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事件
1575年马上要来临时,张居正正在北京城内阁中踌躇满志,一场风暴已在遥远的南京酝酿开来。这场风暴的尖兵叫张进,是个太监。几个月前,他被冯保从北京调到南京,负责监督南京守备(军政一把手)申信。说是监督,其实是扯淡。张进和申信亲如兄弟,所以申信在权力范围内可以为所欲为。而为了回报张进,张进在南京也是趾高气扬。
春节前三天,张进在南京最高档的酒馆里喝酒。他酒量一向不好,但喜欢喝。一喝就多,一多就耍酒疯,人尽皆知。那天晚上,张进喝得里倒歪斜,在酒馆里耍起了酒疯。很不凑巧,隔壁包间里也有几个人在喝酒,听得隔壁大喊大叫,就推开了门。其中一个喝成猴屁股的人还没看清张进的模样,就被张进一脚踢了出来。
张进是何等人,冯保的得意下属,向来是嚣张跋扈,喜欢痛打落水狗的,所以就上前连踢带踹,把那人打了个半死。
第二天早上酒醒后,张进隐约记得昨天耍酒疯时,有人大喊一个人名“王颐”。想到这里,他不禁哆嗦了一下,慌忙叫来跟班,喷着满口的酒气问:“昨天咱们见到那个狗屁言官王颐了?”
跟班回答:“是的。”
张进紧张起来:“这鸟言官时刻找我麻烦,难道我昨天耍酒疯被他撞见了?”
跟班说:“岂止是看见,而且他还亲身经历了。”
“什么意思?他当时在干啥?”
“他当时在您威武的脚丫子下,哭爹喊娘。”
像一柄刺刀突然刺进张进的胸膛,他“哎哟”了一声:“难道我昨天耍酒疯揍的人正是王颐?”
跟班像是自己的学生答对了问题,兴奋说道:“公公太聪明啦!”
张进向后便倒,在众多跟班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凉水的帮助下,他才悠悠苏醒,扼腕道:“完蛋了,我闯下大祸了。”
众跟班说:“公公您在南京天下无敌,还怕他不成?”
张进“呸”了他们一口:“你们懂个屁,来南京之前,冯公公千叮咛万嘱咐,说张首辅正在和官员们作对,叫我万不可得罪那群官员,尤其是言官。否则,他们攻击冯公公,张首辅就大大的为难了。”
跟班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忙为张进出谋划策,最后也没有拿出可行的办法,张进只好去找申信。
申信坐在办公桌后,哭丧着脸,一见张进来,跳起来指着张进的鼻子:“你闯下大祸了,南京的言官倾巢出动,都在弹劾你和我呢!”
张进先抖了一会儿,很为自己之前的表现羞愧。他站直了身子,昨夜的酒劲还未彻底过去,扯开嗓子:“我不怕他们,你也不要怕,有冯公公在。对了,揍人是我一人的事,他们为何要弹劾你?”
申信鼻子气得一歪一歪的:“他们说你和我穿一条裤子,只搞掉你不足以平民愤,还要拉我垫背!”
张进冷笑:“什么狗屁民愤,还不是他们这些官员的愤!”
申信如霜打的茄子:“你赶紧给冯公公写信求救啊。”
张进寻了个椅子,安稳地坐下去:“你慌什么,听天由命吧。”
张进的命很好,就因为他的大树是冯保。一大堆弹劾书从南京抵达北京后,内阁会议马上召开。吕调阳对太监向来无好感,坚持要从严处置张进。张居正一言不发。吕调阳偷偷观察了下张居正的脸色,立即意识到自己有原则性错误,急忙纠正:“张进大概有错,可那群言官也是添油加醋。”
张居正还是不发一言,吕调阳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继续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皇上把弹劾书交给咱们,可见这是件小事,我们自行处理就好。”
吕调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张居正像是对吕调阳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先放一放再说。”
他想放一放,可言官们绝不可能同意。北京的言官赵参鲁最先发难,指控张进和申信在南京的罪行,并请皇上严惩这两人,以泄全体官员之气。
张居正气得鼻子都歪了,因为赵参鲁是他的学生。
朱翊钧看着赵参鲁的弹劾书,问张居正:“此事该如何处理?”
张居正早就有了计划。他不能处罚张进,因为张进是冯保的人,处罚张进就是打狗不看主人。他执政以来的方略之一,就是拉拢冯保,让冯保走只属于他自己该走的那条路。
实话实说,冯保应该是太监中最有良知的。张居正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执政时,常常把某些地方出现的祥瑞以诗歌形式献给朱翊钧和李太后,朱翊钧和李太后很高兴。冯保却不高兴,他批评张居正:“你这样做不是蒙蔽皇上和李太后吗?这都是虚架子,有什么用?”
张居正当时万分惊骇,看着冯保那张白胖的脸,很想上去亲一下。从这点而言,他对冯保还有敬佩之意。执政这几年来,冯保异常严厉,把内廷管理得井井有条,居然有很多太监都憎恨冯保。冯保对他张居正的帮助是责无旁贷的,张居正执政后,冯保管辖的东厂其实已成了张居正的东厂,张居正要调查任何事,东厂都随叫随到。
有时候,张居正会想,不是自己的手腕有多厉害,而是目标冯保有良知。他如果遇到王振、刘瑾那样的太监,纵然手腕比天高,恐怕也束手无策。
所以,他有责任和义务保护冯保,保护冯保,就是保护大明帝国。当朱翊钧问他如何解决张进事件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赵参鲁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应该将他贬出中央。”
站在朱翊钧身旁的冯保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李太后默不作声。
朱翊钧呆呆地看着赵参鲁的弹劾书,说:“那就依张先生的。”又问,“张进醉酒打人一事,可调查过?是否属实?”
张居正缓缓回道:“张进这厮酒品奇差是真,所以在南京很不受言官们的待见。但他和王颐早有私人恩怨,这只是个平常的治安案件,根本谈不上太监滥权。言官们虚张声势,上纲上线是他们的恶习,皇上不必在意这些小事。”
“治安案件。”李太后杏眼流转,“好,张先生看问题果然犀利。”
张居正谢了李太后,又不动声色地说了下面这段话:“当然,这件事也不能怪言官们上纲上线。从前,太监嚣张跋扈的事例不少,干预朝政也很多,言官们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特别担心从前的噩梦卷土重来。要堵住他们的嘴其实再简单不过,只要冯公公严加管束下属,他们就没话说了。”
冯保紧张起来,脸色微变。张居正又及时地补充道:“当然,现在内廷在冯公公的管理下,安分守己,风平浪静,已得到官员们的认可,这都是冯公公的功劳。”
冯保长舒一口气,感激地偷看了张居正一眼。
赵参鲁第二天被贬为江西高安典史(县长助理),北京言官们大哗,一场暴风正在不可遏制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