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制时代的政治中,皇帝制度无疑是最重要的一环,帝王高高居于权力金字塔的顶端。许多朋友可能会以为,既然皇帝处于权力金字塔的顶端,那皇权一定是不受任何限制与约束的,皇帝一定是口含天宪、出口为敕的。所以人们说到皇权,总是会用到“皇权专制”这样的固定词组。在秦始皇时代,或者是朱元璋时代,再或者是清代的乾隆时代,也许皇权的确是专制的。但在宋朝,君主几乎是不可能搞什么“皇权专制”的。
一直以来,诸多严肃的历史研究者与通俗的历史叙述者都认为,宋代是“君主独裁体制得到了空前巩固和加强”的一个时代。这是一个很常见的说法,但我这几年留心宋代政制,却有一个发现:宋代的君主假如想搞专制,在法理上、制度上以及权力结构上,都是行不通的。
我仔细考究过宋代君主所受到的种种约束,放在历代王朝中,可以说是最为完备的。其中既有其他王朝共有的制度约束,也有其他王朝所没有的制度约束。两宋300余年,从未诞生过一个独裁的君主,倒是专权的宰相出现了一大串,我们可以列出一个长名单:从北宋的丁谓、王安石、蔡京,到南宋的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等。宋代可能没有很好地解决宰相专权的问题,但君权则是受到有效限制的。
现在就来看看宋代的君权受到了哪些约束。
首先我要说的约束皇权的第一种力量——“天”。也就是上天的天、老天爷的天、天命的天。我们现代人基本上都受过科学教育与理性启蒙,似乎难以想象古人对于“天”的敬畏之心。但在古代,包括宋代,帝王确实相信上天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并通过灾异向失德的统治者提出警告。可以说,“天”就是古代帝王心目中最不可亵渎的神秘力量。大臣也会利用“天”的力量来约束皇帝的行为。
我举一个例子,宋徽宗时期,执政的变法派为了打击保守派,将保守派列入黑名单,刻在石碑上,竖立在京城与各州县,这就是“元祐党人碑”。到了崇宁五年(1106)正月,有“彗星出西方”。在古代,这被认为是“星变”“灾异”,是上天对大宋统治者表示不满的警告。宋徽宗心里也很疑惧,赶紧下诏,请大家直言朝廷施政有什么失德之处。有官员趁机上书,劝皇帝解除元祐党人之禁。徽宗接受了这一建议,令人将“元祐党人碑”毁掉。
你要是以为天上出现一道彗星就让皇帝诚惶诚恐,是没有科学头脑的缘故,那也未必。比如宋朝人已经知道,月食是因为地球挡住了太阳投到月球的光线,而且宋朝人可以预测出很准确的月食时间。但这不影响宋朝的群臣将月食当成上天的警告,每当发生月食,皇帝就要反省自己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对。我觉得这不是愚昧,而是懂得敬畏。
第二种约束宋朝皇权的力量是“道理”。这里有一个小故事:宋太祖曾经问宰相赵普:天下什么最大?可能你会替赵普回答:皇帝最大。但赵普是不可能这么说的。赵普说:道理最大。道理最大,即意味着皇帝不是最大,皇权也不是最大。虽然皇帝掌握着极大的权力,掌管着国家暴力,但他不能代表道理。道理有时候也掌握在匹夫手里,当皇帝不占理时,就要屈服于道理,屈服于匹夫。
第三种约束宋朝皇权的力量是“誓约”。相传宋太祖在太庙立了一块石碑,每一任皇帝继位后,都要到太庙默读石碑上的碑文。石碑上刻的到底是什么呢?是三行文字,第一行写道:“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使犯下谋逆之罪,也只能在狱内赐其自尽,不得当众处斩,也不能连坐旁支。”这是因为大宋的帝位是从柴氏手上得来的,他们要优待前朝的皇室。第二行:“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第三行:“子孙若是背叛这两条誓言,天必殛之。”殛,就是杀死的意思。如果违背誓言,就要受到天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开国皇帝给子孙立下如此誓约的,只有大宋赵匡胤一人。
有人说,誓约只是一份秘密的遗诏而已。这话不对。誓约不仅是太祖的遗诏,从碑文的用语我们可以知道,这其实是宋朝皇帝与上天的立约。在“天”受到人间敬畏的时代,这样的誓约具有比一般的遗诏更大的约束力。事实上,两宋300多年,这一誓约都得到遵守,皇帝基本上没有诛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
第四种约束皇权的力量是“祖宗家法”。宋代是最重“祖宗家法”的一个朝代。从字面看,“祖宗之法”是皇帝的祖宗制定下来的法律,但实际上,“祖宗家法”未必都是皇帝祖宗的意思,而是由儒家士大夫整理出来,包含了一系列习惯法、惯例、故典的制度体系。因为他们是以“祖宗”的名义保存下来,其权威大于现任君主的权力,当现任君主做出不符合儒家理想的行为时,士大夫集团就会搬出“祖宗法”,令君主不得不做出让步。
第五种约束宋代皇权的力量是“条贯”。换成今天的说法,即法条、法律。历朝立法至宋代时最为完备,用南宋学者陈亮的话来说:“汉,任人者也;唐,人法并行也;本朝,任法者也。”条贯、法令不但约束官吏与平民,对皇帝的行为也构成某些限制。
我举个例子说明。宋仁宗的妃子很久没有提升工资——以前的嫔妃是有月俸的,妃子便找皇帝吐槽:“官家,你就不能下一道圣旨,给我们加工资吗?”仁宗说:“我下旨是没有用的。”妃子说:“我不信。皇上金口玉言,谁敢不听?”仁宗说:“你要不信,那就试试。”然后亲笔写了一张条子:给某某妃提一级工资。但管后宫开支的官员将皇帝的条子退了回来,理由是:“不合条贯,恕无法办理。”那个妃子只好又向皇帝吐槽:“原来御笔也没有用。”
第六种约束皇权的力量是“史官”。传统中国的史官制度非常发达,皇帝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起史官记录在案。吕公著曾经告诫宋神宗:“人君一言一动,史官必书。若身有失德,不惟民受其害,载之史策,将为万代讥笑!”宋太祖时,有一日罢朝回宫,闷闷不乐。内侍问:“官家怎么啦?”太祖说:“早朝时有一件事做错了,史官必记录下来,所以感到郁闷。”因此,如果君主在乎身后的历史声名,行事就不能不有所顾忌。
第七种约束皇权的力量是“经筵”的制度。经筵,就是教皇帝读书,意在通过对皇帝的教化,让皇帝自觉遵循为君之道。“经筵”意味着皇帝不是天生圣明,而是要接受儒家教化的。
第八种约束皇权的力量是“公议”。宋代比较尊崇“公议”,宋人自己说:“本朝治天下,尚法令、议论。”如果君主行事不合法度,立即就会受到“公议”的抗争。
第九种约束皇权的力量是“国是”。这是宋朝特有的制度安排,指君主与士大夫共同商定、制定出“基本国策”,这一基本国策,宋人称之为“国是”。“国是”一旦确定下来,对皇帝、对廷臣都有约束力,皇帝想单独更改“国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对宋朝皇帝权力构成最有力约束的,是第十种力量——中枢的权力结构。宋朝的中枢权力结构有什么特点呢?我们用宋朝人自己的概念来说明。宋人说:君主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共治”二字,即体现了宋朝权力结构的一大特点:士大夫并不是皇帝统治的工具,而是治理天下的主体。所以,士当以天下为己任。
那么,具体又如何“共治”呢?宋人又说:“权归人主,政出中书,天下未有不治。”什么意思?意思是说,在宋人的观念中,皇帝尽管处于权力结构的顶端,具有最尊崇的地位,但天子“君临天下”“统而不治”。皇帝作为主权的象征、道德的楷模、礼仪的代表而存在,并不需要具体执政;国家的治理权应该由一个可以问责、更替的政府——即宰相机构来执掌。在这样的权力结构中,皇帝是不可能专制的。如果皇帝要揽权,往往会被视为“越俎代庖”,侵占政府的正当权力,侵犯廷臣的职权,因而免不了要遭受群臣抗议。
最后,我们总结一下,对宋朝皇帝与皇权构成约束的力量有:天、道理、誓约、祖宗家法、条贯、史官、经筵、公议、国是和权力结构。我们不妨将它们形容为套在宋朝皇帝身上的十道绳索。宋朝的皇帝可以说也是“戴着镣铐跳舞”,其实他没那么自由,也没那么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