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并非是从感情方面安慰徐阶,他是从内心深处觉得徐阶一心为公。严世蕃被处决不久,内阁大学士袁炜病重辞职,徐阶迫不及待地又补进两个人。一个是公正廉明的吏部尚书严讷,另一个是张居正同年状元郎,性格温和、与世无争的礼部尚书李春芳。朱厚熜对徐阶的行为表示不解,他说:“您一人在内阁我就放心,何必再引进人。”徐阶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国家事务繁重,我一人怎可?凡事还要和同僚商量。”朱厚熜对这句话很满意。
徐阶趁势提到:“张居正才干卓著,品德过人,翰林院掌院学士(常务副院长)一职正空,张居正可否任职?”
朱厚熜又不解了:“大家都知道张居正是你的得意门生,修《承天大志》时,我就发现他有才能。你要举荐他,我是毫无意见的,可你为何举荐他当这样一个虚职?”
徐阶说:“他还年轻,需要历练。”
朱厚熜当然不明白,翰林院掌院学士固然是虚职,却能提高张居正在翰林院的地位。现在的张居正,既是未来皇帝的讲师,如果再在翰林院拥有地位,那将来的大学士,几如囊中之物。
徐阶的安排是精致实用的,张居正聪明伶俐,多年来也明白了徐老师的良苦用心。况且,张居正虽在翰林院,法理上不能参与政治,可实际上,他始终是徐阶最珍贵的幕僚。更可喜的是,张居正的幕僚身份渐渐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1565年十一月,严讷病重辞职,第二年三月,徐阶又引进裕王的讲师郭朴和鼎鼎大名的高拱。郭朴资格很老,加上未来皇帝讲师的身份,早该入阁,而高拱则是未来皇帝朱载垕最喜欢的讲师,大学士是他的命中注定。高拱也是这样的想法,所以对徐阶引他入阁,并无激动也无感动,相反,他居然认为这是徐阶在拍他马屁。
这种心态很不好,张居正最先注意到,他找高拱谈心。他对高拱说:“徐首辅引您入阁,看重的就是您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和您名动四海的声誉。”高拱看着天发出一声冷笑:“你呀,不懂,徐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我知道。”
张居正哑然。高拱突然话锋一转:“我听说你经常到徐阶的直庐(值班房)去,你师徒二人关起门来就是一天,不知都在干什么?”
张居正想不到高拱如此直接,不禁愕然。他的确常去徐阶的直庐,但稍有礼貌的人,就不会这样**裸地质问。他笑了笑,说:“只是谈学术。”
高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只是随便一问,看把你急的,你什么时候不会开玩笑了?哈哈。”
张居正赔了一回笑,他当然不会告诉高拱,他和徐阶商议的都是国家大事,特别是1566年冬天来临时,两人商议的国家大事简直比泰山还重。
1566年冬天刚开始,朱厚熜就病了。朱厚熜在他作呕人生的最后几年,呈现的是这样一幅漫画形象:跪在玉皇大帝画像前,左手一把丹药,不停地向嘴里扔,右手搂着美女,不停地用嘴巴拱,由于吃了太多仙丹,他当时对美女只能动嘴了。在他身后,站着一群身穿道士服的人,他们是群号称可以让朱厚熜长生不老的道士。
徐阶去永寿宫看朱厚熜,感觉朱厚熜不会长生不老,于是请求让御医给他看病。朱厚熜不干,他说:“道士就是医,而且是神医。”他还说,“道士说了,我这是成仙的征兆。”如他所愿,那段时间,万寿宫里神秘的事常有发生。有时从半空中突然掉下一个桃子,有时冰凉的水在缸中猛地沸腾起来,还有时,丹药在朱厚熜的掌心翻滚成一小人,跳到地上消失了。有一次,朱厚熜在床榻上看到房间里云雾缭绕,一个菩萨模样的人从天而降,接着,他感觉到床榻在缓缓上升,整个房间开始上升,万寿宫开始上升,整个西苑、整个皇宫、整个帝国都在缓缓上升……
这番景象让朱厚熜使出一生的力气,在**大叫:“我要成仙啦!”
徐阶摇头叹息,关起直庐的门,和张居正对坐,沉默不语。张居正谨慎地问:“依您之见,皇上这病……”
徐阶看着窗外,满城雪花,比手掌还大。“多做些准备,没有坏处。”他轻轻地说。
张居正沉思一会儿,提到了高拱。他说:“高拱虽是我朋友,但有句话我不得不提醒老师您:高拱对老师恐怕远没您想的那样友好。”
徐阶听了,无动于衷,许久才说:“高拱是个顶尖政治家,顶尖人物都有性格,且不管他,皇上这病……”
张居正认为徐老师居安不思危,不是好事。可徐阶用手势制止了他,一锤定音:“高拱由我引进,才几个月,不能再由我把他轰出!”
这话里有何禅机,张居正当时不理解,几天后,他恍然。一个叫胡应嘉的吏部言官突然上疏弹劾高拱,说他在内阁值班时经常擅离职守,跑回家和小老婆厮混。
朱厚熜已处在昏迷状态,这种事他想理已理不了。于是,弹劾文件就在内阁里讨论。徐阶安抚高拱说:“言官捕风捉影,不必理会。”高拱恼羞成怒,因为胡应嘉指控的是事实。高拱五十多岁的人还没有儿子,所以把家搬到直庐附近,一有空就跑回家行周公之礼。恼羞成怒不久,高拱突然七窍生烟,他发现胡应嘉居然是南直隶人,和同属南直隶的上海人徐阶居然是同乡!
张居正来安慰他,他不管不顾当着张居正的面攻击徐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并且要张居正传话给徐阶,这个仇,他高拱誓死不忘。
张居正说:“徐首辅不是那种人,你肯定误会了。”
高拱一蹦三丈高:“别拿我当傻子,这事绝对没完,只要有机会,我非报仇不可!”
高拱所谓的机会,张居正心知肚明,那就是朱载垕的上台。朱载垕最信任高拱,高拱也因此自傲。一朝天子一朝臣,风水轮流转,徐阶的权力不是永恒的。
机会悠悠而来,1566年冬的最后一个月,朱厚熜终于在昏沉中死去,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他在**一咽气,徐阶命令太监们守住秘密,心急火燎地跑回内阁。张居正在那里等了他一天!
徐阶肃穆地对张居正点了点头。张居正明白了,唏嘘了一阵。徐阶语气中带上从未有过的威严,说:“谈正事。”
张居正稍作沉默,试探地问:“是不是请大学士们来共同商议?”
徐阶想都未想,说:“刻不容缓,你我二人就足够。”
两人商议的事当然不是朱厚熜的葬礼,而是朱厚熜的遗诏。朱厚熜已没有留遗诏的能力,所以,这份遗诏需要伪造。如何伪造,就是徐阶要和张居正商量的。
其实这件事,两人已大不敬地商量了很多次,中心思想就是,清除朱厚熜时代的弊政。首先,朱厚熜三天两头搞的铺张浪费的道教仪式(斋醮)要停,源源不断的大兴土木要停,求珠宝、营织作要停。那群牛鼻子老道要被驱逐出宫,还要揪出几个平时闹得厉害的道士正法,以正视听。
还有两件事,可以收买人心,简直一本万利。这就是朱厚熜早期的“大礼”案和“大狱”案。“大礼”案是这样的,朱厚熜是以王爷身份继位大统的,当他想把死去的亲爹称为皇考时,大臣们纷纷反对,朱厚熜把反对者定罪;“大狱”案是“大礼”案的延续,被连累的大臣不计其数。
徐阶和张居正用朱厚熜遗诏的名义将“大礼”“大狱”两案的冤枉者全部复官。
遗诏公布那天,整个朝堂、整个帝国都惊喜流泪,徐阶的声誉如日中天,简直如周公再世。然而就当徐阶站在“镁光灯”下,缓缓挥手享受着鲜花和掌声时,在阴暗的角落射来两道仇恨的目光。它们的主人没有别人,只能是高拱。
按常理,在这种时刻,张居正应该会注意到高拱射到徐阶身上的仇恨目光,但他不幸失职。之所以失职,是因为他得到了升职。
1566年最后一个月,朱载垕顺理成章继承帝位。1567年正月,张居正被徐阶提为礼部右侍郎,这是个梯子职务。一个月后,张居正踩着这架梯子,顺利入阁。徐阶为了避嫌,把那位曾堵住严世蕃口的陈以勤也引入内阁。内阁人才济济,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1567年,张居正四十三岁,是内阁中最年轻的大学士。多年来的夙愿终于接近成功,他终于握到了政治的权杖。他不是得道的活佛,宠辱不惊,所以他有点欣喜若狂,于是他没有注意到高拱冷酷的目光。
他把自己沉浸在感恩徐阶的汪洋大海中,对这位命运之神感激涕零!
阵阵冷风吹进内阁,预示着大风暴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