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解难题(1 / 1)

1574年正月元宵节前一天,怒风呼啸着穿堂入室,吹起内阁办公桌上的文件。张居正急忙按住,风过后,他呵了呵双手。这天真冷,不过一想到东南方面的叛乱被平定,张居正的心里就如升起火炉般温暖。

当他沉浸在自己非凡政绩中时,工部掌门人朱衡和户部掌门人王国光小跑着来了。两人有事,而且不是小事。张居正认真听完,不禁倒抽凉气,一种奇异的感觉袭上心头:1574年可真不是个好年头,才开始,老天就给他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

这个难题要从李太后的信仰说起。李太后信佛,所以常做功德。1573年秋,李太后征得张居正同意后,就从内库(皇帝的小金库)取银五万两,修建了河北涿州胡良河与巨马河二桥。第二年初,两座桥横空出世,负责督建的工部官员邹清明就把建桥的开支报到工部审核。

想不到工部审出问题:开支有七万八千两,而内库只拨银五万两,凭空多出了二万八千两白银。其实也就是说,这多出的二万八千两白银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从外库(国库)明目张胆挪出来的。

事态如此重大,朱衡和王国光只好来报告张居正。张居正倒抽凉气,是因为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点,而且也只有他敢这样做。这个人就是朱翊钧的姥爷、李太后的亲爹李伟。

李伟祖坟冒的可不是几缕青烟,而是核爆炸的好运冲击波。他多年前带着女儿从乡下来到京城,命运的眷顾下,女儿被卖进朱载垕的王府,再在命运的眷顾下,女儿被朱载垕弄上床,又在命运的眷顾下,她生下朱翊钧。朱翊钧成为皇帝,她成了皇太后。李伟毫无悬念地女贵父荣,在朝中炙手可热。后来他又通过女儿的关系,到户部看管外库(国库)。这个职务虽不高,却是个肥差,因为他可以在进出钱财上动手脚,而不被人轻易察觉。

李伟的身份太让张居正尴尬,他可是皇帝的姥爷、李太后的亲爹,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政治靠山,哪个都得罪不起,他的眉毛快皱到了一起。

王国光急忙为他排忧解难:“张阁老,有几句话不知当讲……”

“你讲!”张居正看定他。

“您整顿朝纲,肃清吏治,全靠考成法。皇太后是当今圣上之母,手握重权,考成法是标,那皇太后的支持就是本,标本之间,微妙权衡,我觉得应舍标取本。李伟之事,现在知道的人还少,我再叮嘱邹清明保守秘密,张阁老您权当不知,容后再行处置,岂不是两全之计?”

这是变通,高明政治家都擅长这招。正因为变通挑战了规则,所以有时能出奇制胜,而有时则会吃不了兜着走。

张居正本以为这件事会悄无声息地绝迹,让他惊骇的是,两天后的早朝,一大批言官纷纷上疏弹劾李伟,不但弹劾他此次私挪银两之事,还弹劾他贪污军饷,克扣军需。这都是事实,张居正又气又急。

“谁走漏了口风?”朱衡和王国光一进内阁,张居正就跳起来质问。

两人也是满脸的茫然,都摇头。张居正坐下去,陷入沉思。朱衡和王国光以为张居正在琢磨谁透露口风的事,想不到张居正一开口却是自言自语:“通变之功,亦在法度之上。”

朱、王二人莫名其妙,张居正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对二人说:“这件事既已闹到如此地步,谁透露出去已不重要。正如王大人所说,皇太后得罪不起,可不惩罚李伟,就对不起考成法,更对不起那些官员。”

朱衡脸色微变:“张阁老,三思啊,那可是您的权力源泉。”

张居正笑了:“朱大人,我刚才说‘通变之功,亦在法度之上’,你没听见吗?”

朱衡尴尬地一笑:“倒是听见了,但不明白。”

张居正站起来,意志坚决:“我去见皇上,稍后,你们就明白了。”

李太后和朱翊钧正满面愁容地受张居正的拜见。李太后长了一颗玲珑心,当然知道张居正来的目的,所以主动开口:“唉,我时刻注重名节,更做善事,想不到我那不争气的父亲,总给我丢脸。如今又有违法犯纪到这种程度,张先生,您说……”

下面的话肯定是要张居正来说,张居正于是说:“太后这话有些重了,本朝吏治废弛日久,人心浇漓,现在虽皇上英明图治,但长时间积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除。贪污索贿、中饱私囊是平常事,您父亲初入公门,被小人一蛊惑,难免有差池,也是情理之事,太后何必放在心上?”

这是段极具艺术的话语,它使李太后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但张居正的严苛给李太后的印象太深了,她不太相信张居正也有对罪行如此通情达理之时,她再度发出试探:“张先生就不要为我父亲开脱了,他和内宫勾结,外库内库都成了他贪污的阵地,扰乱国事,罪不容恕。”

张居正不假思索地说道:“太后又言重了,您父亲看管国库,宫内宦官看管内库,本来就没有严格规定,双方不许交往。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李太后渐渐高兴起来,再发第三次试探:“弹劾我父亲的奏章上说,他克扣军饷,这应该是大罪吧?”

这要不是大罪,还有什么大罪!张居正咬牙道:“克扣军饷一事,臣已调查清楚,军饷从国库发出后,经过层层辗转,不断有人从中截留,所以到了军中减少是情理之事。您父亲可能克扣了一点点,但主要责任还是下面接手人员利欲熏心,言官们吠影吠声,都归罪于您父亲,实是过激之词。”

李太后脸色已恢复正常,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好像没有可说的了。张居正这个辩护人做得太出色,她这个指控方已黔驴技穷。

朱翊钧在一旁听着二人的你来我往,突然头脑浑浊,张居正应该是来问罪的,怎么倒成了李伟的辩护人?他不禁疑惑地问道:“依张先生的意思,外公就没有大错了?”

张居正看了一眼李太后,李太后凤眼流转,也瞅上了他。张居正觉得时机已到,缓缓说道:“皇上,您姥爷初入宫门,受人**,才小有不规,这都是小错误,满朝文武,哪个没有?如果真较真,恐怕连微臣也有罪过。还希望皇上、太后不必为此事过虑。”

朱翊钧能不过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张先生,那这件事是不是就过去了?”

张居正以攻为守:“皇上以为如何?”

朱翊钧“啊”了一声,他想不到张居正会反问他,急忙看向李太后。李太后也以攻为守:“皇儿,说说你的想法。”

这可难住了朱翊钧:惩罚吧,那可是他母亲的亲爹;不惩罚,看张居正的样子,好像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斗争了好久,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这事不能就这样完了吧?”

“皇上英明!”张居正俯首一叩。李太后吃了一惊。张居正继续说道:“这事不能就这样完了,我觉得应该订立国库登记出纳新规,更换人员,杜绝腐败行为,保证财政清楚。”

李太后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没有底:“张先生竭智尽忠,真是社稷之福。那么,李伟该如何处置?”

“太后一定要处置吗?”

李太后又惊了一下,想不到张居正老谋深算到如此境界,让她主动说出来,可话已说到这份上,她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一定要处置。”

张居正假装思考了一会儿,说道:“那好。请您将您父亲召进宫来,教训他两句,要他以后注意就是了。”

李太后惊喜,又半信半疑:“就这样?”

“就这样。”张居正又补充道,“但国库保管员的职务,还请太后向您父亲说明,恐是要换人。”

李太后欣喜道:“好,既然张先生为他求情,我这次就放过他。国库的事,您全权做主吧。我想,他也没脸再要这个职务了。”

从宫里出来,张居正的神经并未彻底放松,他还要对付那群言官。一天后,在他的帮助下,朱翊钧下了一道圣旨:“李伟无法胜任国库工作,削职。至于言官们指控他的违法行为,容日后慢慢侦查,钦此。”

言官们闭上了嘴巴,其实他们的弹劾书也无确凿证据,只是捕风捉影。李伟被拿下,他们已心满意足。实际上,他们只是想看看张居正该如何处理此事,给张居正设置了一道难题。让他们大失所望的是,张居正轻而易举地就破解了这道难题,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