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5年的春节,曾国藩在罗泽南营中忧心如焚。他给家人写信说,我终日惶惶,如坐针毡。他还说,不知这次是否能挺过来。他更说,丢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家书,只为此故,愁眉到今。
让他愁大眉的事才刚刚开始。当他惶惶不可终日时,太平军在石达开的谋划下,开始在长江北岸发动凌厉的反攻。那位笔杆子特别快的湖广总督杨霈被打得一路后撤,太平军轻而易举地占领了汉口、汉阳,武汉三镇只剩下孤零零的武昌,在刺骨的春风中摇摇晃晃。
曾国藩面临有生以来最严峻的选择。
1. 湘军全部回援武汉;
2. 湘军一部回援武汉;
3. 湘军继续逗留江西。
如果选择1,那就预示着整个湘军要回到武汉和太平军一决生死;如果选择2,那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选择3呢?
曾国藩静坐下来,半个时辰后,心绪平静,他开始使用理学方法论——格物致知。
回湖北有个好处,他可以推掉打不下九江和湖口的责任。以后北京城伟大的咸丰问起来,他的回答会很有底气,我是救援武昌啊。但也有坏处,因为杨霈这老小子还在湖北,整个湖北仍是他说了算。曾国藩想起当初杨霈抢他功劳的事,不禁鼓起了鼻子。
不能回武昌!只要把九江和湖口拿下来,他就有了自己的地盘,不必再看杨霈那老小子的脸色,更不必和他生气。但武昌危急,如果见死不救,以后咸丰问起责来,他肯定脱不了干系。他站起来踱步,一个时辰后,腿有点麻木。但头脑越发清晰了:绝不回武昌。
铺开纸,他给咸丰皇帝写道:目前的形势异常复杂,湘军的进止机宜搞得我头昏脑涨。然而就在这头昏脑涨的刹那清醒时,我看到上苍指点的那道光芒。
上苍说了什么呢?曾国藩代天言道:“长毛如今进攻武汉,湖北军队肯定无法抵挡。长毛的小盘算是攻占武汉,将湘军夹在中段,断我后路,活活饿死我们。如果长毛攻占武汉,西窥探荆州,南窥探湖南,防不胜防,这是我最忧虑的第一点。第二点,如果湘军撤出江西回援武汉,则几个月来辛苦创建的战果将付之东流,实在可惜。湘军军饷全仰仗江西,湘军如果撤围九江,九江长毛势必内犯江西,湘军军饷必断绝,而且陷入鄱阳湖的轻快水军战船百余艘,士兵二千余人,也就交代了。还有第三点,湘军陆军在九江和湖口城下奋勇作战,奈何贼人拼死抵抗,我湘军士兵士气已不如从前高涨,突然撤军,更会让士气跌入低谷,到那时候回武昌就等于回地狱。”
我的意见是,湘军继续围攻九江、湖口,我调出一支精锐水军驶回武汉江面,堵截长毛水军。
聪明人一眼就可看出,曾国藩说了大半天,左旋右转的,无非是不想从江西撤兵。天老爷果然长了眼,这道奏折发出的当天夜间,突然江风大作,波涛汹涌,湘军停泊在湖口的一半水军被风浪击得粉碎。
风平浪静后,曾国藩抱头痛哭。当时的形势对曾国藩而言,已是泥泞世界。他和罗泽南掏心窝子道:“就是不发出那道围攻九江、湖口的奏章,我也无脸从江西撤兵回湖北啊。”
罗泽南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去南昌,找您的老同学陈启迈。”
江西巡抚陈启迈的确是曾国藩的老同学,在曾国藩围攻九江、湖口时,陈启迈不遗余力地给曾国藩送粮送钱。曾国藩仰天长叹,格物致知了好几日,终于决定去南昌。
临行前,他把罗泽南和塔齐布叫到身边,深情地说:“九江和湖口,还是要打。水军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仰仗你们陆军。拜托两位了。”
塔齐布捶了胸口一拳道:“我一定不辜负曾大人的厚望。”
曾国藩无力地摆摆手:“这也不是什么厚望,实在是逼不得已。你们不打九江、湖口,我到南昌连站直的资本都没有。你们就是我的脊柱啊!”
这番话发自肺腑,深刻体现了曾国藩常提倡的“诚”字。三人洒泪而别,曾国藩只带了三个随从徒步而行,这是儒家修行法,目的是通过跋涉艰苦的道路来修炼内心。
从九江到南昌,路途并不遥远,所以曾国藩一行四人很快就抵达南昌。
南昌城门可以罗雀,没有人来迎接他,因为没有人知道鼎鼎大名的曾国藩会来南昌。
曾国藩径直走进南昌巡抚衙门,见到陈启迈,挂上一张苦瓜脸:“兄弟,我来投奔你了。”
这句话一出口,曾国藩已把持不住,仿佛刹那就苍老了几十岁,他颤颤巍巍,弱不禁风,要向陈启迈怀中倒去。陈启迈慌忙躲闪,一面让人来搀扶。
曾国藩被扶进椅子,如一摊泥。陈启迈大大咧咧地坐到椅子上,想了一想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也不必太在意。大家都没有想到九江和湖口这弹丸之地竟如此难以攻克。孟子说过,天将降大任……”
陈启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曾国藩摆手示意他停下。曾国藩喘了口长气说道:“我这次来,不是听圣人教诲的。请你替我办几件事。”
陈启迈“嗯”了一声,语调冷淡。
曾国藩不管这些,恢复了往日的底气:“陷入鄱阳湖的水师需要食物支援,请您速速办理。”
“哦。”
“我知道你们南昌新制造了特级战舰十三艘,我要用。”
“哦。”
“发出告示,湘军要招兵。”
“咳咳,”陈启迈用拳头顶住嘴,“曾大人,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这个巡抚看上去威风,南昌城看上去壮丽威武,其实都是空壳子,十三艘战舰是现成的,可以给。鄱阳湖水师的食物也可以给,但你做好心理准备,食物只能供他们吃个半饱。至于招兵,费用问题很麻烦。”
曾国藩站起来,整个人光芒万丈,正要开口。陈启迈打断了他:“曾大人,您来得突然,但还是准备了接风宴,吃了饭再说。”
饭非常简单,曾国藩感觉是下人吃剩下端上来的。一面吃饭,曾国藩一面感慨,这真是个成败论英雄的时代,胜了什么都好说,败了怎么都不好说。这顿饭吃得非常憋气,但正是这种残酷的现实,刺激了曾国藩血液里的顽强斗志。他吃完饭一抹嘴就跑到湘军在南昌的办事处,召开总结会议。
会议上,曾国藩听取了湘军文员们**四射的发言,他一面听一面点头,这是出于礼貌。实际上,曾国藩发现这群未上过战场的笨蛋文员四六不懂。最后一位文员演讲完毕,曾国藩忍了多日的邪火终于发了出来。他破口大骂自己的那群文员,把自湖口惨败以来所有的憋屈都狠狠地发泄出来。会议散后,他又跑进厨房重新吃了一顿。
那天夜里,曾国藩在迷迷糊糊、噩梦连连中被叫醒。勤务兵不无悲痛地告诉他,大批文员都卷铺盖走人了。
曾国藩直挺挺地躺在**,脸色在月光下如同死人。他想了半天,才半死不活地说:“一个人连承受被责骂的能力都没有,还能成什么事。随他们去吧!”
勤务兵认为曾国藩有理解误区,他整理了思路,侃侃而谈:“非是如此。他们所以离开您,因为您自出山以来霉运当头,胜少败多,人家已经对你已失去信心。人人都想跟着个顺风顺水的人,攀龙附凤,得点好处。可跟着您能得到什么好处?”
曾国藩大吃一惊:“想不到别人还有这种心思?我曾国藩辛苦出山,只为天下太平,他们竟然把我当成聚宝盆。这种人走了也罢,只要李元度不走就好。”
李元度没有走,他对曾国藩倒是忠心耿耿,而且敢做曾国藩的直友。第二天早晨,他主动来找曾国藩。曾国藩去拉他的手,发出风箱似的声音:“老友,我们要好好谈谈了。”
李元度伸出胳膊去摸曾国藩,如同瞎子走路。这不是在出洋相,他高度近视,前几天又不知把眼镜丢哪儿了,所以现在走路全靠双臂和感觉。
“是,咱们该好好谈谈。”二人互相搀扶坐定,李元度说。
曾国藩情绪很激动,所以没有做长时间考虑,就脱口而出:“我一向以诚待人,想不到别人却不以诚待我,在危难时刻,离我而去。”
李元度想了一下,慢悠悠地问道:“您所谓的诚,到底做何讲?”
“不欺、无私、至虚。”
李元度找到自己的两只手掌,拍了两下,这掌声里有讽刺,曾国藩听出来了:“这是何意?”
“您说得好哇,我鼓掌叫好。可您只是说得好,做得却很差。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你不能指望别人都和你一样,以至诚之心对待别人。他们离开,必有离开的理由,这理由就是他们的‘诚’,我想,您所谓的‘不欺’就是不要欺骗别人和自己的良知吧。”
曾国藩只好点头承认李元度说得对,他撇开这个话题,谈另外的,也是他头脑中最恍惚的:“自出山以来,我连遭岳州、靖港、湖口三大败,我格物致知了许久,也搞不清楚。我是不是个不知兵的人呢?”
李元度想了想,说道:“非也,您的失败恰好是因为你知兵。”
曾国藩大惊,李元度缓缓说道:“如果岳州之败是天意,那靖港之败就是人为,用兵之术,贵在确定目标而不更改,您则是朝令夕改,所以才有靖港惨败。至于湖口之败,气太盛,以为大局在控,其实是被人所控啊。”
说完这段话,李元度慌忙去看曾国藩的脸色,但很遗憾,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是隐约感觉到曾国藩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许久,才听到曾国藩又长出一口气:“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向来善听人言,博采众长,以为己用。我的心胸虽不如古圣先贤那样宽广,但至少能容人正确之言。我刚才说‘诚’有‘至虚’的意思,就是要虚怀若谷,心胸广阔,能容纳万事万物、万人之言。”
李元度很欣慰,曾国藩继续说道:“我看这用兵啊,就如同下棋。棋术高低要先看棋谱,但临局走子,对方未必按棋谱来下,那我从棋谱上得来的阵就成了摆设。又如射箭,射箭教科书上讲的是身正,但身正也未必都能命中。因为成败都在变化万端之中。我看啊,胜败之情,就如下棋发箭,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这段深沉的总结让李元度大为感动,他原以为曾国藩这次不可能挺过来了。曾国藩最后如释重负地说道:“人凡发一谋,举一事,必有风波磨折,只要坚忍不懈,总可有志竟成。人不怕失败,只怕在失败中沉溺而难以自拔。”
李元度激动起来,去找曾国藩的手,握紧了,声音哽咽:“大人,好样的!”
中国儒家最得意的一点就是,万物皆备于我,艰难困苦非但不能摧毁我,反而会成为磨练我的动力。我把艰难困苦和一时的窘迫当成是磨刀石,千磨万砺虽辛苦,但非得经风雨才可见彩虹!
曾国藩振奋起来,忙忙碌碌:十三艘大战舰傲然驶向鄱阳湖,源源不断的物资船只航行在江上。保住鄱阳湖的舰队后,他又招兵买马,重新构建湘军力量。同时命令罗泽南和塔齐布,只要还有一丝力量,就绝不能停止对九江和湖口的进攻。
他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战场上,却想不到战场之外还有更大的敌人,这个敌人就是老同学陈启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