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纪律似乎在1860年时解决不了曾国藩的困境。当李元度蹒跚于遥远的边疆路上时,曾国藩在祁门连半步都进退不得。本年12月初,太平军李秀成兵团攻占离祁门只有几十里的黟县。这支兵团的宣传队朝着曾国藩的祁门大营敲锣打鼓,看架势随时要发动决战似的进攻。
曾国藩满腹惆怅,对他的将领们说,“如果李秀成来攻,就让他来,我绝不逃跑。”他的将领们站在屈指可数的士兵前面训话,誓死保卫曾大帅。幸运的是,李秀成好像意不在祁门,或者说,当时太平军已把祁门包围的水泄不通,李秀成并不着急。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太平军越是不来攻,曾国藩就越是惊恐难耐。在祁门之外,太平军左冲右突,上演着一幕幕胜利大戏,曾国藩成了个悲伤的看客。他给家人写信,绝望透顶地说:“最近半个月,奇险万状,风波迭起,外面的情报送不进来,里面的命令出不去,我感觉到世界把我们抛弃了。”
世界把祁门变成了一个人心涣散、悲观的地狱。有位幕僚逢人便问:“死在一起如何?”
各种各样的幕僚、中下级军官们纷纷逃亡,军中一片肃杀景象。
曾国藩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试图用诚意挽救祁门世界。他下令:“有想要暂时离开的,支付三月薪水;太平无事后,仍可来营,吾不介意。”
这招的确起了点效果,那些有血性的军官们听后,热血沸腾,反而视死如归,再也不说走的事了。而幕僚们却对此嗤之以鼻,脸皮厚的真就去领了三个月薪水,和曾国藩招呼也不打一个,抱起儒书就走。
幕僚们走得越来越多,曾国藩咬牙切齿,每天都在纸上画狼,狼的眼睛是白色的。
除了悲伤的军情每天都来之外,曾国藩还能收到离开他幕僚的名字。
每当有人告诉他,某某走了,他就咬牙一回。突然一天,有人来告诉他:“王闿运先生竟然没有走!”
曾国藩“嘶”了一声:“他竟然没走?”
王闿运,可谓大名鼎鼎。他后来撰写了闻名天下的《湘军志》,是研究湘军最宝贵的史料之一。此人擅长帝王学,所谓帝王学,就是找个潜力股,把他培养成帝王的同时,自己也能成为帝王师。他1860年进曾国藩幕府时,极受曾国藩的器重。可后来,曾国藩发现这小子是个大嘴巴,什么都敢说,于是刻意疏远他。
王闿运也注意到了曾国藩态度的变化,在这种时候,最应该走的就是他。
曾国藩大为惊奇,还有点小感动。
他命令仆人:“你去看看王先生在干什么?”
仆人很快就回来了,告诉曾国藩:“王先生在读《尚书》。”
曾国藩问:“他的跟班呢?”
仆人摸了摸头,“没有见到。”
曾国藩笑了:“王先生肯定要走。”
仆人莫名其妙。
曾国藩道:“王先生对《尚书》能倒背如流,在这种危急时刻竟然还看,显然是拿着书装样子,其实在思考走的问题。他的仆人和他形影不离,如今却不见踪影,可见是去收拾东西了。”
第二天,王闿运果然领了三个月薪水,逃之夭夭。
谁都可以走,只有他曾国藩不能走。不能走,就意味着眼睁睁地面对困局。所以他的心情越来越糟。1860年最后一个月,他甚至写好遗嘱。遗嘱中有这样一句话,让人读来凄凉:自来祁门后,实无生人之乐趣。然后就是一番深刻的自我剖析。
他说,“我这人天资本一般,全靠个人努力才混到今天,但无论是理学思想还是作文,都是半吊子。尤其是带兵,带兵根本不是我所长,兵贵奇而我太平,兵贵诈而我太直,能有今天看上去的胜利,全靠侥幸,非我真本领。不过,我这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一样却是行的,那就是识人用人。你们不信可看我的部下,哪一个不是独当一面的真英雄?!”
他接着对家人说,“识人用人是天赋,你们大概学不来。请记得我的话,将来曾家人万不可带兵,至于做官,也大可不必。官场如战场,不是那么好玩的。”
字里行间透露着平淡的心态,其实,曾国藩当时内心已波涛汹涌。读历史,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记下来的文字大都不可信。任何伟大人物看似在危难关头泰然自若,其实他们也是凡人,也有恐惧,只不过有人用文字掩饰过去了。曾国藩在祁门大营正如他所说,毫无生人乐趣。但他有一点是值得我们学习的,那就是,临危虽然惧,却不后退,不当逃兵。除了他性格因素外,儒家理学的气节情怀铸造了他这种死都不肯退缩的第二性格,这是英雄人物必备的性格之一。或许正应了那句话,天佑英雄,曾国藩的运气稍有好转。外围的左宗棠突袭景德镇,大获成功。景德镇是通往祁门的必经之路,也是最容易进入的道路,控制了它,祁门大营转危为安了。
湘军将士们欢欣鼓舞,曾国藩也露出仿佛消失了几百年的笑容,但仍有件憾事袭上他的心头,搅扰得他不得安宁。这就是在此之前发生的北上勤王事件。
1860年10月初的一个夜晚,曾国藩已早早睡下,突然被六百里加急的圣旨惊醒。
咸丰在圣旨里悲痛地说,一月前,英法联军攻陷了天津,如今已推进到通州八里桥,守卫在此的是僧格林沁兵团。外界传说,僧格林沁战无不胜,但我觉得他不行。所以你立刻派你的湘军北上勤王。
曾国藩听完圣旨,“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昏倒在地。众人急忙来救,半昏半醒状态下,曾国藩“呃”了几声,又晕过去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所有的幕僚和将领们都围绕床前,脸上呈现出焦急之色。曾国藩安慰众人说:“我没事,我这点事和皇上现在的处境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私语的当然是勤王的问题。有幕僚说,“应该立刻勤王,这是臣子之责,”有幕僚帮衬着说,“很多官员都说咱们湘军自成一系,对皇上不那么忠诚,现在正是破此谣言之时。”
曾国藩睁着空洞无神的大眼,望着窗外,窗外细雨绵绵,冷空气进来,他的皮癣开始发作。他伸出两手拼命地抓,抓得床前如同披上了一层明月光。
众人就在这纷纷的“雪片”中等待曾国藩的意见。曾国藩思考问题向来慢,他一面抓皮肤,一面思索:到底该不该北上勤王?
按道理,他应该立即从**爬起,带着他的湘军急如星火地北上,去拯救咸丰皇帝和大清江山,而且还要每个士兵脸上呈现出“忠诚”的颜色。但道理和现实有明显差距,首先他出不了祁门大营;其次,如果调围攻安庆的部队北上,那他的作战计划将功亏一篑;最后,他不认为自己的湘军能打得过英法联军。
也就是说,他北上的话,非但意义不大,可能会满盘皆输。但道理仍然有它存在的理由:君让臣来,臣不得不来。
1860年秋季的寒雨中,曾国藩在军帐里不断踱步,思索皇上的命运,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幕僚进来,他招呼到棋盘边,二人下了两盘棋。幕僚明显感觉到曾大帅魂不守舍,却也无话可说。
接到圣旨的三天后,曾国藩在一场噩梦中惊醒,眼前突现一片银丝水帘,寒雨敲打着窗棱,如同咸丰用六棱锤敲打他的心脏一样。
“不能北上!”他对着房间里的一片漆黑处,斩钉截铁地说道。
凌晨,他让人叫来几个重要的幕僚,吐露心曲:“普天下处处都是长毛贼占上风,只有安庆一城是长毛贼占下风,岂肯轻易撤退?”
幕僚们已听出曾大帅的深意,却并不吃惊。他们太了解曾大帅了:坚守既有立场,绝不放弃一点点优势。
“可是,圣旨……”有幕僚一语中的。
曾国藩立即萎靡下来,思索许久,才缓缓地说道:“我相信僧格林沁能守住八里桥。”
这种谎言,连他自己都不信,幕僚们自然也不信。随即,他又说,“我可向皇上请求从湘军中调派一人北上,即使让我北上也可以,但整个湘军不能撤退。”
机智过人的幕僚们纷纷点头,曾国藩惊奇起来:“你们知道我的本意?”
有幕僚嘴快:“拖字诀。”
“哦?”曾国藩略有些欣喜。
幕僚卖弄起来:“祁门离北京的路程,快马加鞭的情况下,单程还需半个月。您这道奏折送到北京,皇上的圣旨再来,一个月时间过去了,这就为进攻安庆争取到一个月时间。”
曾国藩笑出声,但马上就收起,长叹一声:“我也是逼不得已,希望天佑大清,僧格林沁能守住北京城!”
实际上,曾国藩用拖字诀,并非是他不想北上勤王,相反,当时他和胡林翼已定下基调,一旦咸丰允准他的建议,他就亲自北上。但他也悲观地承认,英法坚船炮利,我辈真很难阻挡,天翻地覆,大局瓦解,全体土崩,我辈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在忧惧和痛苦中,曾国藩度过了难熬的一个月,祁门大营转机来临时,他也收到了北京一位朋友的来信。信中说,早在二十多天前,英法联军就摧毁了僧格林沁兵团,咸丰早已西逃。英法联军不但占领了北京,还把圆明园付之一炬。
曾国藩原本的忧惧和痛苦顿时变成震惊,他在日记中写道:“伤痛之至,无可与语。”他知道,已经等不来咸丰对他意见批示的圣旨,在接到朋友来信的十天后,他接到咸丰的圣旨。圣旨里的语气半死不活地说:“和英法的和议已成,北上勤王的事可以取消了。”
曾国藩额手称庆,但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多久,他面临两个选择或者说是两个问题。第一,离开祁门大营;第二,英法列强对中国的虎视眈眈和步步紧逼。
多年以前,他就和恩师穆彰阿探讨过对待西方列强的态度,他认为应以和为贵,以信为本。但这些年他耳濡目染,却得出一个悲观的结论:和与信并不能解决西方列强的贪得无厌。那么有什么办法呢?
至少在祁门大营昏暗的军帐中,曾国藩冥思苦想也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他的精力全被部下希望离开祁门大营的吵闹声吸引了。
很多人都对曾国藩驻扎祁门颇有意见,李鸿章是反应最激烈的一个。如今危险已解除,按理说曾国藩应该立刻离开才对,但他就是不紧不慢,对那些请求置之不理。
他有在他那个地位上的想法。他的职位是两江总督,太平天国之前,两江总督的驻扎地是南京,太平天国把南京变成天京后,两江总督多驻常州,这是个好地方,一方面可利用江南财赋支持江南大营,一方面又可把粮食运往北京。可现在,常州已成了太平天国的地盘。整个江南几乎都成了太平天国的地盘,中央政府和江南的地方官员、士绅都希望他即刻来拯救江南。如果他出祁门,给人的感觉就是他要拯救江南了,但他此时唯一的目标只是安庆。
在和幕僚们闲聊、正式开会了多日后,曾国藩发现,自己的坚持应该放弃,因为祁门的确是险地,一旦再度被围,就没有上次那么好的运气转危为安了。
出祁门前,他重申自己的执意:出去后先打安庆,江南的事,等等。
幕僚们说:“只要能出这个绝地,先打哪里都成,让江南等上一百年又有何妨?!”
1861年4月,曾国藩拔营,湘军秩序井然、斗志昂扬地离开祁门,离开了不堪回首的痛苦之地,走上了安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