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自远方的引擎声越来越密集,终至熟成。航管人员亮了灯。指示路线的红灯勾勒出了一个停机棚、几座无线电塔、一方飞机场。大家欢声雷动。
“来啰!”
这架飞机已经在前大灯的光尘中滑行了。如此明亮,光洁如新。可是,当飞机终于在机棚前停了下来的时候,技术员和小工冲向前去卸下邮件,飞行员贝勒汉却连动都没动。
“怎么回事?等什么等?干吗不下飞机?”
这位飞行员,忙于某样神秘的工作,并未回答。也许他正在听着这趟飞行传遍他全身的声音。他慢慢点点头,随后,俯身向前,不知道在操纵什么东西。好不容易,终于掉过头来对着上司和伙伴,郑重其事地凝视着他们,仿佛将他们视为己有。他好像在计算他们、打量他们、权衡他们,他觉得自己已经把他们赢了过来,一如他赢过了那欢声雷动的停机棚和坚固的机场跑道水泥铺面,还有在稍远处,那座**着的城市、城里的女人与热情。他用一双大手握住这群人,仿佛就因为他能碰他们、听他们、骂他们,所以他们就是他的子民。他本想一上来先大削他们一顿:你们倒在这边安安稳稳的,确定自己活得好好的,还边欣赏月色。可他宅心仁厚,仅仅说道:
“请我喝一杯!”
然后他就下了飞机。
他想吹嘘吹嘘他的飞航往返:
“你们知道有多惊险!”
他八成琢磨着自己说得够多了,于是就住了嘴,并且脱下皮夹克。
贝勒汉在一名闷闷不乐的督察员和沉默寡言的里维埃陪同下,一行人驱车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他有点儿伤感:渡过难关,中气十足说话说个痛快,双脚重新踩在地上,着实损上伙伴们几句……真好。这种喜悦何其有力道!但接下来,当你追忆起这段过往,你就会感到疑惑,疑惑些什么?你也不知道。
在飓风中挣扎,至少这一点是真实的,是十足十的。他心想:但那些东西的脸则不然,那些东西自以为独处时所摆出来的那张脸。他心想:
“跟叛乱完全一样:这些脸不怎么苍白,却如此善变!”
他勉力追忆当时的情景。
他穿过宁静的安第斯山脉。冬天积雪压着山脉,一片祥和。冬雪,宛若将城堡变得死寂的那好几个世纪,使得这层层山峦如此平和安详。宽达两百公里的山脉上,不再有一缕人烟,不再有一丝生命气息,不再有一点儿气力。他紧挨着海拔两万英尺上方擦过,唯有垂直险峻的山脊,唯有直直矗立着的峭壁,唯有这份令人敬畏的宁静。
这就是图蓬加托火山一带……
他想了想。没错,就是在那儿,他亲眼见证过奇迹。
因为一上来他什么都没看到,仅仅感觉局促不安,仿佛有人自以为独处,孤身一人,后来发现并不是,其实有人望着他。他觉得自己被愤怒团团包围,但他知道得太晚了,何况他也不太知道自己怎么会被愤怒包围。反正就是这样。这股愤怒来自何处?
他凭什么猜愤怒是从石头渗出来、是从雪里渗出来的呢?因为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朝他迎面而来,没有任何黯黪暴风雨正在进行。但是,就在现场,一个几乎没什么不一样的世界,正在从另一个世界中走出来。贝勒汉看着,心头莫名其妙揪紧,这些天真无瑕的山峰,这些山脊,这些积了雪的山脊,不见得较为灰暗,但却像一大群人那般,一个个活了过来。
他无力抵抗,只能双手紧紧握住操纵杆。有什么他不明白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他肌肉紧绷,像野兽那般随时准备一跃而起,但他没看到任何不平静的东西。是的,平静,但却带着股怪异力量。
随后,一切都变得**激化。这些山脊,这些峰峦,一切都变得尖锐:他感觉到它们像船首柱那般穿透顽固的风。接着,他又觉得它们在转向,将他重重包围,好比大船排出战阵。接着,空气混杂粉尘,粉尘上升又上升,宛如一片面纱,沿着积雪轻轻飘过。这时候,他胆战心惊,掉了头,好找一个出口,用来撤退,因为在他后面,整条安第斯山脉似乎都在躁动。
“我完了。”
前面,只见眼前一座山峰喷射出白雪,一座雪火山。随后,略微偏右一点儿,第二座山峰也有白雪喷出。就这样,所有山峰,一座接一座,相继燃烧起来,仿佛陆陆续续有某个隐形跑者将它们一一点燃。就在此时,由于最初几阵气流使然,环绕着飞行员的群山摇摆了。
这个粗暴行动留下鲜少痕迹:那些曾经卷走他的强烈气流,贝勒汉在自己身上再也找不着对它们的回忆。他只记得自己怒火中烧,在这一团团灰色火焰中奋力挣扎。
他思索了一下。
“飓风,不算什么。有可能死里逃生。但飓风到来之前则不然!但经历过飓风的这番遭遇则不然!”
他以为自己在一千张脸中认出了某张脸,殊不知,他已将那张脸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