我们纵然明辨出,还要向政府报告,来往时间不定,俺答汗等不及,发动战争该如何?”
这是张居正的第一层担忧,第二层担忧是:“我听说俺答汗此次来是倾巢而出,机动部队昼夜不停巡逻,所有骑兵都磨刀霍霍,这不是谈判,而是战争。纵然他头脑一热,归还赵全,我们一归还把汉那吉,他马上按下战争按钮,刀光剑影仍无法避免。”
张居正的第三层担忧是:“假设俺答汗归还了赵全,带着把汉那吉离开边境,可如何敢保证他明年春天不会再来侵袭,即使明年春天不来,后年春天,再后年春天呢?”
所以,张居正的看法是,尽量借这件事,要俺答汗接受我们的封爵:“你们可提醒他,只要接受我们的封爵,其他一切问题都可以谈。”
王崇古和方逢时看到这里,都惊愕得抽冷气。张阁老是不是想太多啦?俺答汗接受我们的封爵?这不就是投降我们吗?俺答汗如果脑子没问题,就不可能接受这种条件。这倒不是说俺答汗铁骨铮铮,气节熏天,而是因为俺答汗做不了这个主。俺答汗只是蒙古鞑靼的一个首领,他真正的主人是鞑靼的国王小王子。他和这位小王子的关系就如东汉末年曹操与汉献帝的关系,就如日本战国时代的大将军和天皇的关系。你封俺答汗为爵,就是让俺答汗认明帝国为主人,那把他原来的主人小王子置于何地?
王崇古和方逢时虽然对边事娴熟,了解敌人的军事,却不了解俺答汗这个人。俺答汗自完全掌控鞑靼军事力量后,就持续不断地进攻明帝国,而目的很单纯:抢劫。俺答汗从未想过要废掉小王子,正如曹操不想废掉汉献帝一样。小王子在草原上是块招牌,有了这块招牌,就有好处,俺答汗可以用这块招牌做很多事。草原上虽部落林立,可明面上都尊重听命于小王子,俺答汗认小王子为主人,既能招兵买马,又能保持草原和平,从而无忧无虑地享乐,何乐而不为?
张居正要俺答汗受明帝国封爵,不过是让俺答汗多一个主人而已。只要有利可图,俺答汗有几个主人,在他看来其实无所谓。
张居正对俺答汗的个性洞若观火,只要王、方二人处置得当,就没有不成的道理。王、方二人在张居正第二封信的解释下,恍然大悟,于是再和俺答汗谈判,明示暗示齐上阵:“交出赵全,你孙子就能回到你身边;如果你受我大明帝国的爵位,你们一直垂涎三尺的‘互市’就能实现。”
俺答汗还未做任何反应,中央政府言官们却又跳了起来。
舌战群臣
第一个上疏的人叫姚继可,他在半个月前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巡视宣府、大同,由于离王、方二人很近,就隐约听到了王、方二人要和俺答汗议和的消息。他发了羊角风似的跑回北京,上疏指控方逢时通敌。并且说,和蒙古人议和简直是和老虎讲慈悲,和这群野人打交道,只有针锋相对,高筑墙、广储粮、坚壁清野。
“通敌”这个罪名不小,在当时闭塞的朝廷没有人知晓方逢时和蒙古人谈判细节的情况下,姚继可的这道指控书是炸药。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不过是个夺人眼球的烟花,陈以勤已经在半个月前黯然离开,都察院被高拱掌控在手,言官们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无法跳出高拱的手心。
张居正去信给王崇古,要他安慰方逢时说:“姚继可神经错乱,你听到后不要挂怀,更不要灰心,我可以向你保证,皇上和高阁老都支持你们,这件事已定。”
方逢时从抑郁中恢复,继续和俺答汗要求其送还赵全的谈判。正如张居正所料,赵全早已得知他祖国要他人头的事,他思来想去,欲保性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说服俺答汗放弃把汉那吉。
这条路难度极高,但赵全此时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决心一试。他对俺答汗说:“把汉那吉的老婆还在您怀里,他如果回来,您敢保证他对您的仇恨一笔勾销?”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俺答汗本来对赵全还有眷恋之情,想不到赵全戳他的痛处,再想到和明帝国议和的美好前景,更想到家中哭成泪人的大老婆,一咬牙一跺脚:“来啊,把赵全和他的伙伴们绑了,送给明国。”
1570年十二月,寒风呼啸中,赵全和他的战友们回到祖国大同,被装进囚车,送到北京。朱载垕亲自到午门观刑,赵全一行被凌迟。多年来,俺答汗在赵全的辅佐下把明帝国搞得焦头烂额,如今终于出了这口恶气。
赵全还在从大同去北京的途中时,王崇古已按内阁的决定,将把汉那吉送还俺答汗。俺答汗内心有愧,又因为大老婆的压力,不禁抱着孙子痛哭,场景十分感人。送把汉那吉的明边防军看到祖孙情深,情敌言和,在风沙中放下面子,热泪盈眶。
当北京城所有人都沉浸在无限欢欣中时,张居正早已坐在办公桌前,冷静地给王崇古写信传授机宜:和俺答汗谈封爵、入贡。
俺答汗经过此事想通了很多事,尤其是当他看到孙子把汉那吉衣锦而回,吃得脑满肠肥,更对明帝国产生好感。入贡是他始终渴望的,封爵嘛,不过是再多个主人而已。他对王崇古说:“这么大的事,你能做主吗?”
王崇古说:“你也知道这是大事啊,我当然不能做主,但有人可以。你等消息吧。”
几天后,王崇古上疏中央政府,议封贡和开市共八事。上疏一到中央政府,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当然是高拱和张居正,忧愁的是兵部尚书郭乾。郭乾对明帝国边事也非常娴熟,年轻时非常干练,老了后小脑萎缩,做什么事、想什么问题都虎头蛇尾。他是一年前取代霍冀而主掌兵部的,张居正对他的印象非常一般。在把汉那吉事件中,始终看不到郭乾的身影,因为他在暗处长吁短叹,认定张居正、高拱还有皇上在瞎胡闹,必定出乱子。
出乎他意料的是,把汉那吉事件居然和平解决。他觉得世事太莫名其妙,于是开始关注此事的余波。他见到王崇古的上疏,就对高拱说:“这是国防问题,应该归我们兵部。”
高拱说:“好啊,太岳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和他商量吧。”
郭乾喘着粗气,浑身发汗,对张居正说:“这事不可行。蒙古人都是野人,不讲规矩,不知礼仪,和他们谈和平,痴人说梦。”
张居正沉默。
郭乾眉头紧锁,咬着发紫的嘴唇,话锋一转:“不过要是真能和平,不用打仗,也未尝不是好事啊。”
张居正慢悠悠地问道:“那您的意见是?”
郭乾搓着双手,不好说。
张居正站起来,语气里带上让郭乾生畏的坚定:“以兵部名义请皇上召集廷议。”
廷议是当时的大臣会议,所有人都要发言,但决定权却属于皇上,这就叫“民主集中”。郭乾还在犹豫,张居正已转身大步迈了出去,留下一句话:“我这就去通知高阁老。”
1571年二月最后一天,朱载垕下诏明日召开廷议。张居正和高拱做了充足的准备,当然,反对派们也在前一天挑灯夜战,要在明日的战场上扬名四海。
朱载垕命人先说了大致情况,然后点头示意开始。
辩论双方进入斗场,定国公徐文璧和吏部右侍郎张四维肯定封贡互市,附和者有二十人,能有这么多的附和者,全是高拱和张居正私下活动的结果。
反对者有十七人,尤以户部尚书张守直最为激烈,张守直摇头晃脑说:“鞑靼并非草原上的唯一部落,他俺答汗能代表整个草原吗?如果封了他爵位,让他入贡,别的部落仍不安宁,我们岂不是白费劲?爵位乃国之利器,不可轻易授人,倘若封了他爵位,让他入贡,你们内阁可以保证有一百年和平吗?”
这不是辩论的态度,而是抬杠。高拱冷笑道:“我们又不能未卜先知。”
张居正站出来补充高拱的话:“先皇在世,俺答汗屡屡攻击边防,甚至还兵临京城,有一年平安无事吗?百姓处于生死边缘,国土沦于贼寇的铁蹄之下,可有一年平安无事?我们不能保证百年之事,俺答汗也不能,您能吗?”
张守直一直晃**的脑袋总算静止,满脸通红,不再言语。
反对派中没有人再出来。张居正和高拱对视,嘴角不易察觉地一笑,他们胜利了。
如果事情这么简单,它肯定不是发生在大明帝国政府里。工部尚书朱衡慢吞吞地挪出来,说:“我同意封贡,但互市有风险,我坚决不同意。”
御史叶梦熊跳出来,附和道:“先皇在世时,仇鸾不敢同俺答汗开战,主张开马市,拿最上乘的丝绸和大米换来的只是劣马。今天王崇古总督又要开马市,难道觉得帝国又缺劣马了吗?”
反对派们哄堂大笑,故意把笑声抬得很高,拉得很长,好争回点面子。
张居正讨厌言官们的油腔滑调,有事说事,拿这么严肃的事开玩笑,简直该让他们变成哑巴。
叶梦熊这番话给反对派们一个错觉,他们以为柳暗花明,反败为胜了,所以都纷纷发言。有个叫饶仁侃的御史一面从群臣行列中走出,一面高声说:“当年先皇英明果断,取消马市,并严令再言马市者斩,王总督难道是想以身试法吗?”
反对派们正要以第二次哄堂大笑给饶仁侃喝彩助威,只听高拱一声大喝:“你们这群蠢材!先皇取消马市,是因为仇鸾榆木脑袋,办事不力。因人废言,这是猪才做的事!”
反对派们嗡嗡起来,高拱向群臣中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站出来,高声叫道:“在下认为,封贡、互市是一体的,而且有四大好处。”
张居正循声而望,正是高拱的得意门生、吏部言官胡嘉,他不由得向此人投去感激的一瞥。胡嘉所谓的四大好处,也正是张居正和他的同志们都意识到的。封贡互市,俺答汗可停止战争,边民可享太平;诸边有数年之太平,可乘机积蓄力量,俺答汗如果背盟,打就是了;边境汉蒙居民交错,民间贸易往来,可用中国文化渗透蒙古,做到不战而屈人;我天朝大国,胸怀如江海,允许蛮族来降,这就在宇宙做了个好广告啊。
反对派们不嗡嗡了,张居正好不容易享受了一会儿宁静。这种宁静,他最喜欢享受。高拱站出来说:“我看情况已明朗,皇上可做定夺了。”
朱载垕在龙椅上昏昏欲睡,听了高拱的话,像死囚听到大赦一样,欢乐地站起来说:“那按少数服从多数,拟旨准行吧。”
张居正几个月来的殚精竭虑终于得到回报,他坚持到了胜利。中国历代王朝,越弱的王朝越有廉价自尊,把和外族的议和当成奇耻大辱。这不是神圣,而是神经。在给方逢时的接任者刘应箕的信中,张居正这样说道:“所谓讲和,是两敌相持难分高下时,不得已之举。世界上两国之间没有真正的和平,所以讲和不是目的,积蓄力量超越对方开战才是目的。”
张居正深刻认识到这样一个道理:战胜没有把握战胜的对手,最好的武器就是友谊。但对于那些头脑不清晰又喜欢发热的人,这个道理他们永远都不会懂。
再接再厉
俺答汗封贡、互市的决议是定下来了,可定下来是一回事,付诸行动又是另外一回事。廷议的第二天,张居正就给王崇古去信,要他立即撰写奏章上交朝廷。王崇古没有拖泥带水,几天后就把奏章送进了皇宫。朱载垕也干脆利落,交由内阁讨论拟出意见。
张居正去催李春芳,李春芳正在写辞职信。他已受不了高拱的雷霆之威,之前写了无数封。所有人都专注于俺答汗封贡的事,只有他一门心思扑在撰写辞职信上。他百无聊赖地对张居正说:“这件事,你和高公商量就是了。”
张居正就去找高拱。高拱有点忙,兵部尚书郭乾因在俺答汗封贡、互市一事上表现奇差,无脸再待下去,提出辞职。高拱正琢磨兵部尚书的人选,无心理会其他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就是胶莱河事件。
明帝国的政治中心在北京,经济中心却在江南,每年京城所需的粮食物资都要从南方运来,而南方到北方,唯一的生命线就是大运河。从南到北千里迢迢,每运送一次粮食,有五分之一消耗在路上。于是有人又提出海运,可由于造船和航运技术的萎靡,也是困难重重。高拱主政后,提议启用胶莱河以缩短海程。胶莱河从山东高密分两股流出,一股进黄海,一股进渤海。有人提议在中间凿新水道,沟通两股水流。1570年九月,把汉那吉事件刚发生不久,黄河在邳州决口,粮船不能北上,高拱主张开新胶莱河,张居正极力反对。
两人都是公心,所以争论得很激烈,由于把汉那吉事件的发生,胶莱河事件才被逼到暗处。等把汉那吉事件解决后,高拱旧事重提,张居正还是反对。高拱只好说:“我现在一门心思都在胶莱河上,俺答汗封贡、互市的事,你来决定吧。”
这是废话,连动物世界都知道,高拱在内阁是一指通天,他不开口,任何事都办不了。张居正并不焦急,焦急解决不了问题,只会阻碍小宇宙的爆发。他想从朱载垕那里入手,可他去找朱载垕,看门的说,皇上在睡觉。他一直去找,看门的一直说,皇上一直在睡觉。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张居正大概想得出。高拱应该不会从中作梗,只是因为胶莱河事件而采取消极态度,朱载垕的决心向来飘忽不定,可能才是重大原因。而朱载垕最信任的人当然是高拱,张居正又掉头从高拱身上下手。他上疏朱载垕,请允许胡嘉去山东实地考察胶莱河。
高拱笑了:太岳就是会来事,推荐我的亲信去,这说明他同意了新胶莱河计划。他向张居正抛个笑脸,说:“走,咱们去见皇上,赶紧把俺答汗封贡、互市的事定下来,这都耽误好几天啦。”
在高拱的请求下,朱载垕终于不再睡觉,但对俺答汗封贡的事却表现得异常冷淡。张居正有点急了,拿出当年成祖永乐皇帝(朱棣)同时封瓦剌三王的历史,请朱载垕遵循祖制。
朱棣封瓦剌三个部落首领为王的事发生在1409年,在这之后,瓦剌安静了很多年。朱载垕当然知道这件事,所以慢吞吞地问高拱。高拱说:“皇上在廷议时已经同意,现在只是实行,赶早不赶晚。”
朱载垕打着哈欠说:“好……好,就拟……旨吧。”
张居正如释重负,跑回内阁就票拟:诏封俺答汗为顺义王,其忠勇绝伦的部下六十人也被授予明帝国的官职。自此,鞑靼骑士成了明帝国的贵族和军官。既然有互市的好处,他们也不必再来抢劫,既然他们又有了新的主人,那就不能和主人动刀动枪,整个帝国北境太平了。
这是多年来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做不成的事。其实,俺答汗封贡的成功是意外的结果,把汉那吉投降是意外,俺答汗交出赵全是意外,但就在意外中,张居正迅疾地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成就了明帝国的和平,当然也成就了他自己。
一般人看到俺答汗欣喜地抚摸着明帝国赏赐给他的红蟒袍服,看到鞑靼武士们放下刀枪骑马撒欢,看到和平的曙光在苍茫的边境上升起,就以为大功告成了。但张居正没有,他头脑冷静,郑重其事地写信给王崇古说了五条:
第一,开市之初,民间肯定不愿和蒙古人交易,所以官方必须介入,让百姓知道有利可图,渐渐就会自动自发;
第二,蒙古人在以往的开市中喜欢买铁锅,那东西在交易时是锅,到了草原被熔化就成了武器,所以铁锅轻易卖不得,他们非要买锅,就卖给他们广锅,广锅不能制造武器;
第三,蒙古使者一概不准入朝,也不许入城,只许他们在边堡逗留;
第四,政府和蒙古人休战,有些边将失去掳掠和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免心情低落,产生怨气,你要加意防备,别让搅屎棍坏事;
第五,我听说俺答汗强娶的把汉那吉的老婆是个中原文化爱好者,详细打探,把报告尽快交给我。
王崇古不明白张居正要这个女人的资料做什么,但他已形成良好的习惯,张居正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经过周密调查,王崇古得到了那个女人的资料。此女子叫克兔哈屯,貌美如花,从小仰慕汉文化,言行举止,甚至是服装打扮,都和汉人无二,而且为自己起了个汉人名字“三娘子”。可靠情报是,俺答汗喜欢三娘子,就如喜欢抢劫和喜欢自己的老命一样。
张居正心里有了谱,他意识到这个女子将是汉蒙和平的关键,拉拢住她,就等于为汉蒙和平上了保险。后来的岁月证明了张居正的判断,在三娘子有生之年,汉蒙关系始终是和平为主,这缘于她的深明大义,也缘于张居正的苦心孤诣。
“俺答汗封贡”是张居正自进入政坛以来最夺目的一场表演,只凭这件事,张居正就绝对能进入超一流政治家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