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尤比角,喀玛尔和他的哥哥穆亚恩邀我到他们的帐篷里喝茶。穆亚恩不发一语地看着我,他把蓝色面纱往上拉起罩住嘴唇,维持一种孤僻的保留态度。只有喀玛尔跟我说话并给我礼遇:
“我的帐篷,我的骆驼,我的女人,我的奴隶,通通都是你的了。”
眼睛直盯着我看的穆亚恩朝弟弟那边倾身,说了一两句话,然后又恢复沉默。
“他说什么?”
“他说:‘波拿富从雷格伊巴特他们那边偷了一千头骆驼。’”
这个波拿富上尉是阿塔尔驻防部队的骑驼军官,我不认识他。不过我从摩尔人那里听过关于他的伟大传说。他们谈到他时都非常愤慨,同时却又把他当成某种神来看待。只要他出现在某个地方,那里的沙土就变得身价非凡。这天,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忽然在往南推进的盗匪驼队后方冒出来,抢了他们几百头骆驼,匪帮为了抢救他们本来以为绝对安全的宝藏,不得不回头追赶。他以大天使般的姿态解救了阿塔尔,在一处石灰岩高地上建立起宿营区,然后像个诱人奖赏般镇守在那里,他的强大光环仿佛磁铁,迫使周边部落心甘情愿地走向他的利剑。
穆亚恩用更严厉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又说了些话。
“他说什么?”
“他说:‘我们明天就要出发袭击波拿富。三百支步枪的人马。’”
我果然料到会有事。这些骆驼连续三天被带去井边喝水,这些热烈的讨论,一股弥漫在营区的狂热气氛。仿佛众人正在为一艘看不见的船配备帆缆索具,而海风已经扬起,等着推送战船出征。由于波拿富的缘故,每一个通往南方的步履都充斥着荣耀的可能。我已经无法再分辨这种出行包含了几分仇恨、几分爱。
能够在世界上拥有如此美好的敌人等着让他们杀害,这是多么华丽的事。他所到之处,附近的部落无不火速收起帐篷、聚拢骆驼,立刻逃走,只要一想到可能碰上他,就禁不住浑身发抖;但那些距离遥远的部落感受到的是一种宛如爱情所造成的眩晕。众人毅然抛弃帐篷带来的平和、女人的温柔拥抱、睡眠的甜美幸福,他们发现,在连续两个月忍受灼烧般的口渴,往南方艰辛徒步,不时还蜷缩在沙尘暴下方苦苦等待之后,如果能在黎明时分突袭阿塔尔机动小队,甚至——若天神允许——杀掉波拿富上尉,人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快慰的事。
“波拿富很厉害。”喀玛尔向我坦言。
我现在知道他们的秘密了。就像那些心中渴望某个女人的男人做梦也要梦到她那莲步轻移的身影,彻夜辗转难眠,为了她在他们梦中那满不在乎的走路姿态而焦灼、受伤,波拿富在遥远彼方走路的步伐也令他们坐立不安。
这个身穿摩尔服装的基督徒一再挫败大漠匪帮对他发动的攻势,带领两百名摩尔壮汉深入叛乱地区。在那里,队伍中那些脱离了法国管制的士兵随便一个都可能忽然从奴役状态中惊醒,然后无须受制裁地将首领摆上石桌,献祭给他的上帝。在那里,这首领只能凭借他的威势吓阻他的部属,但就连他的弱点也足以让他们胆战心惊。这天夜里,在他们嘈杂的鼾声中,他若无其事、一脸漠然地来回走动,他的脚步声一路回**到沙漠中央。
穆亚恩继续沉思,他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窝在帐篷深处,那情景仿佛一幅蓝色花岗岩浮雕。只有他那对眼睛炯炯有神,他的银质匕首不再只是装饰品。自从他召集这批匪帮以来,他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了!他展现出属于他的高贵,用他的轻蔑紧紧压制我。因为他即将讨伐波拿富,因为黎明时分,他即将出发,一股仇恨在他内心激励着他,而那仇恨夹带着所有爱的特征。
他又一次朝弟弟那边倾身,低声说了些话,然后盯着我看。
“他说什么?”
“他说:‘假如他在离这座堡垒比较远的地方看到你,他会对你开枪。’”
“为什么?”
“他说:‘你有飞机,有无线电,有波拿富,可是你没有真理。’”
身穿蓝袍的穆亚恩估量我。他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尊刻有皱褶的雕像。
“他说:‘你像羊一样吃绿叶色拉,像猪一样吃猪肉。你们那些女人不知廉耻地把脸露出来——他看到过了。’他说:‘你从来不祈祷。’他说:‘假如你没有真理,你那些飞机、无线电、波拿富又有什么用?’”
我很佩服这位摩尔人,他无须捍卫他的自由,因为人在沙漠中本来就已经自由,他不必捍卫有形宝物,因为**的沙漠空无一物,但他捍卫着一个秘密的王国。在寂静无声的沙浪中,波拿富像个老海盗般带领他的部队航行,拜他之赐,尤比角这个宿营地不再是一群游手好闲的牧民打混的窝。波拿富的风暴已经吹袭在它的侧翼,因为波拿富的关系,这里的帐篷在夜里都必须紧闭。南方那片寂静多么犀利!那可是波拿富的寂静!而在这里,老猎手穆亚恩正仔细倾听他行走在风中的声音。
波拿富返回法国时,他的敌人们非但不会欢欣喜悦,反而将因此而悲泣,仿佛他的离去使他们的大漠顿失一根坚实支柱,让他们的生活缺了几分豪气。他们会问我:
“你的波拿富为什么要离去?”
“我不知道……”
年复一年,他让他的生命跟大漠民族紧紧交缠。他把他们的规则视为自己的规则。他的头枕着他们的石头睡觉。在无穷尽的追逐征战中,他跟他们一样经历了《圣经》故事般的夜晚,只有风沙星辰相伴。然后他决定走了,他的举动显示他玩的不是他认为最重要的游戏。他洒脱而放肆地起身离开一桌飨宴。于是,他抛下的摩尔人失去了对生命意义的信心,因为生命不再要求人们做出彻骨的承诺。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希望相信他。
“你的波拿富,他会回来吧。”
“我不知道。”
摩尔人以为他会回来。欧洲那边的游戏不可能再满足他,军营里的牌戏、升迁、女人都不可能。他已失去的高贵身份依然在他心头萦绕不去,因此他会回来,回到这个每一步都会让人心跳加速的地方,仿佛那是通往爱情的一步。他可能以为在这里经历的只是一场冒险,回到那边才能找到真正的精髓,但他将懊悔不已地发现,他唯一的真正财富只能在这里,在这片大漠中拥有——这属于沙地的威望,这温柔的夜,这片寂静,这个由风沙星辰组成的祖国。假如有一天波拿富真的回来了,消息将在第一晚传遍整个叛乱区。在撒哈拉某处,在他的两百名摩尔大汉之间,他们会知道他已经沉睡。于是他们将安静无声地把单峰骆驼牵到井边喝水,他们将整理大麦储备,他们将细心清通枪栓。一股仇恨激发着他们,那仇恨中盈满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