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宸濠的革命准备阶段,最大的阻力并非来自北京,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那群江西省的政府官员。王阳明只是其中之一,像王阳明这样的官员在江西至少有两个:一个是胡世宁,另一个是孙燧。
胡世宁是个善于发现问题和处理问题的行政官僚,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文武兼备。他到江西南昌当军事督察副督察长(兵备副使)时,朱宸濠正在为“革命”埋头苦干。胡世宁立即搜集朱宸濠和山贼土匪勾结的铁证,呈送中央,要求中央派调查组前来调查。
朱宸濠得到消息后,慌忙去拜访胡世宁。他不能像对付别的惹事官员一样对付胡世宁。因为胡世宁是兵备副使,不仅有监察当地军队的权力,还有调动军队的权力,尤为重要的是,胡世宁忠正的声名远播。胡世宁对朱宸濠的到访很冷漠,还把话说得很不好听。他说:“律法规定,亲王不得结交地方官员,宁王爷这是想干什么?我胡世宁天生就不喜欢交朋友,请宁王自重。”
朱宸濠发现胡世宁果然像传说中的那样又臭又硬,所以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过他警告胡世宁,在南昌做官,要小心。胡世宁最不怕的就是威胁,1514年,胡世宁在多次向中央政府指控朱宸濠谋反未果后,再上最后一道奏章。他沉痛地指出:“人人都认为江西现在最大的灾难是匪患,但是几个毛贼能成何大事?我确信,不久之后,江西将有大难,那就是宁王府。无论如何都要派人来调查宁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兵部尚书陆完回复胡世宁:不要杞人忧天;之后,他又写信给朱宸濠:胡世宁诬告你多次,你二人有何深仇大恨?
朱宸濠大怒,他决心除掉胡世宁。他那张越织越密的关系网发挥了能量:胡世宁被调到福建。朱宸濠认为这不足以泄愤,连上三道奏疏指控胡世宁妖言惑众,诬陷皇族。胡世宁霉运当头,去福建上任时转道回浙江老家看望家人。朱宸濠抓住机会指控胡世宁畏罪潜逃,并且命他在浙江的朋友巡抚潘鹏把胡世宁缉拿到南昌来。胡世宁发现问题严重起来,一旦回江西必是老命不保,于是慌忙逃往北京,主动走进锦衣卫大牢。就是在狱中等待死亡时,胡世宁依然三次上书认定朱宸濠必反。朱宸濠动用他在京城的关系网想把胡世宁置于死地,但胡世宁的忠直之名拯救了他。朱厚照出人意料地认为胡世宁罪不至死,将其发配东北。朱宸濠革命失败后,胡世宁才被撤销罪名,回到京城,因多次直言朱宸濠必反的先见之明而为朝野所推重。
孙燧和王阳明是同乡,也是要好的朋友。他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江西和王阳明巡抚南赣的时间大致相同,但两人的遭遇却有天壤之别。孙燧机敏、正直,做事有计划,不畏强暴。去巡抚江西之前,他对朱宸濠作了详细的了解,最后确信朱宸濠造反只是时间问题,又确定了当时疑雾重重的两件事:他的两位前任王哲和董杰之死的幕后黑手正是朱宸濠。这二人在巡抚江西时都拒绝和朱宸濠合作,下场凄惨。孙燧对他的家人说:“此去凶多吉少,你们不必跟随,我只带两个仆人去就是了。你们不在,我没有后顾之忧,还可以用这条命和宁王斗上几个回合。”
孙燧一到南昌,毫不迟疑,立即将进贤、南康、瑞州的城防精细化。这是针对活跃在三处土匪的一记重拳。有情报指出,这些土匪和朱宸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就是朱宸濠的属下。同时,他又强烈建议中央政府对九江兵备大力加强。按他的想法,朱宸濠一旦造反,必先攻九江,九江的城防如果完美,将成为朱宸濠出门的第一块绊脚石。
朱宸濠对孙燧如此勤于军政之事大感意外,他请孙燧吃饭。他要孙燧了解,江西有他宁王在,太平无事,你不必锦上添花。孙燧向朱宸濠陈说大义。朱宸濠对孙燧所谓的大义很冷淡,他有自己的大义,那就是“灭亲”。
孙燧见朱宸濠已是油盐不进的顽固分子,也就不费唇舌。他开始接二连三地把朱宸濠必反的奏折送向中央。此时的江西南昌到处都是朱宸濠的人,所以孙燧的奏折永远都出不了江西。但孙燧这种持续不断打小报告的行为惹恼了朱宸濠,他决心铲除孙燧。不过他是个有身份的人,所以先礼后兵。他给孙燧送去四样江西土特产:枣、梨、姜、芥,暗示孙燧“早离疆界”。孙燧的反应极为激烈,他探听到活跃在鄱阳湖附近的盗贼凌十一、吴十三、闵廿四和朱宸濠有密切往来,于是在大雨夜突袭其老巢。三人狼狈地逃到朱宸濠祖墓后突然消失。孙燧要进朱宸濠祖墓搜索,虽未如愿,但却给了朱宸濠一记闷棍。
孙燧更确信朱宸濠必反,他在给朝廷的文件中还取笑朱宸濠“不愿做王爷,甘去做盗贼,大概是做王爷的趣味不如盗贼佳”。
朱宸濠怒火攻心,当他正要对孙燧下手时,王阳明来到江西剿匪,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位心学大师吸引了。当王阳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解决了詹师富、以一封信的力量让龙川大亨卢珂痛改前非后,朱宸濠惊骇万分。他对两个谋士刘养正和李士实说:“王阳明果然非同凡响,希望他来江西只是剿匪。”
李士实一笑,说:“他那两下子也就能对付几个山贼而已。我听说,这人全靠忽悠成事,从不讲真话。”刘养正不同意李士实的见解。他说:“这人不可小觑,即使他来江西只是剿匪,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做大事而不干涉?”
李士实的意见是,他要阻挡历史的车轮,我们就轧死他。对付他,只需要一支机动部队。
朱宸濠批评李士实:“你呀,越老越糊涂。咱们不能无故给自己树敌,在革命之前最好把障碍全部清除。我觉得可以试着拉拢他,看他出什么价。天下没有谈不拢的买卖,只有谈不拢的价格。”
刘养正闷闷地来了一句:“孙燧就是谈不拢的买卖。”
朱宸濠冷笑:“谁说谈不拢,不过这个买卖的价格是一条命而已。”
这当然也是买卖,不过是砸锅的买卖。
当王阳明在赣州准备对付池仲容时,朱宸濠派刘养正和李士实去探王阳明的虚实。双方一见面,嘘寒问暖谈些家常,气氛融洽。刘养正向王阳明请教心学,王阳明认真地阐述他的心学思想,李士实极不耐烦地听了半天,突然插嘴,我们还是谈正事吧。这意思是,王阳明的心学不是正儿八经的事。
他不等王阳明开口,就侃侃而谈。在他**四射的叙述里,王阳明了解到,如今整个江西,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都知道宁王爷尊师重道,集商汤、周文的气质于一身,是正在成为圣人的人。而王阳明也鼓吹恢复圣学,所以他宁王爷特地派他最亲密的人来拜访王阳明,表达他对王阳明的欣赏之意。同时,如果王阳明不介意(你也没有资格介意),宁王就亲自来向王阳明讨教。
王阳明装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说:“我的学生虽然都是官员,但官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侍郎。宁王爷身为千金之躯要做我的学生,我哪里敢当。难道宁王爷要舍弃王爵来做我的学生吗?”
李士实冷笑:“我们王爷舍弃王爵如弃掉一双破鞋,但舍弃王爵对天下苍生有何意义?当今天子闹得太不像话,政事荒废,黎民生活在大黑暗中,如果我们王爷舍弃王爵能让百姓重见天日,舍弃了又如何?”
王阳明和刘养正都变了脸色。这话实在太露骨,刘养正认为李士实太心急,不该一上来就把朱宸濠的理想全盘托出。王阳明则认为,李士实居然敢在他这个巡抚面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说明朱宸濠的造反已是箭在弦上。
箭的确已在弦上。李士实见王阳明不说话,用一种沮丧的语调说:“难道当今世上就没有汤武吗?”这话明显有两层意思,朱厚照是桀纣,朱宸濠是汤武。
王阳明也假装叹了口气:“纵然有汤武,也需要有伊吕(伊尹、姜子牙)来辅佐。”
李士实虽然年纪大了,但反应仍然很快:“有汤武就有伊吕!”
王阳明不想纠缠在“鸡生蛋、蛋生鸡”的悖论中,他发挥出去:“有伊吕,就有伯夷、叔齐。”伯夷和叔齐都是前朝坚定的卫道士。
刘养正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而且他认为自己这句话绝对可以堵住王阳明的嘴:“伯夷、叔齐后来都饿死了。”
王阳明的嘴没有被堵住,而且比上次反驳得还要快:“他们那颗忠诚的心还在!”
李士实追击:“心在有个屁用,要看既成事实。”
王阳明摇头:“人人心中都有良知,人人心中的良知都会得出一个真理。伯夷、叔齐虽然死了,但他们的良知却在每个人心中。”
两人发现再辩论下去就会踏进王阳明心学的地盘,那不是他们擅长的,所以他们当天就告辞回了南昌。
他们去时是两人,回南昌时却是三人。王阳明派了一个名为冀元亨的弟子跟他们来到南昌。冀元亨此行有两个任务,一是用心学的力量把朱宸濠拉回正途;二是,如果第一个任务无法完成,那就搜集朱宸濠谋反的证据。
实际上,第一个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第二个任务已多此一举。
朱宸濠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造反,即使佛祖下凡做他的思想工作也无济于事;王阳明早已对朱宸濠谋反的事实心知肚明。刘养正和李士实来之前,孙燧也来过赣州。孙燧把朱宸濠的谋反罪证一五一十地说给王阳明听。
虽然如此,王阳明还是派了自己的得意弟子冀元亨去南昌,原因恐怕只有一个:他不想随便放弃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朱宸濠,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要争取。毕竟这是关系千万生命的大事。
冀元亨是王阳明在贵州龙场时的入室弟子,乐观向上、智勇兼备,深信王阳明心学,确信任何道理都要到实践中去验证。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他在老家湖南参加乡试时,考官出的题目是“格物致知”。朱熹已把这四个字讲得很透彻,冀元亨也知道,可他非要按王阳明解释的“格物致知”答题。王阳明派他到南昌,他居然乐不可支。王阳明提醒他,此去凶多吉少,他更是心花怒放。他向王阳明保证,倾尽全力完成任务。
冀元亨这个陌生人闯进了朱宸濠的世界,让朱宸濠和他的两个谋士疑虑重重。刘养正认为,冀元亨是王阳明出于礼貌派来给朱宸濠上心学课的。李士实却认为,这人就是个奸细。朱宸濠思来想去,最后说,留下他,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朱宸濠不怕冀元亨耍花样,就怕冀元亨讲心学。冀元亨最先给他讲的是王阳明重新诠释的“格物致知”。朱宸濠听得目瞪口呆。冀元亨讲完,他才发现这东西的确可以让他耳目一新,但和他的知识结构有很大出入。
他不认可王阳明心学,尤其不认可王阳明在《大学问》里说的“只要良知光明就能获得一切”。他反驳说,良知这玩意就是孟子说的恻隐之心,它只是一种个人品德,人如果能靠个人品德获取成功,简直天方夜谭。
冀元亨大声道:“谁说的良知只是一种品德,它是万能的。如果你不信,请先光明你的良知,你再看。”
朱宸濠较劲了:“难道你老师王阳明扫平了那群山贼靠的就是良知?”
冀元亨吃惊地喊了起来:“不靠良知还能靠什么啊!人唯一的依靠就是自己的良知啊。”
朱宸濠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冀元亨的话,问道:“你老师王阳明的良知彻底光复了吗?”
冀元亨愣了一下,朱宸濠笑了起来。
朱宸濠的笑声好不容易结束,冀元亨又不紧不慢地说开了,这次不是谈良知了,而是谈朱宸濠最感兴趣的问题。
他首先立下大提纲:君臣。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臣绝不能叛君。朱宸濠在这方面的学识比冀元亨渊博。他说:“商汤周武就是臣,后来成了君。”冀元亨说:“那是因为桀纣都不是好鸟,孟子说,商汤杀的不是君,而是独夫民贼。”朱宸濠说:“当今圣上和桀纣有何区别?”
冀元亨被朱宸濠的露骨惊骇当场,可他没有办法反击,只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吼道:“为臣的就不能有谋反之举!”
朱宸濠想起家恨:“成祖皇帝(朱棣)的江山是怎么来的?你们现在这群抱着儒书歌功颂德的那个皇帝的祖宗就是个谋反之臣!”
冀元亨发现自己在讲大道理上明显被朱宸濠压得透不过气来,于是他转换角度,设身处地为朱宸濠着想。他对朱宸濠的“时”与“势”进行分析,最后得出结论,你没有“时”运,没有“势”,所以,万万不可妄动。
朱宸濠说:“你的分析是隔靴搔痒。我非常想把我的时势都告诉你,但这恰好是你想得到的,所以我不告诉你。”
冀元亨的第一个任务毫无悬念地失败了,而他的第二个任务根本不必用心去做,因为当时的南昌城里到处都是朱宸濠的兵马在紧锣密鼓地调动。他跑回赣州对王阳明说,朱宸濠造反只是时间问题了。
王阳明当时的分析是,朱宸濠不可能马上造反。他没有任何根据,大概是他的良知告诉他的,这是一种直觉。实际上,有时候直觉非常重要,按王阳明的说法,直觉就是你良知发动时递交给你的正确答案。
不过有时候直觉也会出错,尤其是这种直觉和我们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时。
朱宸濠在1519年农历六月十五造反,是王阳明没有预料到的。而朱宸濠的造反实在是过度紧张后的做贼心虚。
实际上,和朱宸濠近在咫尺的孙燧在1519年农历六月初也没有预料到朱宸濠会如此迅疾地造反。就在六月初,他捉了几个盗贼,朱宸濠的卫队蒙面来劫狱。他捉住了一名劫犯,严刑拷打之下声称是朱宸濠所派。孙燧要朱宸濠给出解释,朱宸濠出乎意料地把已抢到手的盗贼还给孙燧,而且还亲自处决了那个招供犯。这件事让孙燧产生一种错觉,朱宸濠还未准备好。
朱宸濠的确没有准备好。他本来定在1519年农历八月十五乡试时起兵,但一件偶然发生的事,让他做出了提前起兵的重大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