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上疏的人叫姚继可,他在半个月前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巡视宣府、大同,由于离王、方二人很近,所以隐约听到了王、方二人要和俺答汗议和的消息。他发了羊痫风似的跑回北京,上疏指控方逢时通敌。并且说,和蒙古人议和简直是和老虎讲慈悲,和这群野人打交道,只有针锋相对,高筑墙、广储粮、坚壁清野。
“通敌”这个罪名不小,在当时闭塞的朝廷没有人知晓方逢时和蒙古人谈判细节的情况下,姚继可的这道指控书是炸药。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不过是个夺人眼球的烟花,陈以勤已经在半个月前黯然离开,都察院被高拱掌控在手,言官们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无法跳出高拱的手心。
张居正去信给王崇古,要他安慰方逢时说:“姚继可神经错乱,你听到后不要挂怀,更不要灰心,我可以向你保证,皇上和高阁老都支持你们,这件事已定。”
方逢时从抑郁中恢复,继续和俺答汗“要求其送还赵全”的谈判。正如张居正所料,赵全早已得知他祖国要他人头的事,他思来想去,欲保性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说服俺答汗放弃把汉那吉。
这条路难度极高,但赵全此时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决心一试。他对俺答汗说:“把汉那吉的老婆还在您怀里,他如果回来,您敢保证他对您的仇恨一笔勾销?”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俺答汗本来对赵全还有眷恋之情,想不到赵全戳他的痛处,再想到和明帝国议和的美好前景,更想到家中哭成泪人的大老婆,一咬牙一跺脚:“来啊,把赵全和他的伙伴们绑了,送给明国。”
1570年十二月,寒风呼啸中,赵全和他的战友们回到祖国大同,被装进囚车,送到北京。朱载垕亲自到午门观刑,赵全一行被凌迟。多年来,俺答汗在赵全的辅佐下把明帝国搞得焦头烂额,如今终于出了这口恶气。
赵全还在从大同去北京的途中时,王崇古已按内阁的决定,将把汉那吉送还俺答汗。俺答汗内心有愧,又因为大老婆的压力,不禁抱着孙子痛哭,场景十分感人。送把汉那吉的明边防军看到祖孙情深,情敌言和,在风沙中放下面子,热泪盈眶。
当北京城所有人都沉浸在无限欢欣中时,张居正早已坐在办公桌前,冷静地给王崇古写信传授机宜:和俺答汗谈封爵、入贡。
俺答汗经过此事想通了很多事,尤其是当他看到孙子把汉那吉衣锦而回,吃得脑满肠肥,更对明帝国产生好感。入贡是他始终渴望的,封爵嘛,不过是再多个主人而已。他对王崇古说:“这么大的事,你能做主吗?”
王崇古说:“你也知道这是大事啊,我当然不能做主,但有人可以。你等消息吧。”
几天后,王崇古上疏中央政府,议封贡和开市共八事。上疏一到中央政府,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当然是高拱和张居正,忧愁的是兵部尚书郭乾。郭乾对明帝国边事也非常娴熟,年轻时非常干练,老了后小脑萎缩,做什么事、想什么问题都虎头蛇尾。他是一年前取代霍冀而主掌兵部的,张居正对他的印象非常一般。在把汉那吉事件中,始终看不到郭乾的身影,因为他在暗处长吁短叹,认定张居正、高拱还有皇上在瞎胡闹,必定出乱子。
出乎他意料的是,把汉那吉事件居然和平解决。他觉得世事太莫名其妙,于是开始关注此事的余波。他见到王崇古的上疏,就对高拱说:“这是国防问题,应该归我们兵部。”
高拱说:“好啊,太岳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和他商量吧。”
郭乾喘着粗气,浑身发汗,对张居正说:“这事不可行。蒙古人都是野人,不讲规矩,不知礼仪,和他们谈和平,痴人说梦。”
张居正沉默。
郭乾眉头紧锁,咬着发紫的嘴唇,话锋一转:“不过要是真能和平,不用打仗,也未尝不是好事啊。”
张居正慢悠悠地问道:“那您的意见是?”
郭乾搓着双手,不好说。
张居正站起来,语气里带上让郭乾生畏的坚定:“以兵部名义请皇上召集廷议。”
廷议是当时的大臣会议,所有人都要发言,但决定权却属于皇上,这就叫“民主集中”。郭乾还在犹豫,张居正已转身大步迈了出去,留下一句话:“我这就去通知高阁老。”
1571年二月最后一天,朱载垕下诏明日召开廷议。张居正和高拱做了充足的准备,当然,反对派们也在前一天挑灯夜战,要在明日的战场上扬名四海。
朱载垕命人先说了大致情况,然后点头示意开始。
辩论双方进入斗场,定国公徐文壁和吏部右侍郎张四维肯定封贡互市,附和者有二十人,能有这么多的附和者,全是高拱和张居正私下活动的结果。
反对者有十七人,尤以户部尚书张守直最为激烈,张守直摇头晃脑说:“鞑靼并非草原上的唯一部落,他俺答汗能代表整个草原吗?如果封了他爵位,让他入贡,别的部落仍不安宁,我们岂不是白费劲?爵位乃国之利器,不可轻易授人,倘若封了他爵位,让他入贡,你们内阁可以保证有一百年和平吗?”
这不是辩论的态度,而是抬杠。高拱冷笑道:“我们又不能未卜先知。”
张居正站出来补充高拱的话:“先皇在世,俺答汗屡屡攻击边防,甚至还兵临京城,有一年平安无事吗?百姓处于生死边缘,国土沦于贼寇的铁蹄之下,可有一年平安无事吗?我们不能保证百年之事,俺答汗也不能,您能吗?”
张守直一直晃**的脑袋总算静止,满脸通红,不再言语。
反对派中没有人再出来。张居正和高拱对视,嘴角不易察觉地一笑,他们胜利了。
如果事情这么简单,它肯定不是发生在大明帝国政府里。工部尚书朱衡慢吞吞地挪出来,说:“我同意封贡,但互市有风险,我坚决不同意。”
御史叶梦熊跳出来,附和道:“先皇在世时,仇鸾不敢同俺答汗开战,主张开马市,拿最上乘的丝绸和大米换来的只是劣马。今天王崇古总督又要开马市,难道觉得帝国又缺劣马了吗?”
反对派们哄堂大笑,故意把笑声抬得很高,拉得很长,好争回点面子。
张居正讨厌言官们的油腔滑调,有事说事,拿这么严肃的事开玩笑,简直该让他们变成哑巴。
叶梦熊这番话给反对派们一个错觉,他们以为柳暗花明,反败为胜了,所以都纷纷发言。有个叫饶仁侃的御史一面从群臣行列中走出,一面高声说:“当年先皇英明果断,取消马市,并严令再言马市者斩,王总督难道是想以身试法吗?”
反对派们正要以第二次“哄堂大笑”给饶仁侃喝彩助威,只听高拱一声大喝:“你们这群蠢材!先皇取消马市,是因为仇鸾榆木脑袋,办事不力。因人废言,这是猪才做的事!”
反对派们嗡嗡起来,高拱向群臣中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站出来,高声叫道:“在下认为,封贡、互市是一体的,而且有四大好处。”
张居正循声而望,正是高拱的得意门生、吏部言官胡嘉,他不由得向此人投去感激的一瞥。胡嘉所谓的四大好处,也正是张居正和他的同志们都意识到的。封贡互市,俺答汗可停止战争,边民可享太平;诸边有数年之太平,可乘机积蓄力量,俺答汗如果背盟,打就是了;边境汉蒙居民交错,民间贸易往来,可用中国文化渗透进蒙古,做到不战而屈人;我天朝大国,胸怀如江海,允许蛮族来降,这就在宇宙做了个好广告啊。
反对派们不嗡嗡了,张居正好不容易享受了会儿宁静。这种宁静,他最喜欢享受。高拱站出来说:“我看情况已明朗,皇上可做定夺了。”
朱载垕在龙椅上昏昏欲睡,听了高拱的话,像死囚听到大赦一样,欢乐地站起来说:“那按少数服从多数,拟旨准行吧。”
张居正几个月来的殚精竭虑终于得到回报,他的坚持得到胜利。中国历代王朝,越弱的王朝越有廉价自尊,把和外族的议和当成奇耻大辱。这不是神圣,而是神经。在给方逢时的接任者刘应箕的信中,张居正这样说道:“所谓讲和,是两敌相持难分高下时,不得已之举。世界上两国之间没有真正的和平,所以讲和不是目的,积蓄力量超越对方开战才是目的。”
张居正深刻认识到这样一个道理:战胜没有把握战胜的对手,最好的武器就是友谊。但对于那些头脑不清晰又喜欢发热的人,这个道理他们永远都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