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建立了震耳欲聋的功勋之后,人们往往希望从他身上找到成功的密码。人类是一种高智商的动物,所以能思前想后,尽量把事做得完美顺畅。于是有人提出,人要有规划、要有计划,当然,更要有伟大的理想。人心中只要存着理想的蜡烛,必能照亮前途。但这种论调在朱元璋和刘伯温身上就丧失了价值。朱元璋从一个冲锋陷阵的小兵混到了一方霸主,他在战场上狂喊着“冲啊,杀啊”的时候,心中有什么伟大的理想?他当时的理想不过是希望能安全地退出战场,吃上一顿好饭。即使是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座城池后,他的理想也不过是当个城市的主人,离他要当皇帝的理想相距十万八千里。
刘伯温年轻时有理想,如果让他说出自己的理想,那简直就是长江大河般的壮阔。但他屡屡碰壁,理想的烛光摇曳,一阵清风就能使它熄灭。1360年,刘伯温正式向应天进发。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一个叛乱者工作。
人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许多伟大人物攀上高峰,很大程度上是时势推出来的。每个人最应该做的,不是凭空产生无数豪迈的理想,而是踏踏实实做好眼前事。这就像是种树,开始的时候发芽,然后有枝、有叶、有花、有果实,这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每一步都要走得踏实,不要好高骛远。有枝时不要想着什么时候有叶,有叶的时候不要想着什么时候有花。焦渴的空想和望不到边际的理想没有任何意义,只要不忘记栽培,还怕没有结果吗?
刘伯温多年以来不懂这个道理,他的确没有忘记去栽培,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巩固自己的人生,但他也抱着一种远大的理想。在1358年年末回到家乡时,他的理想之火暗了下去。而当他决定重新出山时,那种远大的理想之火又光芒四起了。
当他走到桐庐(今浙江桐庐)时,他的理想之火险些又被人浇灭。这个人叫徐舫,是刘伯温多年前的好朋友。徐舫那年已经60岁,回首人生,他很满意。年轻时崇尚侠义,好驰马击剑,勤于读书,酷爱吟咏,潜心探究诗歌,曾在南中国各处游历,和一些出色的知识分子交流。只是他生性散漫狂傲,所以对仕途没有丝毫兴趣。刘伯温在江浙行省做官时,曾向长官苏天爵举荐过徐舫。苏天爵也卖了刘伯温人情,专程派人去请徐舫,但徐舫梗着脖子回答苏天爵:“我是个诗人,怎么可以受禄位羁縻?”说完这句话,也不等苏天爵是否真的二次来请,就跑进深山老林隐居起来了。
再后来,徐诗人就跑到桐庐,每天都把自己沉浸在诗篇中。刘伯温那天路过徐诗人的隐居之地时,徐诗人已经捻断了十根胡子,正要作出一首优美的诗来。听说刘伯温要来,他马上戴起黄色的大帽子,穿起白鹿皮做的袍子,腰间系一只青丝绳,一路小跑到河边,看着船上的刘伯温等人,格外恭敬地鞠了一躬。这身装扮和他的举止马上就让刘伯温感觉到,徐诗人已经知道他要出山的事,徐诗人之所以这样做,是在拒绝他,甚至有种讥笑的意思在里面。
刘伯温请徐舫登舟,徐舫毫不客气,上舟后坐在正首位置。刘伯温刚要说,请他和自己一起去见朱元璋时,他突然就大笑起来,说:“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
刘伯温有点尴尬,徐舫就甩开大嘴,言语之间全是讥笑,嘲讽刘伯温隐居青田是假正经,连带着把宋濂三人也损了一遍。
四个人都是极有涵养的人,徐舫尖酸刻薄的话虽然使他们心上很不舒服,但谁都没有表现出来。因为宋濂、章溢、叶琛三人同徐舫并没有深交情,就好像一个路人讥讽你走路的样子时,你只会当他是自说自话。但刘伯温不同,他和徐舫是多年的朋友,朋友对你发表意见,你不可能不往心里去。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船停在如镜子般安静的水面上,空气有点湿润,一股冰冷的风吹进刘伯温的胸膛。他提笔写了一首诗:伯夷清节太公功,出处非邪岂必同?不是云台兴帝业,桐江无用一丝风。
前两句所说的伯夷和姜太公都是商周时期的人。伯夷是商朝大臣,周武王灭商后,他跑进深山发誓不吃周王朝的粮食,最后饿死;姜太公也是商朝人,但他辅佐周武王灭商,成了周王朝的开国元勋。两人的选择判然有别,但是,你能说两个人谁好谁坏吗?不过是人各有志罢了。第三句话说的是,西汉末年一批英雄豪杰帮助刘秀建立东汉的故事,后来这批豪杰被刘秀封为云台二十八将,都可谓是流芳千古的人物。最后一句说的可能是徐舫,你如果不出来建立功业,虽然身心不累,也不过是一丝无用的清风而已。
这和刘伯温多年以来秉承的人生信念是非常吻合的。在他心中,男儿大丈夫如果有才能,就必须要出来做事,事功才是体现一个人价值的唯一标准,其他都是浮云。
随着船继续在水上行走,在桐庐遇到徐舫的不快也在刘伯温心头渐渐消失,应天城很快就出现在眼前,那是一座承载刘伯温后半生梦想的城市,他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人将会出现在这个城市。他在内心深处坚定而又平静地说了一句:“你好啊,朱元璋!”
离船登岸,没有大排场的欢迎仪式,只有个文臣模样的人对他们说:“请稍作休息,一会儿我领你们去见吴国公。”
叶琛和章溢脸上**着激动的神色,宋濂微笑着,只有刘伯温,沉静如水。但他内心世界却突然波涛汹涌起来,他站在城中,眼界所限,望不出去。应天城像是一座城高墙厚的监狱,一种并不美好的感觉涌了上来:我被困住了。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他见到朱元璋时,仍未有散去的迹象。他突然又有一种感觉,也许被困住是多年以后的事,现在,还不至于。
他走在通往朱元璋会议室的路上,尽力脱卸掉使人扫兴的感觉。当有人小声让他止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朱元璋的会议室。他很想说,终于要见到朱元璋了。
一阵冷风从门外吹进来,绕过刘伯温。刘伯温看到那阵阴冷的风吹进一张巨大的帘子里,帘子被掀起来,朱元璋就从那里施施然地走了出来。从他的步伐上可以看出,他没有兴奋点。朱元璋的脸冷酷无情,仿佛是用刀剑和阴谋刻画出来的。你在这张脸上找不到一点人性,只有不属于人类的、寒霜般的威严。
朱元璋把四人慢慢地、深深地扫了一遍,然后心脏发出指令,脸上马上堆出微笑来,说:“我为天下屈四先生,今天下纷争不已,生民涂炭,何时能安定?”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正盯着刘伯温,刘伯温没有说话。章溢却说:“天道无常,唯德是辅,不乱杀一人者能定于一。”朱元璋点了点头。刘伯温发现,朱元璋的点头是出于礼貌,章溢这种假、大、空的话根本没能引起他一丝兴趣。
刘伯温还发现,朱元璋一直在盯着他。刘伯温终于抬起眼来,主动搜寻朱元璋的目光。他看准了朱元璋,朱元璋还在盯着他。刘伯温在内心里又说了一句:“你好啊,朱元璋!”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了刘伯温身上,因为这是刘伯温第一次向他祖国的敌人开口献策,他能献出什么策略来,将决定他和朱元璋的命运,也决定着历史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