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给了他机会。就在曾国藩退回长沙不久,林绍璋兵团突袭了长沙和衡阳之间的湘潭,一战而成。由此,太平军切断了长沙的后路。很快,又攻取宁乡、湘阴,对长沙完成了钳形包围。
骆秉章去曾国藩的战舰和曾国藩相见,单刀直入:“现在形势只能靠你,你要做出点样子来给湖南人看看。”
曾国藩激动得双手直颤,要去握骆秉章的手,表示决心。骆秉章一转身走了,走出大门前,骆秉章突然停住,回头说:“左宗棠来了,就在城里。”
这条消息已提不起曾国藩的兴奋点,他现在最迫切要做的就是召开会议,和大家商讨紧急对策。
会上有两种意见:一是全力固守长沙,二是对太平军实行反攻。
曾国藩说,“我比较同意全力固守长沙,他手下的谋士们极力反对。”李元度说:“固守长沙是入城受困,况且,现在的情形,咱们能否进得了长沙城还是问题。”
曾国藩悚然:“是啊,长沙城里反对湘军的声音太震耳。”他急忙点头说,“看来只有对长毛贼实行反攻。”
但反攻的反击点应该选哪里呢?湘军将领们提出三个地点:靖港、宁乡、湘潭。
众人讨论了大半夜,终于确定了反击点:湘潭。这反击点选择得相当高明,湘潭在长沙和衡阳之间,如果成功,那长沙之围不战自解;如果失败,那可以轻松退到衡阳,保存实力。
计划一旦制定,曾国藩立即执行。可就在起兵去湘潭的那天夜里,曾国藩的厄运来了。几个长沙乡团成员跑来找曾国藩,希望他能进攻靖港。
曾国藩问原因,这几个长沙乡团成员就满嘴跑起了火车。他们说,靖港敌营中守军不过一百余人,防御力量非常薄弱,完全有把握把他们歼灭。
曾国藩摇头说:“你们恐怕不知道,但我知道。林绍璋那贼把战舰分布在临资口、樟树港、靖港、铜官渡一带,水陆重兵都集结在靖港,港外环列战船,岸上修筑了炮垒,那是个易守难攻之地,你们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吗?!”
几个长沙乡团成员提高了嗓门忽悠曾国藩:“他们真没多少人,我们实地考察过。而且我们还偷偷地搭建了浮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曾国藩搓起双手,贪小便宜的心理萌发。他慌忙“格物致知”,最后“格”出了“知”:双管齐下,湘潭和靖港一起打!
特别要命的是,曾国藩决定亲自去指挥攻打靖港的战役。李元度不建议曾国藩这样做,他的意见是,不能两个拳头同时出击。
曾国藩并非是心血**,他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能取靖港,就可阻止太平军对长沙的正面进攻,同时还起到牵制湘潭太平军的作用。这是上上策,但李元度问道:“如果失败了呢?“
曾国藩大摇其头说:“不可能失败,你没听那几个乡团成员说靖港的情况吗?”
1854年4月28日,他从攻打湘潭的湘军中抽出战舰四十余艘、士兵八百余人昂首阔步奔向靖港。命运待曾国藩极不公,当他的舰队走到离靖港20里的白沙洲时,突然一阵西南暴风陡起,水流迅速湍急,战舰不能自制,顺风向靖港如没头苍蝇般的驶去。
倘若没有这阵大风,曾国藩完全可以把舰队停留在太平军炮火射程之外,而他的大炮比太平军打得远,所以摧毁靖港的防御力量易如反掌。可这场大风让他的计划破产,战舰一直被大风吹到靖港太平军的大炮射程之内,太平军见送上门来的肉,怎能不吃,于是毫不客气地把所有大炮对准曾国藩的四十余艘战舰,一顿乱轰。
只是刹那之间的事,曾国藩的舰队樯橹飞灭,血肉横飞。曾国藩惊慌无助,魂不附体。幸好有人提醒他,掉头跑啊。
曾国藩这才想到“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古训,太平军也想起了“擒贼擒王”的俗话,所以曾国藩在前面跑,太平军在后面猛追。战舰上的大炮小跑,对着曾国藩舰队的屁股猛轰猛炸。
曾国藩先跑到靖港对岸的铜官渡,太平军很快逼近。曾国藩稳定了残余舰队后,下令还击。但问题来了,他的战舰高而大,太平军的战舰低而小,他的大炮不能俯射,但太平军的大炮能仰轰。
太平军不但抬高大炮轰他,而且还顺风纵火,湘军战舰上的士兵眼见要葬身火海,鬼哭狼嚎地弃船逃上岸。只有曾国藩,凭着一股顽强的意志,把自己乘坐的战舰撤到了白沙洲。白沙洲的湘军陆军正在等待胜利的好消息,想不到等来的却是主帅狼狈不堪的模样。
曾国藩虽然狼狈不堪,但斗志仍在。他拔出宝剑,指向天空,扯开嗓门吼道:“咱湘军的名誉在此一举,士兵们,给我冲!”
湘军陆军被他激起勇气,张牙舞爪地向靖港冲去,口里喊着:“水师兄弟们,别怕,我们来救你们啦。”
才冲出几里,迎面而见太平军的陆军,个个如恶虎下山,比他们喊得声音还大。湘军陆军一见,几乎条件反射地掉头就跑。曾国藩正在欣慰湘军的勇敢,猛见他们撒丫子跑了回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种“畏敌如虎”的作风绝不能出现在他训练的军队中,他命人把令旗插在岸边,发出命令:“过旗者杀无赦!”
乱哄哄的一片,有人听到了,有人没听到。没听到的拼命向前跑,听到的先是一愣,一见到所有人都在跑,也就跟着跑起来。于是,那面令旗成了摆设。曾国藩挥舞着手中的宝剑,声嘶力竭,捶足顿胸,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如长跑运动员一样兴奋地冲过那面令旗。
曾国藩叹息流泪,看了一眼正在逼近的太平军,郑重其事地收了宝剑,掉头和那些湘军一起跑了起来。
终于跑到了战舰上,又把战舰开出远离陆地的水面,曾国藩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安危之心放了下来,羞耻之心却一直在嗓子眼搅动着他,他终于憋不住,一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身边的人慌忙围上来,嘘寒问暖。曾国藩脸色青灰,如死人一般。
他的心里波涛汹涌:在衡阳出发前,他曾吹嘘用三年时间平定太平军,而现在亲自指挥的靖港战役,水陆惨败到如此地步,前途何其渺茫?他无法面对湖南父老,无法面对皇上,无法面对长沙城里的官僚,更无法面对的是他自己。
那天晚上,他在灯下枯坐,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一个问题:我曾国藩向来以理学“诚”字为人生信条,为何老天爷如此对待我?
这是个伪命题,“诚”只是一种品格,不是智慧。所以他是在钻牛角尖,越钻越黑暗,钻到后来,他猛地站起来,望向漆黑的夜。随从看到他猛地站起,以为他有什么事,过来问。他气若游丝地回答,我想出去走走。
随从察言观色,确定曾国藩有事,说:“我陪您。”
曾国藩带上统帅的威严:“不用!”
他一个人走进漫漫黑夜,如同走进了墓道。随从慌忙去找那些将领,将领们正在看湘潭来的捷报。正所谓天不亡湘军,靖港惨败,但湘潭那边却取得大胜。
湘军的将领们冲进黑暗里,四处呼喊曾国藩。终于有人在河边找到了曾国藩,找到了正准备跳河的曾国藩。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拖到安全地带,曾国藩已是泪流满面,口里喊着:“你们不要管我,让我死了吧。我死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众人把湘潭捷报拿给他看,曾国藩看完后半信半疑,此时,任何胜利对他而言都是梦幻。他认为这是眼前这些人为了阻止他自杀而编造的谎言。但大家都向他保证,湘潭真的大捷了。
他询问了好久,把捷报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终于确信这是真的。他再度流下眼泪,这场眼泪是喜极而泣的泪。
关于曾国藩在靖港的自杀,后来很少有人提起。因为这场失败和后来曾国藩的多次失败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大嘴巴左宗棠却经常提起,每次提到曾国藩这次自杀时,他都一副轻蔑哂笑的欠揍样:“这么点挫折都受不了,我真替他害臊。”
关于曾国藩自杀,左宗棠也并非止于道听途说,就在曾国藩自杀的第二天,左宗棠得到风声,特意从长沙城缒城而下,跑进曾国藩的军舰美其名曰慰问。
曾国藩还未彻底从颓废中恢复,所以躺在**,气若游丝。自杀时的衣服也没有换,泥沙斑驳。
左宗棠一看到曾国藩这副衰样,可就发自良知地乐了。他问:“听说你昨晚活腻了?”
曾国藩很有礼貌地对他苦笑,左宗棠没有看到,而是站在道义制高点上开始发炮:“你呀,脑子不灵光。如果你死了,你辛苦创建的湘军给谁?一遇挫折就死的人是懦夫,幸亏你当时要我跟你随军时,我没有跟随。否则现在大家会说我是懦夫的军师,真若得了这么个名声,你还让我怎么活下去?到那时候,死的恐怕是我哦。”
曾国藩瞋目不语,左宗棠过完嘴瘾,觉得曾国藩不还口很没意思,就主动结束这此羞辱之旅,闲庭信步地回了长沙城。
如果曾国藩给左宗棠个面子,搭几句话,左宗棠就会滔滔不绝,曾国藩就会知道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内,长沙城里的壮阔波澜。
当然,这壮阔的波澜自然是针对他曾国藩的。当长沙城的官僚们得知曾国藩在靖港惨败后,心花怒放。他们一致要求骆秉章撤销湘军,把曾国藩赶回老家。上蹿下跳最厉害的自然是徐有壬和陶恩培,两人上辈子大概和曾国藩有夺妻之恨,千方百计想让曾国藩出丑。
正当骆秉章也拿不定主意时,湘潭捷报传来,徐有壬和陶恩培才偃旗息鼓,长沙城中开始渐渐传颂曾国藩的威名。
这就是人心,任何时候,成败就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