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5年烈日炎炎的夏天,曾国藩在南昌城不动如山地领受文俊的冷嘲热讽。他毕竟不是山,坚持不了多久,所以在钱粮稍微充足后,就带着一支水军进驻南康。一来躲避文俊那张臭嘴,二来,他要重新对九江和湖口布局。
对于九江和湖口二城,曾国藩仍坚持己见,那就是持久地围攻。塔齐布高度支持曾国藩,所以曾国藩抵达南康后,塔齐布在九江跃跃欲试,要去和曾国藩畅谈一番。南康和九江虽然只隔了个庐山,但由于太平军游击队的袭击,曾国藩和塔齐布要见面很不容易。两人多次约定骑马相见,都未能如愿。直到六月份里最热的那天,曾国藩和塔齐布终于得到机会相见了。
这是自曾国藩离开九江前线到南昌后二人首次见面,塔齐布抓住曾国藩的胳膊,眼眶里全是泪水,曾国藩也落泪。塔齐布说曾国藩白发多了,曾国藩就说塔齐布瘦了。塔齐布说曾国藩精神差了,曾国藩就说塔齐布脸色难看,应是营养不良了。
二人互相关爱后,就谈到正事。那天的天气酷热难耐,曾国藩慷慨激昂,塔齐布被曾国藩的言辞挑拨得热血上涌,所以两人拼命地摇着扇子,汗水还是不停地往下流。
曾国藩和塔齐布最后达成共识:在七月的雨季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这是最后一搏,能攻陷九江最好,如果无法攻陷,那就从九江城撤兵。
塔齐布跑回九江大营后,磨刀霍霍。从前的攻城器械已不能用,塔齐布命人昼夜加班制作工具,仅云梯就制作了数百架,又征收了布袋四千,结了几千条竹筏。挡牌、竹盔堆积如山,太平军在九江城下看到塔齐布干得热火朝天,不禁心胆俱裂。
塔齐布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月黑阴雨之夜。这样的夜晚数不胜数,但塔齐布按曾国藩的训导,要在这些黑夜中挑选一个最好的日子。这个日子就是七月十五,南方民间所说的鬼节。
非常遗憾的是,七月十五那天,突然天空放晴,月亮又大又圆,连九江城墙上的茅草都能看清。这真是绝佳的讽刺。塔齐布气得吐出一斗血来。
他为了湘军,为了曾国藩,为了大清江山,洒了太多热血,几次都想抛掉头颅,但老天眷顾他,始终保佑着他在战场上的幸运。然而这一次,福运离开他。七月十八,塔齐布吐完胃里最后一口血,一命呜呼。
这是个天大的噩耗,曾国藩得到消息后,不管通往九江路上有多危险,只带几十个随从,策马加鞭,飞奔而来。一见塔齐布尸体,他无法控制地扑到尸体上,放声大哭,如丧考妣。
这既是哭塔齐布,又是哭他自己。塔齐布在他形单影只时离他而去,对于他和塔齐布,都是最悲痛的事。
塔齐布这只曾国藩的左膀离他而去,他还未从悲痛中复苏,又一个更重大的打击来了。这就是罗泽南的出走。
事实上,从曾国藩创建湘军到1855年的酷夏,曾国藩所依仗能打的人只有塔齐布和罗泽南。
塔齐布尸骨未寒,罗泽南就颠颠地跑来,和曾国藩谈论一个极有前景的大计划。罗泽南这段时间忙得四脚朝天,四个月前,他在南康和九江察看多次后,像发现外星生物一样的跑去对曾国藩说:“太平军上控制武汉,下占据南京,湖口乃中游要塞,其志在必得。纵然咱们攻克湖口,也难以据守,更不能摆脱与之相持长江中断的被动局面。要想打破僵局,改变目前半死不活的被动地位,必须回师上游,攻克武汉。而要攻克武汉,又必先据其上游的崇阳、通城、咸宁一带,以锤击武汉的后背。”
曾国藩思考了许久,确信罗泽南的计划没错,但他就是不肯痛快地答应。原因有二。第一,其时,他正和陈启迈的矛盾激化,其中一个激化点就是他罗泽南;第二,罗泽南去武汉,除了战略目的外还有私人目的,那就是增援上任不久的湖北巡抚胡林翼。
本来,胡林翼是湘系,他成为湖北巡抚,是湘军福星高照。胡林翼一直想拿下武昌,无奈兵寡将少,始终不能如愿。曾国藩不是不想支援胡林翼,奈何他是泥菩萨过江。正如儒学理念告诉他的那样:人,先要为己才能成己,能成己才可成人。一个人自身还难保,就要去拯救、解放别人,这是神经错乱。
胡林翼曾给曾国藩写过求救信,他的见解和罗泽南一样,认为曾国藩不该对九江和湖口较劲,咱们是在打仗,不是在斗气。曾国藩向胡林翼诉说衷肠:非是我较劲,如果我从九江、湖口撤军,那我在江西就没法活了。
胡林翼叫起来:“兄弟,湖北就是你的家。”
曾国藩轻轻摇头,他需要的不仅是个歇脚地,还有颜面。
最终,理智战胜颜面,他同意罗泽南分兵离开九江,先试试看。1855年三月,罗泽南带领他的精锐兵团从九江拔营,逼向广信、义宁,几个月来,罗泽南马不解鞍,人不卸甲,和太平军展开野战、攻坚战、麻雀战、奔袭战、突袭战,但成绩让人实在提不起兴趣,罗泽南攻陷一城,前脚刚走,太平军就再度夺回。
曾国藩得知罗泽南陷入这种泥泞后,写信鼓励他:我平生坚信八个大字——志之所向,金石为开。若能坚持到底,坚忍不拔,一百次失败后就是成功。
这封信如同鸡血,罗泽南浑身充满了野兽般的力量,1855年七月十五,也就是塔齐布准备全线进攻九江的那天夜里,罗泽南奇迹般的攻陷义宁。塔齐布死后的第三天,罗泽南从前线发来两封信,一封是很遗憾塔齐布的阵亡,另一封则是决定大踏步去勾勒他的宏图。就是说,他要彻底离开曾国藩,单枪匹马去湖北冲锋陷阵,为湘军铸造荣耀。
曾国藩看了罗泽南的信后,陷入死一样的沉思。直到肚子咕咕叫时,才被迫醒转。他无精打采地又翻阅了罗泽南的信,就在他心如乱麻时,刘蓉拉着李元度来了。
曾国藩向二人诉说罗泽南问题,刘蓉想了一想说道:“应该走也不应走。”
这是辩证法,辩证法的好处就是,永不会错,曾国藩则认为这是中庸,不偏不倚,其实体现了一个“和”字,和稀泥的“和”。
罗泽南应该走,刘蓉认为有如下理由:增援武昌就是增援咱们的人胡林翼,胡林翼如果在武昌覆灭,那咱们湘系就要失去湖北这块地盘了。
在这点上,曾国藩比刘蓉理解得更深刻。胡林翼刚被任命为湖北巡抚,正是展现亮点的时候,如果能收复武昌,那对胡林翼和湘军实在是其乐无穷的大好事。
李元度不同意刘蓉的观点:“胡林翼在武昌外围已将湘军水师发展到十个营的兵力,他自己就能搞定武昌,罗泽南去干甚?”
刘蓉叹气道:“他的部队都是水师,没有得力的陆军配合,水师在武汉难以立足啊。”
李元度没有反应,曾国藩也保持沉默。刘蓉很自豪地继续开口:“第二点,罗泽南也非去不可。胡林翼的密友左宗棠是骆秉章的心腹,操控湖南军政大权。如果您不允许胡林翼之请派罗泽南援助湖北,必然开罪左宗棠,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元度恼了,他不是讨厌左宗棠,而是觉得刘蓉把左宗棠神化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刘蓉已急转直下:“罗泽南也有不能去的理由,而且非常充分。塔齐布刚死,罗泽南又要远走高飞,如有不测,更赖何人?所以我坚决反对罗泽南离开。但不离开,这盘棋又不好下,真是两难!”
这就是辩证法的神奇之处,采用这种方法的人滔滔不绝,有理有据,但最终要他拿主意时,他就开始和稀泥,等于说,他说了一大堆,实际上跟没说一样。
曾国藩闭眼沉思,他要权衡得滴水不漏,才能做出最终的正确决定。李元度和刘蓉知道曾大人的习惯,思考起事情来没有时间概念,所以悄无声息地离开。
当夜,曾国藩出了军营,护卫要跟随,曾国藩制止了。他缓步走上一块土丘,站在那里。温度并未因太阳缺席而降低,热风吹到他脸上,如同火炭。
夜是那样静,曾国藩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猛然,土丘下面的草丛里窸窸窣窣地响,像是小猪抢食。一条毫无精气神的蛇爬出来,直起上身,仰望曾国藩。
曾国藩立即浑身发痒,一抖,苍白色粉末飘曳而下,这是新癣。他痒得龇牙咧嘴,急忙跑回军营,如释重负地挥毫泼墨。
他已打定主意,允许罗泽南支援湖北。凌晨时分,这封洋洋洒洒的信件终于完成,他派人送出去,同时请来刘蓉。
刘蓉一进军帐,从曾国藩耷拉着的双眼就知道了曾国藩已做出决定,并且执行了。他不由得叹口气,曾国藩也跟着叹息道:“很多人都舍我而独立门户,使我一人独任其难,抑何不仁之甚也!我虽知罗泽南的方略眼界高超,但就是解不开这心结。在这种时刻,他竟然抢先离我而去!”
刘蓉不语,这种时候,他不知该说什么。因为曾国藩用了他最拿手的辩证法。
曾国藩难过,罗泽南更难过。在送行宴上,有人问罗泽南:“曾公(曾国藩)兵败怎么办?”
罗泽南含泪道:“天若不亡本朝,曾公必不死。”
这句话动人心弦,在场众人都流下眼泪。罗泽南给曾国藩写信,深情款款道:“我走非是离公而去,实是为公开辟。公沉溺九江、湖口,本该走,却不能走。其中苦楚和深意,我心中有数,所以才去开辟第二战场。我一走,公更孤独凄凉,所以请公万不可再主动出击,耗损元气。待我第二战场传来佳音,再做下一步打算。”
曾国藩对罗泽南言听计从,自罗泽南走后,无论水军还是陆军都没有主动进攻过太平军,所以当时九江和湖口风平浪静,双方军队好似木雕泥塑。
但好日子在1855年十月底抵达终点。罗泽南把湘军一支精锐从江西带到湖北后,正镇守武昌的拥有超人智慧的太平军翼王石达开立即发现湘军在江西的薄弱,于是在1855年十月底亲自率军从湖北跃进江西,一路披荆斩棘,连下湘军数座城池。曾国藩惊慌失措,慌忙将围攻九江的周凤山部调到樟树镇。
樟树镇在南昌南90公里处,有着举足轻重的战略地位。南则可进攻赣州、南安,北则可攻武宁、新昌和南昌,以通九江之路。曾国藩把湘军主力转移到樟树镇,就是为了保卫南昌和自己所在的南康。
石达开解了九江之围后继续发力,以雷霆之势在江西横冲直撞。曾国藩在南康大营魂不守舍,一日数惊。但在众人眼中,他仍表现了作为领袖的魄力,镇定自若,尤其在抚恤伤兵上,发挥了仁者顶级风范。他清醒地认识到,越是身处危局,越要镇定,越要倾尽全力维系人心。由于人心被他维系得滴水不漏,所以湘军虽屡遭败仗,士气毫不见衰。
但士气这种东西只能是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战场不是内功表演场,凭的是兵强马壮,而不是气。
1856年年初,石达开四路纵队进攻曾国藩眼中的樟树镇,周凤山不听曾国藩的嘱咐出兵迎战石达开,结果是惨败逃往南昌。太平军得到樟树镇,南昌城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南康城里的曾国藩更是心胆俱裂,慌忙奔回南昌,收拾残兵败将,抵御即将到来的太平军。
太平军并未如猛虎下山直奔南昌,而是在南昌外围慢慢蚕食。太平军推进得越慢,曾国藩的恐慌度就越高。他再也没了从前的沉静之气,惊慌失措地写信给胡林翼,要他派罗泽南回援。胡林翼不同意,他以战略伟人的口吻对曾国藩说:“攻陷武昌就可解南昌之围,曾公您要挺住!”
曾国藩哀怜地回信道:“我如何能挺住?湘军陆军不足三千,水军只有二千三百人,兵力单薄到如此程度,别说守南昌,就是从南昌逃出也觉形单影只。自出山以来,从未遇过如此艰难之境,让人想抱枕痛哭。”
然后,他不再诉苦,而是冷静地分析起来:“湘军和长毛在武昌、九江一线已陷入战略相持阶段,既然武汉久攻不下,不如抽调罗泽南援救江西南昌。如此则无损于攻武汉,而有助于救南昌。”
胡林翼看着信,信上就浮现出曾国藩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得心痛,请问罗泽南。罗泽南泪眼婆娑道:“万万不可,如果此时我去江西,那这么长时间攻击武汉的战果就尽弃。不如加快进度攻陷武汉,然后沿江东下,与曾国藩会师,再反攻江西的太平军。”
曾国藩收到胡林翼和罗泽南的联名信后,心窝如同被掏了一拳,脸色发紫,浑身抽搐。在最后的夕阳里,曾国藩周围飘起了白色碎屑,那是因愤懑和焦急复发的癣病。
曾国藩急火攻心的原因不仅是胡林翼、罗泽南的不肯施之援手,还有南昌政府官员明目张胆的嘲讽。曾国藩在南昌城的日子非常不好过,到处受人压抑,时刻遭人白眼。本来,他的湘军就不在体制内,之前打过几次胜仗,得到北京方面的嘉奖,引起体制内某些羡慕嫉妒恨可想而知。大部分政府官员都昼夜不休地等着看他的笑话,如今笑话终于来了,岂能放过,不但围着看,而且私下都在热烈地鼓掌。
曾国藩被南昌官员们冷嘲热讽地神经脆弱,彻夜难眠,不思饮食。后来他干脆把自己变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躲在军营里默默流泪。
部下们都来安慰他,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长毛要从樟树镇打到这里,需要时日。也许他们来到这里时,罗泽南大人已攻陷武昌,来接应咱们了。
曾国藩双手直颤,指着桌子上的地图说:“整个江西只剩南昌和南康这么点小地域,这还不是山穷水尽?你们可知,这几天咱们的士兵死了一百多个?”
众人茫然。
“送信死的,”曾国藩气急败坏,“乔装打扮送信出去,全被长毛贼捉到处决了,你们竟然还说未山穷水尽?”
众人继续茫然,看到曾国藩双目尽赤,急忙也装出怒发冲冠的样子来。部下们都走后,李元度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曾公在此之前一向有自我克制的伟大力量,为何现在**然无存?”
曾国藩苦着脸,“都这时候了,克己之功有屁用!它能让长毛撤兵?能让罗泽南从天而降?”说完这些,他猛然醒悟,这可不是儒家门徒应该说的话,于是改口,“是我功夫不到家,惭愧!”
李元度发现曾国藩平静了许多,就打开话匣子:“胡林翼和罗泽南不来,有他们的原因。据我对罗泽南的了解,他现在一定在使用吃奶的力气猛攻武汉,为的是赶紧来救曾公。”
不必猜测,曾国藩就知道罗泽南肯定在用吃奶力气攻打武昌,因为罗泽南对他曾国藩是忠心耿耿、牵肠挂肚。
罗泽南岂止是用上吃奶的力气,简直用上了一辈子的力气。他亲临武昌城下,不分昼夜地攻城。他两眼冒火,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武昌城生吞活剥。太平军严防死守,湘军伤亡惨重。胡林翼婉转相劝,硬来吃大亏,磨刀不误砍柴工,请调节攻城的速度。
罗泽南目眦尽裂:“曾公在南昌城生死难料,我岂有休息的工夫?!”
武昌太平军守将自参军以来从未遇过这种不要命的玩意,也怒发冲冠:“守城太不爽快,开城门,老子要和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一决生死!”
双方摆开阵势,大打野战。几轮过后,太平军守将喊了一嗓子:“扯乎!”太平军掉头就跑。罗泽南双目瞪出眼眶,狂呼乱叫:“长毛败了,给我追进城门,曾公,等我!”
湘军士兵奋勇争先,喊杀声响彻云霄。一直追到武昌城侧门,正中规中矩逃跑的太平军突然向两边闪躲,侧门突然大开,一支数目众多的太平军从里面杀出,直冲罗泽南已无阵形的军队。湘军已没有后退的时间,被冲得七零八落。
罗泽南被火枪打中左面颊,血流满面,沾湿衣衫。好不容易逃出太平军的包围圈,他已奄奄一息。在他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里,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曾国藩。胡林翼慌张跑来查看,发现罗泽南已无药可救,不禁悲从中来。罗泽南握紧胡林翼的手,说出儒家大师风味的临终遗言:“危急时站得定,才算有用之血。现在武汉又未克,江西危难重重,不能两顾。死何足惜?事未了耳,我很惭愧,要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
胡林翼不受控制地哭出声来,像是狼嚎。哭得精疲力竭后,才想到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曾国藩。几天后,曾国藩在南昌军营里接到了胡林翼的信。
信使千辛万苦,绕了好大一个圈,才把信从武昌送到南昌。当时,曾国藩正在军营中发呆,有人来报告,南昌来了信使。军营里突然起了阵邪风,吹起桌子上的文件,在空中飞舞。
曾国藩大叫一声:“不好!”
这是人的第六感,也是曾国藩从神学那里得到的坚信不疑的预兆。信使跑进来,仿佛是尘土做的,浑身上下都在抖落尘土。未等信使叩首请安,曾国藩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像是未卜先知一样:“罗泽南大人走了?”
信使万分惊愕,忘了从怀中取出信,白日见鬼般看着曾国藩。曾国藩等不及了,去他怀里猛地一阵乱掏。堂堂湘军瓢把子在一个信使身上动手动脚的场景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护卫们慌忙去拉曾国藩,曾国藩丝毫未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急躁道:“信呢?拿出来!”
信使在忙乱中躲开曾国藩的双手,把信从鞋里拿出,曾国藩一把夺过,如饥似渴地展开,信还透着温暖的脚气。曾国藩才看了几行,脸色已铁青,他的预料成为现实。他嘴唇哆嗦着,双手颤抖,眼眶湿润。看到一半,他“呃”的一声,向后一仰脖,喷上空中一大口血,然后就倒。
护卫们慌作一团,急忙把曾国藩抬到**。曾国藩已昏死过去,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捶后背。忙了好大一会,曾国藩才“呃”的一声,还魂人间。这一醒来,他好像老了十岁,气也弱了,手也颤了。李元度慌慌张张地跑来,曾国藩让众人都出去,喘了好久,才能正常说话。
一开口就很不吉利:“罗泽南走了,我也要紧随其后。”
李元度睁大眼睛:“曾公万不可这样说!”这话才一出口,就哽咽起来。
二人制造了这压抑的氛围,这氛围又反过来影响二人,如同两个老头子看到眼前摆了两具棺材。
时光停滞了许久,曾国藩才气息恹恹地说道:“要给罗泽南置办隆重的葬礼。”
李元度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不可。”
曾国藩狐疑地望向李元度。
“罗泽南是湘军的灵魂人物,如果把他的消息传开,那军心不稳啊!”
“啊!”曾国藩猛醒过来,“哎!”
他叹息之后就是对罗泽南波涛汹涌的回想,在曾国藩的印象中,罗泽南是个不知疲倦、永不抱怨的人,白天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晚上回来就和别人谈论理学。这是儒生带兵典型人物,除了明朝的王阳明,曾国藩想不出还有第二人。
这样一位本应光芒万丈的人物,就这样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更要命的是离开了他曾国藩和湘军。一月前,曾国藩对罗泽南是望眼欲穿,而现在则是肝肠寸断。曾国藩感觉,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从罗泽南的离开人世中复苏。他可能永远都这样沉溺下去,直到末日。
但这毕竟只是一种感觉,罗泽南去世的半月后,曾国藩奇迹般的活了过来,一天早上,鸡才叫一遍,他就坐到办公桌前,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温六老弟左右:
三月二十八日,有小伙计自鄂来江,乃初九日起程者。接润之老板信三条,知雄九老板噩耗。吾邑伟人,吾店首功,何堪闻此!迪安老板新开上湘宝行,不知各伙计肯听话否?若其东来,一则恐无盘缠,二则恐润老板太单薄。小店生意萧条。次青伙计在抚州卖买较旺,梧冈伙计亦在彼帮助,邓老八、林秀三亦在被合伙也。雪琴河里生意尚好,浙闽均有些伙计要来,尚未入境。黄虎臣老板昨往瑞州去做生意,欲与印渠老行通气,不知可得手否。
余身体平安,癣疾痊愈。在省城与秋山宝店相得,特本钱太少,伙计又不得力,恐将来火食为难耳。余不一一。澄四老板三月十九发一信来,已收到矣。
润公老板、迪安老板、义渠宝号、吴竹宝店均此。
来伙计二人,照给白货。初七日到小店,初九日行。
如你所猜测的那样,这封信暗藏玄机,是一封隐藏真实内容的隐语之信。我们不必闲言碎语说当时曾国藩的处境多么艰难,只就这封信就可了解大概。他是用隐语写成,就如同当年的地下党写给他的组织、同志的信件一样,太平军当时控制江西省大部,用隐语写成,是为了防止信使被太平军捉住,透露了信息。
信中的“温六老板”是曾国藩的六弟曾国华,之前在家乡优哉游哉,自曾国藩在江西坐困愁城后,开始四处活动,招兵买马,准备去为曾国藩释厄。“润之”是胡林翼,“雄九”是罗泽南,“迪安”则是湘军卓越的将领李续宾,“次清”是李元度,“雪琴”是彭玉麟,“秋山宝店”指江西巡抚文俊。
信的大意是:得知罗泽南病逝,李续宾接管其军,不知部署是否服从稳定?如果李续宾带兵援我,恐怕胡林翼处兵力又减少。我的小店生意萧条,处于困境,大家都忙得四脚朝天,这应该是好事。最后谈到他和文俊关系融洽,只是没能给江西打开局面,粮饷很成问题。
这封信并无实际内容,它只是反映了曾国藩当时的窘境、困境,甚至绝境。
在绝境中迸发出奇迹般的力量,向来是出色人物的杀手锏。1856年五月,他把一封“乞讨书”成功送达北京。这是他自困顿江西以来第六次写信给咸丰,请求派出援兵。他不无痛苦地说道:“援军不到,东南大局会加速糜烂。若能有一支援军,湘军全体将士将对皇上感恩戴德,以死相报。”
咸丰多次接到曾国藩的信,也接到文俊的信。文俊身为江西巡抚,自有守土和隐瞒危机的责任。所以当曾国藩说江西南昌岌岌可危时,文俊却说,南昌稳如泰山。咸丰犯起了嘀咕,经过长时期的思考后终于做出圣明的判断:曾国藩想骗军饷。于是他回信质问曾国藩:“你说南昌危急、整个江西危急,长毛已包围南昌,怎么就不见长毛进攻南昌?难道长毛知道你威风凛凛曾大人在,吓破胆,不敢进攻?”
这的确是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正是曾国藩死里逃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