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翰林院做侍读两年后,1845年6月,道光皇帝御门办事。
所谓御门办事,就是皇帝走出乾清门,在门正中设御榻,榻后立屏风和表案。皇帝升座,各部门按事先编好的顺序向皇上汇报,又叫御门听政。
道光皇帝每年御门不过五次,由于许多下级官员在此时能见到皇帝,所以都重视皇上御门听政的机会,因为如果汇报工作时得到皇上的赞许,就能即刻升官。
问题是,皇上只从一个部门挑一个人,僧多粥少,大家像饿狼一样疯抢这个名额。1846年6月那次的名额出其不意地落在了曾国藩头上。曾国藩自得知要向皇帝汇报工作那天起,就开始准备。所以道光皇帝听政那天,他表现得很好。道光皇帝极为满意,立即升他为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詹事府皇帝殿试阅卷官)。
曾国藩后来受宠若惊地对家人说:“当日升官的人只有三位,我是其中之一。皇恩咋这么浩**呢!”
皇恩继续浩**着,小半年后,道光皇帝又御门办事。詹事府的报告人选又落到曾国藩头上,两次被好运气砸中,曾国藩真有点不知所措。
这次的表现和上次平分秋色,道光皇帝一高兴,又把他调回翰林院升为侍讲学士。他喜极而泣地说:“天恩高厚,不知所报了。”
他说这句话时,脑后总会响起一个声音:“天道酬勤”,但其间夹杂着混沌的三个字:穆彰阿。这三个字越来越清晰,渐渐盖住了“天道酬勤”四个字。
曾国藩从遐想中反应过来,啊呀,也许这一切都是穆彰阿老师精心安排的。
他慌忙去感谢穆彰阿,穆彰阿热情地招呼曾国藩。曾国藩憋了半天,要说一段有文采的感谢话,穆彰阿早已摆手制止,说:“这是你应得的。这么多年,无论翰林院还是詹事府,跳不出来都是冷板凳,听着好听,其实没有参与实际政治的机会,只能涵养人,不能锻炼人。”
曾国藩默算了一下,从步入仕途到今天已过去五年多,不算少也不算多。穆彰阿说:“你的毅力和克制力,是我最欣赏的。我听说你的书房名为‘求阙斋’,意为‘求阙于他事,而求全于朝堂也’。这很好,难怪你家门庭若市。”
曾国藩一听这话,慌起来,他以为穆彰阿在说他拉帮结派。这一慌,嘴巴已说不出话。穆彰阿发现了他的艰难,用手势示意他别解释,他不是那意思。
穆彰阿忽然就叹口气,说:“其实我在皇上面前无数次地赞赏你。你还记得皇上第一次御门办事吧,后来皇上对我说,你面相不好,眼皮把眼睛都盖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曾国藩心里也叹息,面貌这玩意靠毅力可不行,只能听天由命了。
穆彰阿又说:“不过男儿不怕丑,丑男能成事。我看好你。一有机会,我就会把你从翰林院里捞上来,要成大事,还是要参与实际政治啊。”
这句话是曾国藩入仕以来听到的最振奋的话语,他浑身如打了鸡血,跪在穆彰阿脚下,只是激动地磕头如捣蒜,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过正如穆彰阿所言,推荐曾国藩给道光,难度系数很大。道光这人很重相貌,曾国藩的面容难入他法眼。几次提升曾国藩,也只是给穆彰阿面子。若真把曾国藩提到可参与实际政治的位置上,道光还要三思。
所以穆彰阿对曾国藩的帮助只能在暗里进行。
1847年,道光又下令大考翰詹。曾国藩闻听消息,重现几年前的魂不附体。幸好,这次准备时间充裕,再加上这些年的学问精进和穆彰阿的指点,他在本年的翰詹大考中取得二等第四名的成绩。
其中一道考题为“君子慎独论”,曾国藩慎了这些年的独,当然最有发言权。据说道光皇帝看了曾国藩的试卷后,赞赏说:“看他平时作文只是中等水平,想不到这篇文章的论点精辟细致,可谓上乘。”
穆彰阿乘机说道:“曾国藩是个心细如发、遇事留心的人。皇上不信,可测试一下。”
因了曾国藩,道光皇帝这几年被穆彰阿烦得不行,此时看到穆彰阿满脸垂涎之态,不忍驳他面子,只好说,“我考虑一下。”
过了很多天,穆彰阿也未见道光皇帝付诸行动,摇头叹息一番,也就不挂念这件事了。曾国藩根本就不知道道光皇帝夸赞他的事,所以每天还在翰林院里等着升官,等了很多天,也未等到,不禁对着满桌子的书发出叹息。
叹息声未落,突然有圣旨来到,宣他马上到养心殿受道光召见。曾国藩如坠云里雾里,养心殿是皇宫收藏历代名人字画的宫殿,皇上很少会在这里接见低级官员。曾国藩没有时间多想,急忙跟着传旨太监一路小跑去了养心殿。
进得殿里,太监把门关上,曾国藩像个傻子一样站着,等待皇上到来。站了有一个时辰,皇上仍未来。
他看着满墙壁的字画,心烦意乱。又一个时辰,他站得腿脚发麻,再一个时辰,腿脚已如灌铅。如果再站下去,他的双腿会变成石头,幸好,太监来告诉他,“皇上今天不来了,你回吧。”
曾国藩没有气恼,只是走起路来有些艰难。好不容易挪回寓所,赶紧用热水泡脚,血液循环起来,不那样痛苦了,他才回想这件事。越想越觉蹊跷,因为自进入仕途后,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也从未听同僚们说起过这种情况。
他琢磨到傍晚,也琢磨不出个究竟,猛然想到穆彰阿老师。
趁着夜色,曾国藩去了穆彰阿家。穆彰阿一向有应酬,晚上很少在家。幸好老天保佑,那天穆彰阿没有出去。曾国藩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给穆彰阿听,最后发出请教。
穆彰阿老谋深算了好一会儿,问道:“墙壁上的字画是不是新挂起来的?”
曾国藩回忆,努力地回忆,才做出模棱两可的答案:“好像是。”
“还记得字画的内容吗?”
曾国藩又努力回忆,一星半点内容都想不起来。
穆彰阿扼腕长叹,但他有涵养,把已到嘴边的“不争气”三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曾国藩觉察了老师的失望,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见穆彰阿命人取了大笔银子,悄悄吩咐一个心腹几句话。那心腹立即跑了,这更让他茫然起来。
穆彰阿没有向他解释,只是命令他:“明天上午来我这里,必须来!”
那天晚上,曾国藩彻夜未眠。他想尽了一切可能,也想不出穆彰阿老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早上起床洗漱时,他猛然想到,昨天穆彰阿并没有给他答疑解惑啊,难道是今天?
心事重重之下,他来到穆彰阿书房。穆彰阿指着桌上一本白折命令他:“看!”
曾国藩郑重其事地打开白折,上面是几张图画和文字,他正准备从头到尾认真地看一遍。穆彰阿问他:“熟悉吗?”
曾国藩皱起眉头,先是摇头,然后又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好像在哪里见过。”
穆彰阿再次扼腕长叹,心里又暗骂了三声,才缓缓说道:“这就是你昨日在养心殿看到的那些字画。”曾国藩正要从头看起,穆彰阿不想浪费时间,“你别看了,这些字画记载的是乾隆爷当年六巡江南的事迹。皇上常和我说起,也想学乾隆爷,可没有机会。既不能了此心愿,皇上只能把乾隆爷下江南之事读得滚瓜烂熟。这是我买通了养心殿昨日当差的太监,才搞到的。你现在知道皇上昨日为何要放你鸽子了吧?”
曾国藩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啊呀,我知道也。皇上是想考我的记忆力。”
穆彰阿苦笑:“我曾在皇上面前说你遇事留心,想不到你昨日只站着发呆。”
曾国藩慌忙跪下,惭愧得要死。
穆彰阿说:“别浪费时间,赶紧回家去背诵下来,我觉得皇上很快就会再找你。”
曾国藩辞谢了穆彰阿,回到家中,连午饭和晚餐都没有时间吃,终于在第二天鸡鸣时分背诵下来。当他那天上午在翰林院做磕头虫时,圣旨来了。
他信心百倍地跟着传旨太监来到养心殿,果然不出穆彰阿所料,道光皇帝问跪在地上的曾国藩的问题,都出自那些字画。
因早有准备,曾国藩对答如流。道光皇帝大为满意,问答的最后,道光皇帝突然问曾国藩:“你多大了?”
曾国藩回答:“三十七岁。”
道光皇帝“哦”了一声:“岁数也可以了,内阁缺个学士,礼部缺个左侍郎,本来大考翰詹之后就该你来做,当时还疑虑,现在我放心了。”
曾国藩把头贴近地面,蹭出个响头来,说:“谢皇上。”内心里说,更谢穆彰阿老师!
让人大惑不解的是,曾国藩虽是靠穆彰阿平步青云,但他对别人说起自己的升官历程,总是用“出乎意料之外”的狂喜态度。我们无从得知,是他真认为自己的升官是意外,还是他想尽力撇清自己与穆彰阿的密切关系。
无论如何,曾国藩是升官了,内阁学士兼礼部左侍郎,正二品。他自鸣得意地给家人写信说,“湖南人三十七岁做到正二品的,本朝尚无一人,哈哈哈。”
岂止是湖南没有这先例,就是清王朝二百多年以来,也没有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