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7年阴历八月初,张居正到湖广省会武昌参加乡试。离开江陵前,他的家人已准备好了欢庆宴,如同张居正已金榜题名。这怪不得张家人世俗,因为整个江陵都知道,张居正和湖广巡抚顾璘是忘年交,而且张居正的确肚里有货,金榜题名自是唾手可得。
张居正本人也胸有成竹,认为高中乡试不过是探囊取物。他还年轻,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生活哲理:你想到的事,永不会发生;而发生的事,往往是你没想过的。
张居正到武昌,顾璘请他吃饭。张居正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不卑不亢的态度。顾璘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唯深沉者才有大略,才可成大材。恃才傲物,宠辱皆惊的人是浅碟子,遗憾的是,世界上多是这种人。正因为这种人太多,所以顾璘才更加喜欢张居正。
宴会进行到**,顾璘指着张居正,向桌上几个亲信官员隆重地介绍道:“这是将相才,我在芸芸众生中一眼发现了他。你们可擦拭双眼旁观,若干年之后,他的成就不可限量!”对顾璘的未卜先知,众人唯唯应对。
顾璘不理会他们,站起身解下腰间的犀带,双手郑重其事地托着递给张居正。桌上一名官员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来说:“大人,这可使不得。”
顾璘的犀带为朝廷所赐,看着是犀带,其实是权力的象征。明政府按官员官职的高低赐予不同的腰带,相当于今天军官的肩章,从来没见过军官把自己的肩章送人的。顾璘毫不在乎,对诚惶诚恐站起来的张居正说:“你暂时先围着它吧,它是圈不住你的,因为你注定是要围玉腰带的人。”
按朝廷礼制,玉腰带比犀腰带品级高。面对这种无所顾忌的推崇、期望以及对张居正命运的判断,纵然是沉稳如山的人也难免会万分激动。张居正去接腰带时,双手不禁颤抖。
“居正小友,我还有一事相求。”顾璘笑眯眯地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刚才的心绪还未平复,又被这句话激起胸中千层浪,他慌忙站起来,有些失态地说:“这可真是折煞我了,您怎么能求我呢?我能办到,绝不含糊。”
陪吃的几位官员也是惊愕万分,一省巡抚,居然有求于一布衣,怪事年年有,可自从顾璘遇上张居正后,今年就特别多。
顾璘向屏障后叫了一声,一个和张居正年纪相仿的少年走出来。顾璘指着那名少年对张居正说:“这是我儿。”又向那名少年指着张居正说,“这是张居正,他年必是朝廷栋梁。”再转回张居正,“希望你将来在不违背良心的情况下对我儿多多关照。”
张居正根本不敢预测多年之后的命运,但对顾璘的知遇之恩却感激涕零,他说:“他年我若真如您所料,必将如您所愿,绝不推诿。”
陪吃的几位官员心中疑惑不已,张居正的文才,他们看得出,因为他们看过张居正的诗歌文章,但他们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张居正会有如顾璘那样推崇的前途。
张居正离开后,他们把这疑惑说给顾璘听,顾璘笑了笑,说:“文如其人,张居正的文章和诗歌思想深邃,思想深邃则能看得远、看得深;他的性格刚毅深沉,刚毅深沉则能坚持信仰、忍辱负重;他的言谈举止中透露着多谋善断。这就是一个伟大人物的基本特征,如果他这样的人不能出头,那就是苍天作弄我们,让我们空欢喜一场。”
几位官员听顾璘说得如此有理有据,急忙附会道:“看来这次乡试,张居正必是头一名了。”
顾璘沉思,许久才露出了“老谋深算”的一笑,说:“世间事虽有命运注定的大路,但期间也该有些曲折吧。”
这恍恍惚惚的话,没人能听懂,顾璘也没有再说下去。顾璘想说而未说的话,在乡试前一天晚上说了出来。倾听者是一位姓冯的御史,也是此次湖北乡试的主监考官。
顾璘在办公室接见冯御史,开门见山道:“想请你帮个忙。”
冯御史是个伶俐的人,立即回道:“您放心,即使您不关照,在下也知道您和张居正的关系。况且,就是没有您这层关系,张居正靠自己的实力,金榜题名也不在话下。”
顾璘微笑着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突然发问:“依你看,张居正是不是人才?”
冯御史脱口而出:“他这样的年纪,能有那么深邃的思想,岂止是人才,简直是天底下第一等大才。”
顾璘点头。
冯御史顺手拍了一个马屁:“您看上的人,怎么可能不是人才!”
顾璘没有理会这个马屁,继续问:“这样的人才,是不是希望他能成为国家栋梁,为天下苍生做点事?”
冯御史郑重其事地点头道:“为朝廷发掘人才,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荣幸。我觉得,张居正有这样的资质。”
顾璘再问:“如果是你,该如何对待张居正?”
“这还用说?”冯御史脱口而出,“当然是要他高中,为他打开进士考试的大门啊。”
顾璘闭上眼睛,用力地摇头,说了两个字:“错了!”
冯御史“呃”了一声,像是被噎到一样:“您说什么?错了?”
顾璘慢慢睁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知道孟子那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话吧?”
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对这段话都能倒背如流,冯御史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知道顾璘不会说废话,便等待顾璘的点拨。
顾璘说:“要锻造一个不世出的人才,谈何容易?头等重要的就是‘苦其心志’,也就是锻造其强大的内心,内心强大的人才是真强大。”
冯御史听出了点门道,可思维仍然不清晰,便继续等着顾璘的明示。顾璘决心不绕弯子了:“张居正现在还年轻,要他提前进入朝廷,也不是不可。但他太顺了,太顺的人一旦经历难事,就会手足无措。不如趁他年轻,让他受点挫折。一来让他明白,人生在世不可能顺风顺水;二来也能让他趁年轻多读点书,涵养心性。等到才具老练,将来的发展才不可限量。”
冯御史似乎明白了顾璘的意思,但又觉得不可思议,怀疑自己理解错了,便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说,要张居正落榜?”
顾璘发出两声“咯咯”的笑:“这是您监考官的事,一切还请您斟酌。”
冯御史哑然失笑,顾璘不愧是官场老手,居然把这个皮球踢给了他。官员干涉科举是有罪的,但那是在场面上说,私下里就合理合法了。
冯御史突然想到什么,问:“张居正倘若知道此事,恨你,如何?”
顾璘坦**地笑起来:“我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别人怎么想,那就是别人的事了。纵然他现在想不开,几年后也会茅塞顿开,理解我的苦心。”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冯御史望向窗外漆黑的天,“请您尽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顾璘和冯御史在武昌巡抚衙门谈话时,张居正正走在武昌城沉睡的大街上,畅想着前途。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此次科举的命运已经注定。
不知金榜梦已破的他在大街上转了许久,回到暂居地后,胸有成竹地上床高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