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拒借洋兵(1 / 1)

李鸿章抵达上海后,上海的洋人们来找李鸿章,李鸿章趁势请他们检阅淮军。当时的淮军,兵饷不足,而且在乱世摸爬滚打了多年,衣衫褴褛,浑身流淌着二流子气质。洋人们看完,就愁眉苦脸,偷偷对人说:“这简直就是你们中国的第一大帮丐帮,怎么可能守得住上海?”

有人把洋人的担忧告诉李鸿章,李鸿章“呸”地吐口痰到地上说:“别听他们危言耸听,他们这样说是想让咱们‘借师助剿’,曾公说过,死都不会靠他们这群洋人。不过,”李鸿章转动眼珠说,“他们的枪炮可真够劲的,你问问他们,是否能卖给我们一些?”

李鸿章说曾国藩死都不会“借师助剿”,字字都是真的。所谓“借师助剿”,是当时清政府流行的一种想法,就是借助洋人的兵力来对付太平军。

其实,“借师助剿”的论调存在许久了。早在曾国藩困守祁门,英法联军进北京时,有洋人就曾向清政府提议,俺们可以用先进武器帮你们打洪秀全。清政府的老人们围在桌子前商议,商议了多日,也没有结果。他们突然想到,这种事远在南方战场的顶梁柱曾国藩最有发言权,于是让曾国藩发表意见。

曾国藩当时的处境万分艰难,如果让洋人助攻太平军,先不说输赢,至少能把围困祁门的太平军兵力分出一些去。可纵然如此,曾国藩深思熟虑了几天后,给出的答案仍是:外夷的军队不可用!为什么,他说,自古外夷帮助中国消灭敌人后,都有意外要求。就是说,借助外夷,成本太高,超乎想象。

他还自信地认为,湘军水军已控制了大部分长江江面,清政府部队的单薄在陆而不在水,太平军能够纵横南中国,也是在陆不在水。湘军陆军不可能进兵天京,就算洋人的战舰由海口沿长江上行,也不能收夹击之效。也就是说,洋人无用。

不要认为曾国藩是个正儿八经的民族主义者,其实他是个实用主义者,正如儒家教导他的那样“无可无不可”,绝不会用死规矩把自己限制死。洋人要借兵给他,他不同意,可对于洋商从南到北代运漕米,曾国藩满口答应。

他对中央政府说:“对外人借兵给咱们的事,要感谢他们的好意,但对他们出兵,咱们应委婉地拒绝。可是他们要代我们运送漕米,我是大力赞成的,咱们应该鼓励他们,让他们发更大的光和热。”

信的最后,曾国藩说:“我和左宗棠、李鸿章商量的结果就是如此。不过,纵然要他们代运漕米,咱们也不能一劳永逸。洋人的先进技术,咱们只要有机会,必须要学习啊。”

这就是曾国藩、左宗棠等人的远见,在那种自身安危都受到考验之时,竟能想到如此深远的计划,曾、左二人实在有过人之处,也足以证明,后来二人倡导洋务运动,不是头脑发热,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当时的江苏巡抚薛焕与浙江巡抚王有龄对曾国藩“自以为是”的论调大为不满,王有龄对中央政府说,“曾国藩在祁门被困成了鳖,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说洋人无用,实在是死鸭子嘴硬,不借助洋人,他曾国藩根本就对付不了长毛贼。”薛焕更是气冲斗牛,对中央政府说,“曾国藩这是掩耳盗铃,说不借助洋人,可上海现在就是靠洋人在守卫,一批不远万里来的美国人还自动自发组织了‘洋枪队’,帮助我们打击长毛。”

二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脆弱的内心认定纯靠自己的力量根本对付不了长毛,而曾国藩虽身处逆境,却内心强大,再加上对国家民族的责任感,使他有着不同于王、薛二人不同的声音。

价值观决定人生观,这话一点都没错。

清政府对曾国藩和王、薛二人进行综合评论后,觉得曾国藩正确,王、薛二人是胆小鬼。岂止王、薛二人是胆小鬼,当时在南中国受到侵害的所有中国上层社会都这样想。上海方面的士绅在未去请曾国藩出兵前,就大肆鼓吹应该请洋人来保卫上海,并请中央政府向洋人“借师助剿”,收复被太平军占领的苏州、常州等地。

中央政府再问曾国藩的意见,当时他已从祁门出来,正在围攻安庆,胜利指日可待,所以底气更足。他对上海那群士绅说:“几个洋人拿几条枪保卫上海,这可以,但让他们进攻苏州、常州,简直是滑稽可笑。上海是通商口岸,也有他们洋人的利益,他们保卫上海,理所应当。可苏州、常州等地不是通商口岸,没有他们的利益,他们来这里,能有什么责任心?!”

上海士绅们垂头丧气,曾国藩后来又去信对他们说,既然让人家保卫上海,就该以诚相待,不可猜疑,尤其不可自傲自卑,能得其心,就能得其力。

以“诚”待人是理学家的杀手锏,曾国藩主张在外交上也应该如此,这是他终生的人生信条。

薛焕气得鼻子都歪了,正遇到太平军猛攻上海,洋人们也守得很艰难,薛焕再提“借师助剿”。曾国藩也没好气,对中央政府说,“谁不想尽快消灭长毛,洋兵如果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天兵天将,那咱们不用就是傻子。可这些人狼子野心,不成功还好,一旦成功,所要求必然超出我们的想象力,到那时候我们给还是不给,给的话,必是贻害国家,不给,就得开战,谁能保证打赢?这不是前门驱逐了狼,后门来了虎吗?!”

“借师助剿”的论调一时沉入谷底,李鸿章抵达上海后不久,又一波“借师助剿”论兴风作浪。提出这一老掉牙论调的人是三口大臣崇厚,他玩了个花招,说洋人不可信,但印度人可信,大家都是受洋人欺辱过的。我们可以借英国殖民地的印度兵来中国,帮助我们打长毛。

曾国藩忍无可忍,怒斥荒唐:第一,借师助剿是大错特错,只图眼前痛快,不想将来的危险。这些人鼠目寸光,应该都拉出去不经任何审讯就斩首示众;第二,他曾国藩三番五次地摆明了自己的主张,可还是有人三番五次地提“借师助剿”,拿他曾国藩的话当放屁,简直无法容忍!

他联合左宗棠、李鸿章向中央政府上了一道很不客气的奏章,专谈此事。他说,经过缜密的调查后,我们得出结论,英国人调印度兵来助剿这件事是子虚乌有,英国人在印度都手忙脚乱,怎么可能有精力调人来中国?纵然英国在中国的地方官想从印度调兵,在他们那种政体下,必须经过议会通过才可进行。崇厚脑子里都是糨糊,不知他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英国人忽悠了,还是他做梦梦到的,竟然异想天开,这种人的智慧不足以担任官职,皇上应慎重考虑他的去留。

最后,他又说了不借洋兵的另外理由,可谓掷地有声:长毛匪原本是中国良民,纵然为匪,失去良知本体,也是吾中国国民,自有我中国管,岂要外人来?况且,今日之形势,长毛匪已是穷途末路,我辈自有能力结果他们。即使他们仍气焰万丈,这也是我们自家的事,中华之难,中华当之!

“中华之难,中华当之”和汉朝人的那句“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同样气势如虹。

曾国藩说了这么多情绪化的话后,笔锋一转:“如果政府真听了那些不开窍的人的话,借师助剿,那湘军绝不会配合进攻。湘军不配合,洋兵人少,能攻城但没有人力守城,最后肯定是白玩一场。”

慈禧看到奏章的最后,想要发怒,但终于忍下来。虽然对曾国藩很有意见,但她还算清醒,绝对不能借师助剿。

曾国藩四拒借洋兵,终于使得洋人没有进入中国军事领域,至少在这一程度上看,它保全了中国的军事主权。

为了不让洋兵参与中国事宜,曾国藩可谓煞费苦心,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这一思想付诸实践最具典型的是阿思本舰队事件。阿思本舰队事件是这样的,1860年,英法联军进了北京,火烧了圆明园,同治和慈禧回京后,负责和英法联军和议的奕訢说,这群鸟人能如此轻松地进了咱们帝国的心脏,就是因为船坚炮利。我看这很好办,只要咱们花钱买一支舰队就可以了。

很多人都说奕訢是当时的高瞻远瞩者,但这件事证明了他的平庸。不从制度上改革,全去表面武器上装潢,这和一个肺痨患者看到拳击高手天下无敌,认定是拳击手套的强大的思维模式一样。

奇异的是,奕訢的看法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赞同,曾国藩也暂时同意,不过他比奕訢走得更远一点,他希望能有自己的船厂,而不是全靠购买别人的战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奕訢和洋人们交流、谈判,最终确定每艘战舰数十万两白银。曾国藩得知消息后,大呼太贵。但他又不好阻挠这件事,因为开始时他是同意的。于是他掉头重新拿出自己的主张:此时购买战舰无非是为了对付长毛匪,可我早就说过,长毛匪的长处在陆而不在水,洋人的战舰都是横行于辽阔的大海,咱们和长毛匪交战的地方没有大海,要那么多战舰做什么?

奕訢头痛不已,问曾国藩,请把话说清楚点,我最近公务太多,脑袋都要炸了,你想要表达什么?

曾国藩拿出自己的想法,战舰必须要买,买战舰不是目的,买来后研究它,然后咱们来自己制造,一来省钱;二来可以不必仰洋人鼻息。当有一天,中国人见到战舰不会大呼小叫,咱们就真的强大起来了,就可以和洋人分庭抗礼了。

奕訢头更疼了,他想不了那么远,按他和慈禧的想法,买一支舰队回来,消灭太平天国,这就是直接目的。可曾国藩又谈什么自己制造战舰,这就超出了他的想象。经过多日的模糊的思考后,他同意了曾国藩的想法,不过,还是违背了曾国藩的意思,购买了一支小型舰队。

这支舰队包括三艘中号军舰、四艘小号军舰、趸船(无动力装置的矩形平底船,通常固定在岸边,用于装卸货物或供士兵上下使用)一艘,又购买了大批武器弹药,一共花费白银六十五万两。

闻听此事,曾国藩拍着大腿对人说:“几艘破船就值这么多,要是自己建造,何至花这么多冤枉钱?”

虽然如此说,他还是渐渐乐观起来。当时胡林翼仍在世,他和胡林翼商量说:“这些战舰一到,每艘战舰留下三四个洋人,至于士兵,都用咱们湘军的,炮位也用湘军,哈哈。”

人生法则之一,就是发生的事永远是你预想不到的。就在曾国藩踌躇满志时,情况发生变化。变化来自二道贩子、英国总税务司司长李泰国,他是英国人,但因为总和中国人打交道,觉得中国人名字很酷,所以给自己起了个中国名字。他把这件事想得特别美好,也特别长远。清政府把钱交给他,购买了战舰后,李泰国阁下竟然私自聘请英国水军上校阿思本为这支战舰的司令。这还不算,他还招募了六百多英国水军官兵,准备舰上全用英国人。

这就是所谓的阿思本舰队,随之而来的就是阿思本舰队事件的爆发。

如果事情只到此为止,也不算什么。一个舰队的司令和士兵是外国人,并不代表舰队的归属权也是外国人。可随之发生的事让清政府和曾国藩惊骇万分。

战舰未到中国时,李泰国摇摇晃晃地进了北京城,和奕訢等人寒暄一阵后,就从皮包里拿出几张纸,上面既有英文也有汉文。奕訢莫名其妙地问:“这是什么?”

李泰国晃**着肥头说:“看了就知。”

奕訢就看,这是份合同,双方签订人不是他李泰国和奕訢,而是他李泰国和阿思本。奕訢才看到第二条就大吃一惊,看完最后一条后,简直要跳起来痛揍李泰国一顿。

这份合同的大致内容是,阿思本是这个舰队的司令,而他李泰国是司令的司令。阿思本有权决定中国以后的水军规模和战舰样式,并且这支舰队要挂外国军旗,至于中国清政府的龙旗,随便找个地方画几只蚯蚓就可以了。

这个合同告诉清政府一件事:你们出钱买的舰队不属于你们,不但这支舰队不属于你们,以后你们的海军也不属于你们。

若是几十年前,中国人早就抽出腰间的铁片子,把李泰国一刀两断了。可因为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中国人对英国人已畏惧如虎。奕訢一面擦拭汗水,一面向李泰国表示,这事他做不了主,要请示慈禧太后。

李泰国在椅子上微笑着点头,意志坚定,自信十足地说:“让你们的女皇看看也无妨。”

伟大的女皇慈禧看了,要跳起来,却终于忍住,隔着帘子问奕訢:“南方那群人怎么看?”

这当然指的是曾国藩的湘系集团,此时,他们是中华民族的顶梁柱。奕訢轻轻地说:“已经把此事传去南方了。”

慈禧再问:“你觉得他们会怎么看?”

奕訢想了一下:“他们听您的。”

“是吗?”慈禧笑了,瞬间收了笑容,蹦出三个字,“听个屁。”

慈禧可谓未卜先知。曾国藩得知此事后,万分激动,写了封情绪极为激烈的奏章,希望中央政府死都不要答应这件事,即使那些钱一毛都要不回来,也不可答应。

他的奏章在路上时,奕訢等老人们已在制定新的合同,这份合同只轻描淡写地改了一句话:阿思本的司令职务应由清政府授予,舰队的最高指挥官应是中国人,而非任何外国人。

消息再传到安庆时,曾国藩简直要暴跳如雷了。

耻辱!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但焦躁地转了几圈后,他突然猛地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严重,让他冷汗直冒。

中央政府那群人纵然被英国人的两次战争吓破胆,也不至于害怕到这种程度,花了那么多钱,只买个总司令任命的权力?

这件事如果换个角度考虑,如果阿思本带着他的舰队来南方,由于他的任命是出自中央政府,是不是就说明他代表的是中央政府?等于说,中央政府派了支舰队抢他的胜利果实来了?!

曾国藩一屁股坐进椅子里,脑里乱成一锅粥。由此看来,中央政府还是对他大大不信任啊。如果他这个时候还坚决抵制这支舰队,那岂不更是给了中央政府一个印象,他曾国藩想独揽南中国?!

可问题是,由于深谙传统文化,曾国藩在安庆的这段时间已尽量收缩自己的权势,低调得让人叹为观止,他只是希望北京朝堂帘子后面那位对自己的猜忌减少一点,维持好和中央政府的关系。

倘若这种思路在他头脑中占据上风,那他的行动应该是,完全同意中央政府的决策,并沐浴更衣,焚香祷告、敲锣打鼓欢迎阿思本舰队。然而,对这支舰队的归属权所产生的对国家未来的担忧,让他不惧猜忌,毅然决然地上奏中央政府说:“咱们出了钱,就该让咱们的官员全权指挥,绝不可让洋人把持这支舰队。如果洋人非要把持,那干脆将这些战舰赏给各国,付出的钱,咱们也不要了,就当喂李泰国这只狗了。”

这番话铿锵有力,奕訢和慈禧都受到震动,这就是花钱买未来,非有高瞻远瞩的人不能做出。

慈禧问奕訢:“你说该怎么办?”

奕訢不能说曾国藩势力大,此时不好得罪,于是说:“曾国藩说得很有道理。”

慈禧说:“那你就硬着头皮去交涉吧,你有几十万两白银做靠山,应该是底气十足吧。”

奕訢的确底气十足,阿思本更是底气十足,声称奕訢和李泰国订立的章程,他绝不同意。如果非要如此,他就将舰队解散。

奕訢还抱着幻想,对阿思本说:“舰队是我们花钱购买来的,你要走就走,把船留下。”

阿思本向来是强盗思维,他说:“船是我开来的,你们不让我独断,那我就要把它开回英国,有本事,你们派人去把它开回来。”

奕訢没有这个本事,给曾国藩去信询问对策。曾国藩这回头脑冷静下来,毕竟是那么大一笔钱,不能无缘故就真的赏给洋人。他出了个主意,阿思本可以把舰队开走,但大清政府是出了钱的,所以委托阿思本把船变卖,变卖之后的钱应该归还清政府。

阿思本觉得这是个赚钱的大好机会,乐不可支。为了利益最大化,他声称我们这次来中国,花费颇多,往返费用你们要给报销。

曾国藩和奕訢不必商量,他们要的就是这结果,立即同意。于是,阿思本虚报账目,又把销售战舰的价格一压再压,最后,清政府损失了近四十万两白银,终于取缔了阿思本舰队。

“阿思本舰队事件”让清政府的一些激进分子大为恼火,无缘无故浪费了这么多钱,居然什么都没有得到。纵然是拥有猴子智慧的人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们在慈禧面前指责奕訢和曾国藩,慈禧只是异常平静地听着,最后才说,这件事以后就不要提了,谁提我就惩治谁。

当北京紫禁城里的那些迂腐官员正谈论失去的金钱时,曾国藩却在安庆城中愁眉不展。他意识到,阿思本战舰事件就是因为中国人没有自己的造船厂,自然也没有驾驶员。要想解决这一困境,必须要建造自己的造船厂和培养自己的船员。

当然,这不是他紧迫的任务。在1862年,曾国藩最紧迫的任务就是解决太平天国首都天京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