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9年,王阳明在贵阳书院讲“知行合一”,他的门徒开始逐渐聚集,他的声望已今非昔比。人人都认为他应该不仅仅是个教育家和思想传播者。既然“知行合一”,他应该把他的知和行结合起来,所以在1510年农历三月,他三年的贬谪期限结束后,在贵州多名官员的推荐下,他被任命为江西吉安府庐陵县县令。一个和曾经的自己完全不同的政府官员王阳明正式登场。
他已脱胎换骨,不是从前那个对仕途毫无热情,总是请假的王阳明了。他意气风发,但又谦虚地说,虽然经国之志未泯,但三年来不曾参与政事,恐怕不能胜任一县之长的工作。他不幸言中,当庐陵县的父母官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以当时政府官员的角度来看,江西最惹人注目的“特产”就是刁民,尤其是吉安府庐陵县,简直是刁民生产地。王阳明前任一位姓许的县令在庐陵待了三年,临走前身心俱疲,奄奄一息。在给上级的述职报告中,他说,如果世界上真有地狱,如果非要让我在地狱和庐陵选一个,那我选前者。在他眼中,庐陵人就是恶棍,市侩的小人。他绞尽脑汁也搞不明白下面的事实:庐陵人特别喜欢告状,先在庐陵县内上诉,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结果,就会离开庐陵上访。许县令声称,他办公桌上每天都会堆积一千份以上的诉讼案卷。这使他生不如死。后来他采取严厉的手段,将告状人关进监狱。可这些人太机灵,一群流浪汉特意来告状,为的就是进监狱后有吃喝。
许县令无计可施,只能请辞,他的接班人王阳明就来了。
王阳明一到庐陵县,县令的幕僚们就把该地百姓的喜好告诉了他,并且特意指点王阳明,对付他们,只能采取高压政策。
王阳明将心比心,分析说,自古以来民间就有“民不与官斗”的生存智慧。如果民总是和官过不去,那只能说明一点,他们的权益受到了侵犯。
幕僚对王阳明一针见血的分析却不以为然,他们指出,庐陵是四省交通之地,鱼龙混杂,是非极多。人没有定力,自然会受外界环境的影响,所以每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省油,就没办法生存。
王阳明仍然坚信这样一点:普通平民在什么时代都是弱势群体,弱势群体每天烧香求佛保佑不被政府欺压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情找政府的麻烦。如果他们真反常地时常找政府麻烦,那肯定是政府有问题。
这是一种心理分析法,答案往往是正确的。上级政府摊派到庐陵的赋税相当重,当然,这并不是政府的错。中国古代政府靠压榨百姓生活是政治常态,“轻徭薄赋”的政府凤毛麟角。吉安政府对庐陵的赋税中有一项是关于葛布(葛的纤维制成的织物)的,问题是,庐陵不产这种东西。对根本就没有的东西收税,百姓当然不干了。
王阳明还未坐稳庐陵县县长那把交椅,一千多百姓就敲起了战鼓,向新来的大老爷投诉,声称他们绝不会缴纳葛布的税。
王阳明看了状纸,又看了案宗,发现这的确是一项莫须有的税收。于是,他答应庐陵百姓,会要求上级政府取消这个税,甚至是取消更多没有必要的税。
这种包票打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王阳明陷入了困局:赋税任务是上级摊派下来的,下级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完成任务,没有任何借口。但有的赋税是不合理的,强行征收,百姓的反应一定是极为窝火。如果处置不当,很可能激起民变。
王阳明是那种一定会为民请命,但绝不会直来直去的人。他找来前届政府的工作人员,详细向他们询问庐陵赋税的来龙去脉。这些人就把事实告诉了他。三年前,庐陵的赋税还没有这样高,自来了位宫廷税务特派员(镇守中官)后,庐陵的赋税就翻了三番。据这些工作人员说,这个特派员姓王,是个宦官,平时就住在吉安府政府的豪华大宅里,里面每天莺歌燕舞。
王阳明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姓王的宦官就是罪魁祸首。只要搞定他,庐陵县不该缴纳的赋税就会灰飞烟灭。他给吉安府长官写了封信,他知道那位王太监肯定也要看信,所以信的内容其实是写给王太监看的。他说,我在看庐陵的税收记录时大为惊异地发现,三年前庐陵的赋税总额是四千两,可这三年来却达到万余两。我先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因为在别的地方赋税都在负增长的时候,庐陵县却呈直线增长。不过我又仔细看了赋税名录,发现有些东西根本没有,却还要收税。我还听说,以镇守中官为首的收税大队来庐陵像是土匪抢劫一样。我现在有个小疑惑,这些赋税是上级政府,甚至是中央政府的规定吗?还只是我们吉安府的规定?交税的日子马上要来了,可最近这里发生了旱灾,瘟疫又起。如果再强行收税,我担心会激起民变。俗话说,饥人就是恶人。一旦真有民变,我不知该如何向上级政府交代。
他最后说,我对于这种收税的事真是于心不忍,而且势不能行。如果你们认为我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请求辞职。
王太监看到这封信,冷汗直冒。如果这封信不是王阳明写的,那他不会恐惧。一个对自己都敢下狠手的人,对于别人的几句要挟就缴械投降,那他就不是个合格的太监。可王阳明的要挟不同,王阳明此时虽然只是个小县令,但他的弟子遍布全国,中央政府也有他的旧知新友。天蓬元帅虽然被贬下凡间做了猪,但人家毕竟也是天上来的。
王太监对吉安府长官说:“我看这庐陵的赋税是有问题,暂时免了吧,等王阳明走了再恢复。”
庐陵人感激王阳明,几乎痛哭流涕。王阳明趁势发布告说:“你们打官司,我不反对。但我看你们之前的状纸是专业人士撰写的,又臭又长,毫无阅读快感可言。今后你们如果再告状,要遵守以下几点要求:首先,一次只能上诉一件事;其次,内容不得超过两行,每行不得超过三十字;最后,你认为和对方可以解决的事,就不要来告状。如果有违反这三条的,我不但不受理,还要给予相应的罚款。”
这份告示贴出时,百姓们还沉浸在减免税收的欢乐中,所以一致认为,打官司是没有良知的表现,今后要改。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心境已被王阳明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王阳明趁热打铁,继续对他们的心灵世界进行改造。针对当时瘟疫横行的现实,王阳明写了篇感人肺腑的布告。他说:“虽然是天灾,不可避免,也不能违抗,所以我们要适应它,并且在适应它时感悟人生道理。你们怕传染,所以就把得了病的亲人抛弃,表面上看,他们是因瘟疫而死,实际上是死于你们的抛弃。瘟疫并不可怕,通过正确的方法可以控制,可怕的是人心,一旦你们的心被恐惧侵袭,就会让你们做出没有天理的事来,这是逆天啊!我现在为你们指明一条消灭瘟疫的道路,那就是用你们的心。你们心中本就有孝心、仁心,你们不必去外面寻求任何东西,只要让你心中的孝心和仁心自然流露就万事大吉了。”
不过,王阳明也承认,道德虽然是每个人自己的问题,可有些人的道德被多年来时间的俗气所污染,已不能自动自发地流露,所以必须要树立道德楷模,让道德楷模唤醒他们内心正要睡死过去的善良。
他的办法是老办法,但老办法往往是最管用的。他恢复了设立于朱元璋时代,早已名存实亡的申明亭和旌善亭“两亭”制度。他要求庐陵县所管辖的各乡村都要设立这“两亭”。旌善亭是光荣榜:凡是热心于公益事业、乐于助人、为国家和地方做了贡献的人,在该亭张榜表彰,树立榜样。这是存天理;申明亭是黑榜:凡是当地的偷盗、斗殴或被官府定罪的人,名字都在此亭中公布,目的是警戒他人。这是去人欲。
所谓政治力,无非是一个人处理各种关系的能力,主要就是人际关系。王阳明在庐陵,首先必须要处理好和上级的关系,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官帽;其次他还必须要搞好和下级的关系,这样才能把自己的意志通过他们来实现;他更必须要关心的就是他和百姓的关系,因为百姓是他实际上的衣食父母。但让人沮丧的是,“父母官”大都热衷于和上级处理好关系,偶然会用心于下级关系的维护,很少有官员会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处理和百姓的关系上。理由很充分,中国古代是专制社会,百姓不是他们的权力源泉,上级才是,皇帝才是。
王阳明截然不同,他全身心要解决的就是他和百姓的关系。我们注意到,他处理这层关系时的思想就是先让百姓有道德感,也就是唤醒他们向善的心。让他们专注本职,不要以和自己内心无关的官司为人生目标。
同时,他还设身处地地为百姓着想,百姓的难处就是他的工作内容。比如他在庐陵县城视察时发现庐陵房屋的建造材料都是木材,巷道狭窄,又没有砖墙相隔,一旦失了火,那将是灭顶之灾。于是,他就发出命令,要那些临街民居退进三尺,以拓宽街道用来做防火带,疏散人口;店铺店屋退进二尺,做防火巷;每户出一钱银子,用来为临巷道的房屋建砖墙,隔离火势。
他到庐陵几个月都没有下雨,于是他吃斋一个月,停止征税,释放轻罪的犯人。不知是不是由于他的诚心真的感动了老天,一个多月后,一场倾盆大雨降临庐陵。
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真的以百姓心为己心。但我们应该知道,王阳明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在基层工作的经验。按朱熹的说法,你没有工作经验,就不可能知道这份工作的道理,那你就无从下手。你必须先通过书本或者是前任的工作总结“格”出你工作的道理,才能胜任这份工作。王阳明用事实反驳了朱熹,按王阳明心学的说法,天理就在我心中,我之前所以没有显露在基层工作的那些道理,是因为我没有碰到这个机会,现在我碰到这个机会,那些道理就显现出来了,所以我不需要向外求取任何关于基层工作的道理。
这个道理是什么呢?其实就是用心,只要你用心为百姓好,就能想到为百姓做任何好事的道理,然后去做就是了。
这正如他对弟子徐爱说的,孝顺父母还需要去外面学什么?只要你有孝顺父母的心,就必然知道,冬天来了要给父母添衣服,夏天来了要给父母打扇子。正如他在庐陵一样,只要有一颗为百姓的心,就必然会想到百姓的房屋存在防火隐患,这种道理,不需要去外面寻求。
当然,王阳明不仅是个高超的政治家和战略谋划家,还是个能灵活处理具体事务的干练的技术官僚。下面这件事就是证明。
庐陵不仅讼棍多,恶棍也多。王阳明曾活捉了一个绰号“王和尚”的强盗。经审讯,王和尚是一个强盗团伙的三把手,这个强盗团伙做了很多大案要案,经过王阳明的一番心灵启蒙,王和尚居然良知发现,供出了老大多应亨和老二多邦宰。二人很快被缉拿归案,并且招供。王阳明将他们送到上一级政府。但过了不久,王阳明收到上级的抗诉信,信中说,这件案子是冤案,多应亨和多邦宰是纯粹的良民,之前发生的刑事案件都是王和尚一人做的,而且王和尚已经承认。上级政府要王阳明重新审理此案。
这案子并不难断,三人作案时的目击者有很多,当时也取证了。而且三人也承认了罪行。如今翻案,只有一种可能:多应亨和多邦宰的家人打点了王和尚,要他一人顶罪。
王阳明不想让罪人逍遥法外,他决心让这三人重新亲口承认罪行。开庭审问前,王阳明叮嘱他的幕僚说,当审讯到一半时,你就来找我,装作有要事的样子。幕僚听从。王阳明上堂后从头到尾问了一遍,王和尚一口咬定罪行都是他一人所犯,和多应亨、多邦宰无关。这时,王阳明的幕僚走出来说有要事,王阳明离开。趁着三个罪犯不注意时,王阳明偷偷地钻进了桌子下。过了一会儿,王和尚见大堂上只有他们三人,就低声地向二人说道:“等会儿可能要给你们上刑,只要你们能忍耐下来,我就能替你们脱罪。”他话音刚落,王阳明就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一面整理衣服,一面微笑地看着惊愕万分的三人。
这是王阳明“机诈”的又一个典型事例,王阳明绝非是一本正经的冬烘学究,处理实际问题,他从来都是灵活多变的。
庐陵是王阳明创建心学后第一次施展拳脚的地方,效果显著。当然,正如1508年前他始终不曾忘记“经略四方”的大志一样,在庐陵,他也始终没有忘记修炼和传播他的心学。自心学诞生那一刻起,王阳明传播心学的使命感就与日俱增。如果从前他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圣人,那么,现在,他希望每个人都能成为圣人。
他在庐陵和弟子聊天时,对自己在龙场的两年时光唏嘘不已,同时也对在贵阳讲“知行合一”的成果并不满意。他对弟子冀元亨说,其实听课的人虽然认同我的“知行合一”,却还是以科举做官为目的。他们根本没有体悟到“心灵自由”才是人生的真谛,一个人只要把内心的善完全唤醒,就能体会到圣贤的滋味。
很少有人愿意体会圣贤的滋味,因为他们已在世俗世界浸染了太久,这个世界告诉他们,做了官,尊严、权力和荣华富贵就唾手可得,人生在世,追求的无非就是这几样。
刘瑾就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他也用自身的毁灭证明了这种看法和真理相差十万八千里,刘瑾于1510年农历十月以贪污罪在北京被凌迟。
自朱厚照继位以来,刘瑾始终处在权力的巅峰。那个只能站一个人的权力巅峰上现在站了两个人,一个是朱厚照,另一个就是刘瑾,而刘瑾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实际已处于危险之中。由于朱厚照不理政事,整日娱乐,所以政权渐渐转移到了刘瑾手中,他被人称为“立皇帝”。
1510年夏,甘肃安化王朱寘鐇(zhì fán)宣布革命,中央政府急忙派人去甘肃镇压。这支平叛军的司令叫杨一清,杨一清是个极具正义感的人,曾在兵部工作过,因不肯给刘瑾行贿而受到革职处罚。朱寘鐇革命的消息传到北京后,朱厚照要兵部推荐平叛军司令,兵部里在职的人都不愿意去,所以就想到了这位在野的同事。杨一清早上得到消息,中午就进了北京城。这说明建功立业对他有极强的**力。
平叛军的政委(监军)是八虎之一的张永。张永是宫廷二号人物,地位仅次于刘瑾。但宫中府中人人都知道,他和刘瑾不和。有一个原因很重要:刘瑾曾和他的老婆(大伴)搞暧昧,张永和刘瑾因此事而打过架。朱厚照后来劝了架,给张永又找了个更年轻漂亮的老婆,自然,张永的老婆名正言顺地归了刘瑾。
如果仅是这一件事,张永和刘瑾的仇恨还不至于那样深。刘瑾自绝地反击刘健、谢迁成功后,坐稳了宫中第一把交椅。他的七位虎友也水涨船高,但刘瑾毕竟是老大,一手遮天,并未把七位虎友当成兄弟,只是当成小弟。张永据说是有情有义的人,在刘瑾对待兄弟的态度上极看不惯。况且,他内心深处也有个阴险的想法,想取代刘瑾。
杨一清知道张永和刘瑾的关系极为脆弱,所以在路上对张永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当他们到达甘肃时,朱寘鐇这个无能的王爷已被手下一名将军活捉,于是两人高兴地押解朱寘鐇回京。杨一清断定他和张永已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所以就骑在马上说:“现在外患已除,内患仍在。”张永故意问:“四海升平,宫中和谐,有何内患?”杨一清就在手掌上写了一“瑾”字。张永默不作声。
杨一清的开头不错,于是直逼张永的底线:“公公在宫中做了五年的老二,恐怕度日如年吧?”
张永明白杨一清的意思:“刘瑾宫中耳目众多,搞他,比登天还难。”
杨一清拍掌叫道:“只要公公你肯用心,搞掉刘瑾的机会就在眼前。我已查明刘瑾的哥哥刚死,他准备在满朝大臣去参加葬礼时发动政变挟持百官,造反称帝。”
张永大为惊骇。他问杨一清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杨一清讳莫如深,只是说,公公您只需按咱们的计划去执行,水落自然石出。
杨一清的计划是:两人回京,朱厚照必会摆宴接风,刘瑾必到,而很快他就会走,因为刘瑾见不得别人风光。他一走,马上拿出事先写好了的刘瑾要谋反的奏折给朱厚照,大事就成了。
说来也奇怪,这件事真的就极顺利地成了。关于过程极富戏剧性,接风宴只剩下张永和朱厚照时,张永拿出奏折,朱厚照不看。张永就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说:“刘瑾要造反。”朱厚照喝得晕晕乎乎,问:“他为何要造反?”张永回答:“要做皇帝。”朱厚照说:“由他做去。”张永叫起来:“他做皇帝,您干什么去?”朱厚照酒醒了,咬牙切齿道:“奴才辜负我!”
当夜,朱厚照的搜查队就冲进了刘瑾家,从他的密室里搜出了管制刀具和一件龙袍,刘瑾被关进大牢。朱厚照大怒若狂,很快,刘瑾被定罪,凌迟处死。
刘瑾一死,王阳明的新生活接踵而至。
1510年农历十一月,三十九岁的王阳明回到北京,在兴隆寺里等待新的任命。他惊奇地发现,北京城不再像三年前他离开时那样死气沉沉,到处都是新气象。他在北京的弟子们和仰慕者纷纷来拜见他,几乎踏破了兴隆寺的门槛。本年最后一个月,中央政府命令他到南京刑部报到,这是个挂职,所以他不必到任,于是他下定决心在北京传播心学。1511年正月,就在他踌躇满志准备做精神导师时,他的两个弟子争论起来。但争论的内容不是他的心学,而是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
王阳明的弟子王舆庵读陆九渊,津津有味,又去读朱熹,味同嚼蜡。所以他认为陆九渊心学是圣学,而朱熹理学则是偏门。另一位弟子徐成之恰好相反,他认为朱熹理学是圣学,陆九渊心学是禅,和他们儒家毫无关系。
两人辩论许久,不分高下,于是请王阳明裁判。王阳明高度评价了两人的学术辩论热情,但也指出,学术辩论是要明理,你们二人的辩论中充满了意气,你们是在分胜败,并非是在明理。你二人各执一端,无论是对朱熹还是对陆九渊都没有全面领会,所以就是争论出个胜败来,也毫无意义。最后他说,“是朱非陆”已是定论,徐成之不必为朱熹伸张,朱熹是对的;王舆庵你就是为陆九渊辩出花来,陆九渊的学说也不能大行天下。
徐成之对这种答案很不满意,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好像陆九渊受了不白之冤。王阳明苦笑,他对弟子的执着很赞赏,他想做一回裁判,但他有苦衷。
我们应该很有信心地确定,王阳明心学是从朱熹理学牢笼里冲出来的,他在龙场悟到的“道”就是朱熹“格物致知”的拨乱反正。他是把朱熹的“格物致知”和他“圣人处此该如何”的求索合二为一,才迸发出了心学的火花。可以负责任地说,没有朱熹理学,就不可能有他的心学。但当他创建心学提出“心即理”的思想后,发现这一思想早被陆九渊定型了。问题是,他对陆九渊心学没有下过功夫。王阳明心学和陆九渊心学同有“心即理”(我心即宇宙)一说,如果他对人解释,我的这个“心即理”和陆九渊的“心即理”是不同的,恐怕没有人相信。但我们知道,他的心学和陆九渊心学是不同的,正如他所说的,陆九渊的心学有点“粗糙”,“粗糙”的原因就是陆九渊不太注重实践(事上练)。
如果他说,朱熹是对的,那么实际上,他的学说和朱熹的学说风马牛不相及。如果他说陆九渊是对的,那就会被人误会为禅。
经过反复思量,他还是决定做一次裁判,其实表面上是判定朱熹和陆九渊的是非,其实是在为自己的心学正名。
他评判道:一直以来,大家都把侧重修养(尊德性)和侧重学问(道问学)分割,实际上,二者是一体的。大家都说,陆九渊侧重修养,朱熹侧重学问。但陆九渊未尝不让人读书穷理,他也不是整天静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所以说他是坠入虚空的禅,毫无道理。而朱熹也未尝不侧重修养,只是他把时间都用到了学问上,修养的事被人忽略了。
也就是说,无论是陆九渊和朱熹,还是王阳明自己,在目的上都是相同的:成为圣人。只不过,朱陆二人在方法的选择上有所失衡。而他王阳明则主张,修养和学问本就是一回事,就如知行是一回事,不可分割。
最后他说,我对朱熹老夫子是相当崇敬的,他的理学散发光辉几百年,不必让我来画蛇添足抬高他。我唯一的遗憾就是陆九渊被世人污为禅,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主持公道。即使朱熹知道陆九渊这样的遭遇,也会在孔庙里黯然落泪的。
王阳明最大的希望就是,弟子们不要为古人争长短。在后来他给弟子聂文蔚的信中,他这样说道:“为朱、陆争是非是枉费心力……朱熹与陆象山两位先生之所以招致后世的众多议论,是因为他们的工夫还不精炼、纯熟,其中有感情用事的成分也在所难免。而程颢在这上面就表现得比较公正。他与吴涉礼谈论王安石的学问主张时说:‘为我尽述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这种气象何等从容啊!……希望你能让同仁们都知道,各人只管把握自己的对错,不要理睬朱、陆的是非。用言论诋毁他人,这种诋毁是肤浅的。若自己不能身体力行,只是夸夸其谈、虚度光阴、浪费时日,这就是在诽谤自己,这样就严重了。现在,天下的人都在议论我,如果能因此为善,那么,都是在与我砥砺切磋。就我而言,不过是提高警惕,反省自己,增道进德。古人云:‘攻我短者是吾师’,作为学生,怎能连老师都不热爱呢?”
这就是王阳明心学史上相当重要的篇章——朱陆异同,因为这是王阳明为自己心学的正名仪式。表面上看,他是在评判朱熹和陆九渊,实际上,他是在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心学抬到显学的殿堂。朱熹的“格物致知”和他的“格物致知”简直水火不容,可王阳明却说,他和朱熹的心是一样的,而且几年后,他把从朱熹晚年写给二十四人的三十四封信中选取一段,编纂成《朱子晚年定论》,用他的心学思想来解释,试图证明朱熹晚年的思想才是他真正的思想,这一真正的思想与他的心学相一致。
但只要看一段《朱子晚年定论》,就会发现,王阳明是在断章取义。有人说他始终向朱熹抛媚眼,就是因为当时朱熹门徒遍布天下,反对他心学的人多如牛毛,他是想和朱熹攀上关系,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学说是从朱熹那里转手来的。还有人说,当时是朱熹理学的天下,圣人必须要在朱熹设定的圈子里锻造,王阳明追求圣人之道就绝不能撇掉朱熹,重起炉灶。
这正如有人想从道教和佛教中寻到儒家的圣人之道,只能被他人抨击和贻人笑柄。也就是说,王阳明不否定朱熹,是认为他的心学和朱熹内心真实的想法相一致。他的这种想法是真情实意的,毕竟他在朱熹理学的路上走了好多年,而且还因为朱熹吃过不少苦头,他的前半生几乎就笼罩在朱熹的阴影下。
按常理推测,既然他不否定朱熹,那他对朱熹的论敌陆九渊就该完全否定。可他仍然没有,他认为陆九渊也没有大错。原因很可能就在于,他和陆九渊心学太相似了,如果大家都否定陆九渊,那很可能殃及池鱼,把他的学说也当成是枯禅。
实际上,王阳明的心学在他1510年农历十一月初到北京时就遇到了挑战。挑战他的人叫黄绾。黄绾认为,他的学说就是禅宗的变种,和陆九渊学说毫无二致。
黄绾出身书香门第,聪慧异常,欣慕朱熹理学如欣慕美色一样,是那个年代北京城思想界的青年才俊。他容易接受新鲜事物,所以当王阳明一到北京,他就闻风而来。
王阳明热情地向他阐述心学要旨。他说,人人心中都有个圣人,但有人的圣人之心被物欲遮蔽,只需在心上用功,把物欲扫除,做到这一点,就能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
黄绾充满疑虑地问:“怎么个心上用功?”
王阳明回答:“你的心能知是非善恶,一个恶念发动时就克掉它,一个善念流行时就保持它。”
黄绾吃了一惊,说:“您这不就是禅宗吗?禅宗说,人人都有佛性,佛向心头做,莫向心外求。禅宗说顿悟,您说狠斗私心一念间,没有任何区别啊。”
王阳明拼命摇头,说:“不一样。禅宗说了‘人人都有佛性’后就枯坐,什么都不管了。说了‘佛向心头做’后就真的在心头做,不去实践。而我说了‘在心上用功’后,必须去实践。”
黄绾又吃了一惊,说:“这还是朱老夫子的‘去万事万物上格真理’啊。”
王阳明又大摇其头,说:“朱熹说是去实践中寻找真理。而我认为,真理已在我心中,我去实践,只是去验证这个真理,其实最终目的就是磨炼我们的心。”
黄绾恍然大悟。据说他当时茅塞顿开,从此死心塌地地跟随王阳明,并且经常在反对王阳明的人面前为王阳明辩护,成了王阳明最忠实的信徒之一。不过,黄绾年老后,有一天早上醒着躺在**思考。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叫一声,吼道:“王阳明心学就是枯禅!”说完这句话后,他把余生的光阴都用在反对王阳明心学上了。
把王阳明心学视为枯禅,是当时反王学的一个主流。王阳明对反对派曾多次反驳,他说他的心学和禅学的区别就在于实践。他说,我们每个人的心像一面镜子,你只需要时刻保持着它的一尘不染。如何保持呢?禅宗说要勤擦,也就是在心上擦。而王阳明也说勤擦,但要以实践为指导,不能枯坐在那里,认为我心没有恶念了,认为我内心强大了。是否有恶念,是否内心强大,非得去实践中验证一下。如果不去实践,就会流入枯禅的境地。
用儒家语境来说,禅宗注重的是修养(尊德性),而几乎没有学问(道问学)。而他的心学是既有修养又有道问学的。禅宗没有进取,而他的心学就是一门要人进取的学说。这是王阳明心学和禅宗最灵魂的区别。
王阳明对佛道的态度很有点“忘恩负义”,佛道二教为他的思想供给了充沛的源头活水。但创建心学后,他对佛道给予他的帮助闭口不言。有人向他请教道教长生之术时,他劝对方不要沉迷于此,因为即使你明白了长生术,也不过修个不死的肉身。接着他推销他的心学:心学却能让人有一个超越生死的精神境界。
他的弟子王嘉秀喜欢谈仙佛,并且以独到的见解对王阳明说:“佛教以超脱生死来劝人信奉,道教以长生不老劝人信奉,其本意也不是干坏事,究其本质,也是看到了圣人的上一截,但非入道的正途。今天谁要做官,可经科举考试,可由乡里推举,可借大官绿荫,同样可做大官。如果不是仕途的正道,君子是不会接纳的。道、佛到终极点,和儒学大致相同。后世儒生,往往只注意到圣人下一截,因而上下分裂,失去了圣人的本意,从而使儒学变为记诵、辞章、功利、训诂之学,到底不免发展为异端。从事记诵、辞章、功利、训诂之学的人,终身辛苦劳碌,毫无收益。看到佛徒道士清心寡欲,超然世外,反而感到自己有所不及。今天的学者不必先去排挤佛、道,而当笃志学习圣人之学。”
王阳明很不赞同:“你所讲的大体正确,但说上一截、下一截,也是人们理解有失偏颇。至于说到圣人大中至正的道,上下贯穿,首尾相连,怎会上一截、下一截?”他警告王嘉秀,“我年轻时在圣学上不用功,转而去佛道上求取,偶然有所得,但很快就觉悟不对。后来在龙场终于发现圣学,懊悔错用了二十多年工夫。佛道之学和圣学只是一张纸的距离,所以不容易辨别,只需要立志于圣学,将来必能看透。”
那么,一张纸的厚度到底是什么呢?
王阳明极力指责佛教:“佛教徒担心父子连累他,就离开父子;担心君臣连累他,就离开君臣;担心夫妻连累他,就离开夫妻。佛教徒总说自己不执着于‘相’,其实这些都是执着于君臣、父子、夫妻的‘相’,所以他才逃避。我们儒家,有个父子,就给他仁爱;有个君臣,就会对他忠义;有个夫妻,就给他礼节。什么时候执着于父子、君臣、夫妻的‘相’呢?”
由此可知,这张纸的厚度就是责任心和使命感。儒家有,佛道没有。简洁地说,王阳明心学是一门要人去外面建功立业的学说,而佛道是龟缩避世的学说。
但是,他虽然对佛道二教如此恩断义绝,可他思想的灵魂书《传习录》中到处能看到佛道二教的影子。比如佛家的“明觉”“无善无恶”,道家的“圣胎”,特别是下面这句话:“良知就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济,不可谓典要。”这简直就是把道家的语境生吞活剥过来的。
问题是,从一头老虎的胃里发现了几块狗肉,你能说老虎是狗吗?
1515年农历八月,皇帝朱厚照心血**,准备举行隆重的佛事接引佛祖。王阳明就写了一道奏疏《谏迎佛疏》。他说,佛是夷狄的圣人,我们中国的圣人是孔子,佛在夷狄教化万民正如孔子在我中国教化万民一样。但陆地行走要用车,水上行走要用船,把船放到陆地上,寸步难行,把车推进水中,必然下沉。我担心佛来到中国会水土不服。您既然有尊敬佛的心,就必有尊孔子的心。何必舍近求远?他又说,佛固然有不惜身体拯救世人的心,但修成佛,可是要苦行的。而我们儒家的圣人,诸如尧舜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端坐那里垂拱而治就是了。皇上您何必放弃完美的先贤,去追求夷狄的圣人呢?
这封奏疏并未呈递朱厚照,王阳明写完后就把它收了起来。与其把这封奏疏看成是他向皇帝的建议书,倒不如看作是他对佛教的看法。在他眼中,佛教既然不适合中国,也就不可能是圣人之道。
1516年之前,王阳明在北京、浙江余姚和南京之间来回游走,他虽然有官职在身,但始终把讲学当成第一要务。而且专挑山水秀丽之地,和弟子们一面游览山水一面讲学。这种在山水之间讲学的方式成了王阳明讲学的一大特色。他的学生越来越多,学生里的高官显贵也越来越多,当时的组织部部长(吏部尚书)方献夫都成了他的入室弟子。他当初经略四方的理想似乎泯灭了。因为他有新的追求,他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成为圣贤的道路,这是一条充满阳光和**的道路。
所谓造物弄人,你越是拼命追求的东西越是不来,当你不想它时,它却扑面而来。1516年农历九月,他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这一年,他已四十五岁,如果从他有“经略四方之志”的十五岁算起,这个理想的实现足足晚了三十年。
1516年农历九月,中央政府任命礼仪部候补大臣(南京鸿胪寺卿)王阳明为都察院副院长(左佥都御史)。这并不是中央政府的目的,目的是要他巡抚南赣。有一点需要注意,“巡抚”并非是实官,而只是一个差使。
“巡抚”在明帝国出现并非偶然。朱元璋在1380年废除了以丞相为代表的最高行政机构中书省,同时,还废除了最高军事机构大都督府的大都督(把大都督府分为五个都督府)和最高监察机构御史台的御史大夫。他把行政、军事和监督权全部抓到手里,在中央他可以做到,可在地方,他就心力不足。如果他非要办到,必须要地方的行政、军事、监察长官来京城向他报告。这只能把皇帝累吐血。所以为了协调地方的行政、军事和监察事务,他派出自己的代理人去“巡抚”。明帝国乃至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担当此任的是朱元璋的太子朱标,他曾奉命到帝国西北(陕西、甘肃)去“巡抚”。1421年,明帝国第三任皇帝朱棣发现他老子有此先例,于是派出多人到各地“巡抚”,这些人都是中央六部和都察院的高官,即使不是高官,也会临时挂职。由此,“巡抚”成为留驻在各地的协调人,由于“巡抚”其所巡视的辖区并不总与省的边界一致,所以他们是“巡抚”而不是“省抚”,“巡抚”完毕则回京交差。
官方给王阳明“南赣巡抚”的文件是这样的:巡抚南(江西南安)、赣(江西赣州)、汀(福建汀州府)、漳(福建漳州)等地,提督军务。可见,“巡抚”是动词不是名词。如果巡抚之处的军事问题是主要问题,那“巡抚”后面再加上个“提督军务”,也就是说,此人既有行政权也有军事权。
南赣巡抚设立于1497年,就是王阳明第二次探索朱熹理学的前一年。治所在江西赣州,管辖的区域包括了江西、福建、湖广(湖南与湖北)、广东的部分交界地区。由于“巡抚”的军事性质,所以这个信息就透露出,早在1497年,南赣巡抚所管辖的这些地区就已有了猖獗的土匪,当地政府苦不堪言。历任南赣巡抚深有体会,1516年巡抚南赣的都察院副院长(左佥都御史)文森给中央政府的辞职信中说,土匪们仗势险峻茂密的深山老林和政府军打游击,他被他们搞得焦头烂额,想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文森还说,他每天都焚香祷告,希望上天降下神人把这群土匪一网打尽。他叹息道,这样的神人何时来啊!
才上任一年的国防部长(兵部尚书)王琼也在考虑这问题,而且想法已经成熟。王琼是山西太原人,多年以前有个做部长的父亲。王阳明在浙江金山寺赋诗的1484年,他中进士入仕途,在工部、刑部、吏部、户部都担任过要职。据说王琼异常精明,担任户部部长时,有个边防总兵官试图向户部冒领粮草供给。王琼就把他请来,只用手指头便计算出了他的士兵编制人数,领的粮草数量,现在还应该有多少余粮,地方诸郡每年给他的粮草数量,以及国家发放的补贴的奖金、购买的粮草应该是多少,一笔一笔算来丝毫不差,把那个总兵官算得目瞪口呆、汗流浃背。
那些精明的人往往都是用心的人,用心的人就会发现别人所不能发现的秘密。比如他只去过一次边疆,就对边防军的腐败心知肚明;他只经历过一次战阵,就发现了帝国边防军在互相支援上的致命缺陷。有段时间,他曾到地方上治理漕河,当他拿出治理方案时,连那些干了一辈子的漕运专家都大为叹服,评价说这种方案恐怕只有王大人能做得出。在很多人眼中,王琼似乎有一种罕见的天赋,能在情况朦胧不明时就能预测到事情发展的趋势。当然,他还有一种不太被人注意的能力,那就是识人。
他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事就是“识”了王阳明。1516年农历八月,他向皇帝朱厚照建议要王阳明巡抚南赣,顿时,官员大哗。有官员说,王阳明只能坐在清风徐来的书桌前写几句诗歌,或者是像木头一样坐枯禅,要他到遍地悍匪的江西,不是让他送死吗?也有官员说,要他讲讲课可以,可让他带兵打仗,那是赶鸭子上架。更有人说,他根本就没有做事的**,自他从龙场的大森林里钻出来后,给了他那么多官职,他只是讲他那狗屁不通的心学,有谁看见他处理过政事?
王琼反驳说,王阳明并非只会空谈,我曾领教过他的心学。他要人在心上用功存天理去人欲,锻造强大的内心。一个内心强大的人肯定是做事的人。他的确没有带兵经验,但巡抚南赣的人有几个带过兵打过仗?他之所以没有做事的**,是因为他自龙场回归以来,他所担任的职务都是候补(南京官员),没有平台,何来**?
朱厚照透过昏暗的光线看到王琼异常激动,胡子直抖。他想了想,问王琼:“你确定这人可以?”王琼坚定地点头。朱厚照在龙椅上伸了个懒腰,说:“好吧,就让他以都察院副院长的职务巡抚南赣。”
如果世界上真有“贵人”这回事的话,那王阳明一生中有两个贵人:一个是南昌城铁柱宫那个无名老道,他拯救了王阳明入世的灵魂;另一个就是王琼,他给了王阳明一个绝好的机会,释放了他的能量。
王琼和王阳明的关系在历史上并不明朗。王阳明在1510年末回北京时,王琼因得罪刘瑾正在南京坐冷板凳。不知是什么原因,直到1513年末,王琼才被调回京城到户部任副部长。而这时,王阳明已回老家浙江余姚了。两人正式见面坐而论道可能在1515年,王阳明以礼仪部候补大臣的身份回北京述职。王阳明给王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阳明的老成持重、自制、气定神闲和言谈举止中不易察觉的威严让王琼断定此人必是大用之材。他对王阳明心学的兴趣并不大,只是对王阳明在心学熏染下练就的“不动心”状态大为惊叹。他对王阳明说,将来我在朝中有话语权时,必会给你个创造奇迹的平台。
王阳明只是笑笑,脸色平静。在此之前,他刚在南京讲“存天理去人欲”,这是理学家和心学家共同的使命。有人问他,既然你说天理都在心中,又何必用存?他回答:“天理是在我心中,但由于世俗的浸染和自己的不注意修心,天理虽然没有离开你的心,可却被蒙蔽了。我说,存天理去人欲,就是要你们把沾染到天理上的尘埃擦掉,让它回复本来面目。而我说去人欲,其实就是存天理,存了天理,人欲就没有了。一个人只要能恢复他内心的天理,那内心就必能强大。”谁都不得不承认,一个没有人欲的人必然是内心强大的人。
可是,功名利禄的心是否是人欲,王阳明给出的答案很有机锋:那要看它是被你请来的,还是它主动来找你的。内心强大的人心如明镜,来了就照,去了也不留。
正在王阳明大谈“存天理去人欲”的时候,王琼被推上了国防部部长(兵部尚书)的椅子。但他没有马上践履对王阳明许下的诺言,因为他还有另外的打算。他的眼光停留在大明帝国疆域图的江西南昌,眉头紧锁。
在南昌城,有位王爷,正带着高贵的微笑审阅着他的卫队。这位王爷就是宁王朱宸濠。按王琼的洞察力,他迟早有一天会谋反。他的计策是,要王阳明到江西去注意这位王爷。不过,朱宸濠毕竟是位王爷,在没有正式起事前,谁都不能揣度他要造反。如果王琼对朱厚照说,朱宸濠可能要造反,这是以下度上,是大罪。王琼没那么笨,他一年来始终在找合适的机会把王阳明这道防火墙插进江西。而很快,他就找到了南赣匪患这个机会。
王阳明接到朱厚照要他巡抚南赣圣旨的同时,也接到了王琼的私信。王琼在信中先是对王阳明夸赞一番,然后对朱厚照的浩**皇恩表示高兴。接着他说,作为国防部长,他对南赣匪患深感忧虑。他希望王阳明能抓住个机会,创建不世之功。最后他说,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人。南赣这个非常之事必须要你这个非常之人来解决了。
王阳明接到圣旨和王琼的私信后,心动了。他毕竟还是个凡人,他把建功立业的理想埋在心里几十年,从未生根发芽,甚至都快要腐烂。他后来虽然能心平气和地看待取得事功的理想,随心所欲地去传播心学,然而正如他所说,事情没有来时,人人都能稳坐钓鱼台。一个人是否成熟,要看他在面对事情时的态度。这个平台,他等了几十年,终于来时,他不可能不激动。他贪婪而不急躁地看着圣旨,最后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放下。慢慢地,他冷静了下来。
一旦冷静下来,他就把心思投入到如何处理这件事上了。一般人首先会考虑的是剿匪的难度,王阳明却没有担心这个。心学本身就是一门要人自信的学问,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智慧剿灭土匪,所以他不会考虑这种不言而喻的问题。他想的是:“我不是皇帝忠实的走狗,我有我自己的意志,不能皇帝说什么,我就屁颠屁颠地去做。这么多年来,如果不是王琼的大力举荐,那个沉浸在紫禁城极乐世界的皇上会想到我?你固然是至高无上的皇上,但不代表我就是随叫随到的小狗。况且,要我巡抚南赣是真的看重我,还是只是例行公事?如果是例行公事,那就是不重视我。既然不重视我,我将来的成果在他眼中,也不过是瓜熟蒂落。”
但这些问题很快就被他驱逐出脑海。他不应该这样想,建功立业的目的是为一方的安宁,他是奔着拯救那里的百姓去的。他应该不为名利,只凭良心来做事。他的良心现在就告诉他,应该去实现理想,拯救万民。
但去之前,他必须给朱厚照写封信。这封信看着是谦虚,实际上却有两个目的:一是发发多年来不被重用的牢骚;二是试探下朱厚照,他是否真的就是朱厚照心中巡抚南赣的不二人选。
他上了一封辞官信。信中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尸位素餐,最近一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而且他的才能低劣,要他去巡抚南赣是误国误政。他又说:“任何人得了这样一个大权在握的官职,都会兴奋,我也不例外,可我真是担心自己干不好。如果在我当年意气风发时还有这个信心,可现在已入黄昏之年,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还说,“我提出退休,是因为我祖母年事已高,作为孙子,我应该在她有限的时间里陪伴她,送她最后一程。”最后他说,“我知道这是违反条例的,但有什么办法呢。”
这封请求退休的信一上,他就从南京出发大张旗鼓地回浙江余姚。实际上,他在路上几乎可以用“挪”来形容。他走得难以置信地慢,几天时间才出了南京地界。他的目的太明显了:等着朱厚照的反应。
朱厚照的反应有点让人失望,他指责王琼,看你推荐的什么人啊!我没让他巡抚南赣时,他什么事都没有。我一让他巡抚南赣,你看他,居然要退休。左说右说一大堆,其实就是不想去,胆小鬼。
中央官员们起哄了,很多人已为自己对王阳明的分析得到证实沾沾自喜。王琼当然不能对朱厚照说,王阳明这是在发牢骚和试探。他只能说,王阳明是在谦虚,谦虚的人才证明他稳重,才能成事。那些给份工作就上的人,都是冒失的笨蛋。
朱厚照想了想,说:“那就再给他下道圣旨,要他不要再谦虚了,马上去江西!”
王琼马上请求,希望皇上能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力。
朱厚照想都不想,说:“准了。”
于是,第二道圣旨到了王阳明面前:巡抚南赣等地,军马钱粮作战等事,除非是天大的事,其他小事可自行定夺。
王阳明此时在杭州城,仍然没有回音。朱厚照有点不高兴了,他问王琼:“这老先生是什么意思?”
王琼回答:“事不过三。”
朱厚照耐着性子,发出第三道圣旨:你怎么敢以病为借口推辞本应尽的义务?如今南赣地区盗贼遍地,百姓倒悬于水火。你如果还拖拖拉拉,岂不是更加误事?赶紧去,不许辞职,不许推脱,钦此。
1516年农历十二月初二,组织部(吏部)的一封信几乎赶上了朱厚照的那道圣旨:按皇上的意思,王阳明不准退休,南、赣地方多事,赶紧去办事,用心巡抚。
王阳明长出一口气,对他的弟子们说:“走,去江西。”
本年十二月农历初三,王阳明离开即将春回的杭州城,走向那些活蹦乱跳的土匪,走向只有土匪才肯居住的原始森林,走向他多年以来企盼的刀光剑影的战场。
据说,王阳明从杭州出发前,他的一位道家朋友对人说:“王阳明此番前去,必立大功。”人问原因。这位道士说:“我触之不动。”
“触之不动”正是王阳明心学的目标,它是希望我们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处境时都应宠辱不惊,不因得失而动心。“不动心”也是王阳明自龙场悟道到江西剿匪这段时间传播的主要心学思想。黄宗羲说王阳明心学有三个阶段,“不动心”就是第一阶段。
王阳明创建心学后,发现来学习心学的人都有浮躁之心,所以要他们静坐以涤**内心的欲望,使心保持一个澄净的状态。为了让人相信自己的心没有丝毫欲念,他讲“知行合一”,认为一个恶念就是一个行动,所以必须要静心。但他又担心弟子们把静坐当成目的,流入枯禅,所以提倡事上练。
这一切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让人“存天理去人欲”,去人欲的目的就是让人心存天理,有真理在心,就不会对任何荣辱动心。他以此希望人人都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任何事和物来触之,都不会因之而动。
也许下面这段记载于《传习录》中的问答可以让我们知道如何才能不动心,让内心强大起来。
弟子问:“这几年因厌恶学问,常常想独自静坐,以求摒弃思虑念头。但是,不仅不能达到目的,反而更觉得心神不宁,这是什么原因?”
王阳明回答:“思虑念头,如何能打消它?只能让它归于正统。”
弟子问:“念头是否有没有的时候?”
王阳明说:“的确没有无念之时。”
弟子又问:“既然如此,因何说静呢?”
王阳明说:“静并非不动,动也并非不静。戒慎恐惧就是念头,为何要区分动和静?”
弟子说:“周敦颐为什么又要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呢?”
王阳明说:“没有欲念自然会静,周敦颐说的‘定’也就是‘静亦定,动亦静’中的‘定’,‘主’就是指主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正体现了天机的流动不息,这也就是所谓的‘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有停息也就是死亡,不是从本体发出的念即为私心杂念。”
弟子又说:“当用功收敛身心的时候,若有声色出现在眼前,还如同平常那样去听去看,只怕就不为专一了。”
王阳明说:“怎么能不想听,怎么能不想看?除非是死灰槁木、耳聋眼瞎之人。虽然听见、看见了,只要心不去跟随它也就行了。”
“只要心不去跟随它”就是不动心。正是这“不动心”的心灵正能量,才让王阳明创建了光芒万丈的盖世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