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谅从小和水打交道,所以自己就是个水上的行家。参加革命后,他更把这种别人所没有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地利”也给了他充分的机会。他战斗的地方大都有水,在水上,他很少被打败过。长时间以来,陈友谅心中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思想:水军很重要。思想决定行动,行动又反过来固化思想。所以当他成为天完帝国的宰相时,多年以来不惧艰难的努力使他拥有了一支战无不胜的无敌舰队。
他的舰队航行在内陆湖上,犹如航行在自家的游泳池中,他的舰队航行在长江上,就如三山五岳被挪到了长江里。他所有的军舰一起下水,水面会暴涨十尺,犹如海啸一样。他有几千艘中型军舰,有几百艘如航空母舰一样的大型攻击和运输舰,至于突击舰艇,数不胜数。敌人只要听到他的重型军舰的名字,就会落荒而逃。这些名字是:混江龙、塞断江、撞倒山、江海鳖……
陈友谅深为自己的这支舰队而自豪,特别是在1360年闰五月他在采石江面的指挥舰中时。他自豪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可以很快就和朱元璋见面,但场景可能有点尴尬——朱元璋在囚笼里,而他坐在高大舒适的椅子上;二是在和朱元璋见面之前,他会做成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件事跟他要和朱元璋见面有很大的关系。如果这件事不做,那他和朱元璋见面时,他就不会坐着,而是站着。
这个人就是徐寿辉。陈友谅坐在自己的指挥舰中,想着这个“知足常乐”的菩萨心肠的人。想了一会儿,就站起来,长吁一口气,坚毅地握紧了拳头,心中说,和囚笼中的朱元璋会面的那一幕将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徐寿辉根本就不配在这个场合出现。
徐寿辉就坐在他对面,看到陈友谅神情严肃地站起来,而且站得笔直,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也站了起来,陈友谅招呼他,要他看向窗外,窗外的江水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红彤彤的一片。江的对面一片漆黑,陈友谅指着那片漆黑之地,告诉他:“那就是金陵,朱元璋正昼夜赶工,制作囚笼。”
徐寿辉傻傻地问:“装我们吗?”
陈友谅纵声大笑,拍了拍徐寿辉的肩膀,说:“是装他自己,哈哈。”
徐寿辉只好赔着笑,笑容还未在脸上全部绽开,陈友谅击了两下掌,一队士兵就出现在徐寿辉面前,他们的手中有绳子,还有开山斧。
徐寿辉脸色大变,声音颤抖,盯着陈友谅,问:“你要杀我?”
陈友谅拿出很无辜的表情来,摊开手说:“不是我杀你,是你杀了你自己。”
对这种哲学问题,徐寿辉没有研究,自然也就不明白。
陈友谅侃侃而谈,人生在世,应该找准自己的位置。对于有些人来说,有些位置就如毒蛇的牙齿,不能去坐的。但只要坐上去了,就必须按照那个位置的要求去做事,否则就会被历史淘汰。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你恰好没有这个思想,所以你今天不是被我杀的,而是被你自己杀的。
徐寿辉脸上已没了人色,史料记载说,他临死前大骂陈友谅不忠不义,还把陈友谅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但这种记载并不可靠,徐寿辉是个对人生极为豁达的人。这样的人,在死前就如他在生前一样,不会怨恨什么。
陈友谅杀掉徐寿辉后,马上做了两件事:第一,登基称帝。可当时正在前线,没有可以称帝的地方。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五通庙。白天视察军队时,他看到有一座殿宇高耸、金碧辉煌的寺庙,这就是建于宋代的五通庙。他先让人做了简单的打扫,然后就地取材,把供桌当成“龙案”,搬来一张看着是有、坐上去就没有了的虚无的破椅子,再把五通庙前的一个土堆视为“祭坛”。他屁股贴到“龙椅”上,几乎是半蹲着,草草地开始登基大典。他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扫视着下面的文臣武将,然后说:“我建立的这个虎虎生威的国家国号为汉,年号‘大义’。”大家山呼万岁。看上去很是那么回事,只是稍有点遗憾:登基仪式进行到一半时,一场暴雨不请自来,陈友谅只好狼狈地逃回指挥舰中。他喘息未定,就给张士诚写了封信,要他进攻朱元璋的背后,他说:“这叫包饺子,要朱元璋顾头不顾尾。”
信送出后,他就一直等着,等了几天,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于是,他向长江对岸发出了一声叹息,说:“我真蠢,自己能干的事为什么还要求别人!”
应天城里鸡飞狗跳。绝对可靠的军情已送到了朱元璋的办公桌上:陈友谅即将发动进攻,他的舰队已开始移动。
朱元璋召开了全体军事会议,会议上,有人悲观地说:“陈友谅的舰队天下无敌,纵使韩信复生,也无济于事,还是和他谈判,献点城池,保存实力。”有人半悲观半乐观地说:“先和他打一架,输了再说。”有人则说:“放弃应天,到紫金山去坚守。”还有人提出围魏救赵之计,欲派出一支军队进攻陈友谅刚占据的太平,牵制他的兵力,伺机反攻。
会议场内很快就成了菜市场,人人都在吐沫横飞地和别人争论,只有刘伯温面无表情,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这种沉静被朱元璋看到了。会议一散,朱元璋就把刘伯温召进了密室。朱元璋第一句话就是问话:“您有什么好计策吗(先生计将安出)?”
刘伯温脱口而出:“先把主张投降献城池的人和主张去紫金山坚守的人杀掉,才能破敌。”
这不是计策,但朱元璋明白,所以点了点头说:“投降和退守绝不是好办法,我是坚决不赞同的。”停了一会儿,又问,“但不知您的计策是什么?”
刘伯温整理下思路,缓缓而谈道:“陈友谅攻太平,三天攻取,这种战力使人敬畏。但太平城临江,陈友谅用的是他的水军,他的优势全在水军,如果我们可以避开他的优势,以我们的优势打他的劣势,我们就能成功。”
朱元璋渴求地望着刘伯温。
刘伯温接着说:“我们可以把他们引诱到陆上来,在一些关键地段设下埋伏。他们的水军用不上,陆军人数又比我们少,这时我们伏击他,就可以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
朱元璋抚掌大笑,说:“先生您想的和我一样啊。”
但具体怎么实施这个战略,朱元璋仍然要刘伯温说说他的想法。
刘伯温说:“我知道咱们这里有个叫康茂才的人,他曾在陈友谅手下当差,而且陈友谅对他的印象不错。可以让他给陈友谅写信,说可以里应外合。”
朱元璋问:“陈友谅素来猜疑,如何肯相信康茂才?”
刘伯温说:“要鱼上钩,当然不能和鱼说有蚯蚓吃。要给它蚯蚓吃,它才能上钩。”
朱元璋问:“蚯蚓在哪儿?”
刘伯温说:“陈友谅喜欢用水军,那我们就让康茂才通知他,说自己已经把从长江到应天西城墙的那条三叉江上的木制江东桥挪开了。如此一来,陈友谅的水军就可以经过秦淮河直抵应天城墙之下。陈友谅必会相信康茂才,因为他太急功近利。一个急功近利的人,一定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哪怕这个机会有风险,他都会说服自己相信没有风险。”
朱元璋满意地点头,说:“您真是谋略大师啊。”
刘伯温说:“我们在江东桥设置下重兵,给他个迎头痛击。当然,我们的水军和他的水军无法抗衡,只能把他逼退。陈友谅败退后,必然要撤到龙湾,上岸坚守。这样,我们集中陆军主力对其发动全面进攻,陈友谅必败无疑。”
朱元璋把这份计划交给李善长时,李善长瞠目结舌,说:“我们担心的就是陈友谅会来,怎么现在又请他来?”
刘伯温嗤之以鼻,没有理会他。朱元璋给李善长解释了一番,但李善长仍然提心吊胆。原因很简单,把一个强大的敌人引到眼皮子底下来,稍有差池,那就是引狼入室。
不过陈友谅很给面子,当康茂才派人到他面前实施刘伯温指示的计划时,陈友谅双眼放光,问:“康老先生在什么位置?”来人回答:“守江东桥。”陈友谅追问:“桥如何?”回答:“木桥。”陈友谅搓着手,兴奋地对来人说:“回去告诉你主人,我肯定到,不见不散,到时候以呼‘老康’为信号。”
朱元璋得到这个消息后,兴奋地跳了起来,但刘伯温告诉他,此时还未到兴奋的时候,这次战役不仅是击退陈友谅,还要歼灭他的主力。
按照刘伯温的意见,朱元璋开始小心翼翼地布置战场,让康茂才带领水军一部分精锐埋伏在江东桥,再派大将常遇春带三万人去石灰山静候伏击在龙湾登岸的陈友谅兵团,最后让徐达兵团等在应天的南城外面作为机动攻击部队。水军主力则被派往长江下游,伏击撤退的陈友谅水军。他本人则带领预备队驻扎在城墙西北处的卢龙山。在这里,他能俯瞰长江和整个战区。
朱元璋下令,挥动红旗表示敌军已进入战场,挥动黄旗时则是命令石灰山的常遇春部队出击。
一切布置完成后,刘伯温又提醒朱元璋,康茂才的水军实力远不如陈友谅,如果稍有闪失,陈友谅冲破江东木桥,可就大事不妙了。朱元璋问:“如何是好?”
刘伯温笑了笑,说:“让李善长昼夜赶工,把木桥换成铁石桥,并迅速加固。”
李善长满脸不高兴地去办了。
1360年6月23日早晨,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陈友谅的庞大舰队已经出现在应天城下。先头舰队在陈友谅亲自带领下直奔江东桥。由此看来,陈友谅很守信,但康茂才让他对“守信”这一美好的品德产生了怀疑。他忽然发现桥不是木头的,连连呼唤“老康”,却不见任何动静。他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这是惊慌的表现。正当他确定这是一次阴谋,准备调头时,康茂才大吼一声:“给我打!”陈友谅发现自己的舰队立即陷在箭雨和火光中,但他的舰队有着非凡的抗打击能力,一面还击一面撤出了江东桥。正如刘伯温所预料的一样,他撤到了龙湾,命令士兵登陆,挖壕沟立栅栏,准备做一番有质量的抵抗后,抓住机会进行决定性的反攻。
但朱元璋决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在卢龙山顶把陈友谅的登陆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他命令身边的士兵挥动红旗,所有军队都知道敌人已进入战场,各路朱元璋兵团,包括他的预备部队都擂起战鼓,喊杀声震动天地,冲向了陈友谅的登陆部队。陈友谅命令他的部队不必拘泥,反守为攻。双方的士兵在死神的带领下冲进战场,开始进行惨烈的厮杀。
战场上在血肉横飞地胶着时,朱元璋又命人举起了黄旗,常遇春的伏击部队一跃而出。他们一动不动地埋伏在那里等得太久了,一见黄旗招展,就立刻如出笼的猛虎般冲向了陈友谅兵团的侧翼。陈友谅的阵线瞬间崩溃,士兵们,包括陈友谅自己纷纷逃向战舰准备逃命。但天不保佑,当时恰好退潮,庞大的战舰无法移动,陈友谅只好逃到一艘小型战舰上,凭借着机动灵活,终于逃出生天。
但厄运之神并没有离开他,他逃到采石,朱元璋的追击部队已经赶到。他调头来希望能转运,又大败。他只好退到太平,朱元璋的追击部队像冤魂一样紧紧不放。在猛烈的攻击下,陈友谅的部队丧失了守城的信心,只好弃城而逃。厄运紧紧地跟随他,又卷土重来紧紧地抓住他。很快,安庆也在朱元璋兵团的咆哮声中陷落,接着就是信州。信州一失,陈友谅的地盘的大门就向朱元璋毫无保留地敞开了。陈友谅用几年时间获得的战果,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全从手中如水一样流走。
此战对陈友谅是个晴天霹雳,他的军舰至少有一半——百余艘巨舰和数百艘中型战舰——被朱元璋俘获。朱元璋把这些军舰充实到自己的海军中,这使得两年后,朱元璋的海军实力和陈友谅势均力敌。除了这些军舰外,陈友谅还留给了朱元璋两万具自己士兵的尸体,及七千多名俘虏。
此战后来被称为龙湾之战,龙湾之战让朱元璋名震南中国,这话刘伯温早就说过,如果这次能击败陈友谅,那么将来的大业就成功了一半。刘伯温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当时的中国本土内,陈友谅是实力雄厚的标杆,能击败他,就击败了其他野心家的幻梦。
刘伯温功不可没。朱元璋发现,这场战役就像是刘伯温设置的一个游戏,每一步都在按照刘伯温的指令进行。
朱元璋说:“这是未卜先知的人。”
刘伯温却望着青田县的方向,泪眼婆娑地说:“我不是,不然,我怎么可能预测不到我老母亲的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