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们 1(1 / 1)

包括梅莫兹在内的几位伙伴一起开通了连接卡萨布兰卡与达喀尔的法国航线,航线通过的是桀骜不驯的撒哈拉沙漠。那时的引擎不够强壮,飞机忽然故障,梅莫兹落入摩尔人[14]手中;摩尔人本来考虑杀掉他,后来把他关了两星期,然后把他卖掉,拿了一笔钱。于是梅莫兹又忙着在那片大地上空载运邮件。

美洲航线开通时,向来致力打前锋的梅莫兹获派探勘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到智利圣地亚哥的航段,于是,继他于撒哈拉地区建立空中桥梁,他负起新的责任,打造横越安第斯山脉的高空大桥。公司配给他一辆最大飞行高度为五千两百米的飞机。安第斯山脉上耸立着高达七千米的山峰。梅莫兹起飞前往山脉,寻找海拔够低的凹处。越过一片沙漠后,梅莫兹开始面临高山的挑战,那些高峰在强风吹袭下任由仿佛围巾般披挂在山巅的白雪飘落,于是周遭变得一片白茫茫,那是暴风雪的前奏,飞行员在两座高墙般的山峰间承受猛烈翻搅,几乎是在与大自然短兵相接。梅莫兹对敌人还一无所知,就已经投入战斗,他完全无法预知在这样的交缠结束后,他到底是生是死。梅莫兹在为其他人进行生死实验。

在一次又一次的实验之后,有一天,他终于成了安第斯山的俘虏。

飞机迫降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两侧都是高耸的峭壁。在两天时间中,他的机械师和他被劲敌挟持,他们必须一起设法逃离。于是他们孤注一掷,将飞机往空谷方向开去,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弹跃一阵之后,从断崖边缘飞出。飞机在下降过程中获得足够的速度,终于又可以顺利操作。一座高山耸立前方,梅莫兹全力将飞机拉起,机身擦过山顶,水从夜间被冻裂的管道喷溅而出,才飞了七分钟,飞机就已经故障,但越过山头以后,智利的平原已经在他脚底铺陈开来,仿佛一块应许之地。

第二天,他又重新展开飞行实验。

当梅莫兹把安第斯山探测清楚,把飞越山脉的技术全盘掌握以后,他把这段航线交给他的伙伴吉约梅,然后开始探测夜间飞行的可行性。

航线上的机场还没有照明设备,黑夜里,工作人员在降落场地上点了三盏汽油灯,梅莫兹就靠着那点灯光起降。

他办到了,于是整条航线顺利开通。

有效驯服黑夜之后,接下来梅莫兹挑战大海。1931年,邮件首度从图卢兹被载运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前后一共花了四天。回程时,梅莫兹行至南大西洋中央引擎机油出问题,在波涛汹涌的海面迫降,所幸一艘轮船及时赶到,机上人员及邮件都被安全救起。

就这样,梅莫兹在沙漠、高山、黑夜、大海中开拓出航道。他不止一次摔进沙漠、高山、黑夜、大海。每当他历劫归来,他总是又准备好再次出发。

经过十二年尽忠职守的付出后,他又一次飞翔在南大西洋上空。他发出简短电讯说他关闭了右后引擎,然后是一阵寂静。

这个消息起初不特别让人担心,可是经过长达十分钟的寂静以后,从巴黎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整条航线上的无线电台都开始焦虑地守候。因为十分钟的延迟在日常生活中虽然不具太大意义,但在邮务飞航领域是十分重大的状况。一个尚待厘清的事件就嵌在那段死寂的时间中,不论它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或是不幸的悲剧,它都已经成为定局。命运已经宣告出它的判决,而且不会有上诉的余地。一只铁般的手已经让飞机落在海面,或许机上人员平安脱险,但也可能飞机已经坠毁。但此刻,判决书尚未送达所有正心焦如焚地等待的人。

我们之中又有谁不曾体会过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感觉,眼看寂静逐渐凝重,像致命疾病分分秒秒恶化?我们怀抱希望,然而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慢慢地,时候晚了。我们不得不明白,我们的伙伴们不会回来了,他们耕耘天空的辛勤身影仿佛还在南大西洋上方翱翔,但他们已经在大海中安息。梅莫兹真的功成身退,仿佛一个拾穗人把收成过的麦子捆好之后,就在田里酣睡起来了。

当一位伙伴这样因公殉职,他的死亡就像是某个我们这个行业的章程里已经列出的条文,于是一开始,它不见得比别种死亡更让人伤感。当然他已经离我们远去,他已经永远转换了航线,但他的消失在我们内心造成的缺憾或许还没有缺了面包那种匮乏感那么深刻。

毫无疑问,我们都很习惯经过长久等待才能相会。因为飞这条航线的伙伴们分布在世界各地,从巴黎到智利圣地亚哥,他们仿佛孤独守卫的哨兵,彼此距离遥远,难有机会交谈。只有借着飞行任务的偶然,我们这个行业大家庭散布在四面八方的成员才会忽而在某个地方聚首。于是某天晚上,在卡萨布兰卡、达喀尔、布宜诺斯艾利斯,几个伙伴围坐一张餐桌享用晚餐,在多年沉寂、长久无法交流之后,大伙儿终于又在一起闲话家常、追忆往事。然后我们又重新上路。地球就是这样,既荒凉又丰美。因为有了那些秘密花园而异常丰美。那些花园隐秘而难以抵达,但总有那么一天,飞行这个行业会把我们带到那里。生命或许使我们远离那些花团锦簇的园地,远离了伙伴们,让我们无法经常想到他们,但他们就在某处,纵使我们不确定他们在哪里,虽然他们静默无语或已被遗忘,但他们总是在某个地方忠实守候着!如果我们跟他们的路线忽然交会,他们会用力摇着我们的肩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当然,我们早已习惯无尽的等待……

可是慢慢地,我们明白我们永远不会再听到某个伙伴的爽朗笑声,我们发现那座花园已经永远禁止我们进入。于是我们开始真正哀悼,那不是锥心之痛,却充满无尽酸苦。

真的,永远不可能有任何事物足以替代我们失去的某个伙伴。没有任何事物的价值足以匹配由那么多共同回忆,那么多一块度过的艰苦时刻,那么多争吵、和解、情感起伏所构成的宝藏。我们不可能从头打造那样的友谊。当我们种下一棵橡树,我们不可能期待马上就坐在绿荫下纳凉。

这就是人生。一开始我们丰富了彼此,我们年复一年地种树,但岁月流转,时间终究要消弭辛苦耕耘的成果,让大树消失。伙伴们一个一个把他们的绿荫带走了。在我们的哀悼之情中,逐渐开始显现一股隐秘的懊悔,害怕自己年华老去。

这就是梅莫兹和其他伙伴们教导我们的功课。任何行业之所以伟大,或许首先就在于它让人聚在一起: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奢侈,那就是人与人的关系。

当我们只是为了累积物质财富而工作,我们其实是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牢笼。我们把自己孤独地关进去,灰烬般的货币不能为我们买到任何值得经历的事物。

假如我设法在脑海中寻找哪些回忆能够持久回甘,假如我设法衡量哪些时刻真正重要,我找到的必然是那些财富无法带来的东西。我们买不到梅莫兹的友谊,买不到与我们同甘共苦的伙伴之间那种永远的牵挂。

在闪烁着十万颗星星的夜空中飞行,那种宁静,那份为时数小时的主权,都是金钱无法买到的。

经历一段艰苦航程后看待世界的全新目光,那些树木、花朵,那些女人和微笑,都被我们在破晓时刻重获的新生染上鲜丽的色泽,那些小小事物的优美合奏带给我们无尽的回报,而那是金钱买不到的。

金钱也买不到那个在叛乱分子[15]的阴影中度过的夜晚——我又回想起那件事了。

日落时分,我们航空邮政的三组人员接连在金河地区[16]的海岸迫降。首先降落的是伙伴里盖勒,原因是连杆断落;接着是布尔加,他原本只是要飞下来接一组人员,结果发生故障,耽搁在机场,所幸情况不算太严重。最后轮到我降落,可是我抵达那里时夜色已经降临。我们决定抢修布尔加的飞机,而为了能够有效修理,我们不得不等到隔天天亮。

在此之前一年,我们的伙伴顾尔普和艾哈柏也在这个地方发生故障,结果遭到叛乱分子杀害。我们知道,目前还有一群配备了三百支步枪的匪帮,扎营在不远处的博哈多尔一带。飞机降落非常显眼,大老远就可以看到,更何况这次是接连三架飞下来,或许已经惊动了那批人,于是夜晚在这样的气氛中展开,那可能将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守夜。

我们稍事安顿,准备过夜。我们从行李舱搬出五到六个货箱,把里面的货品清出来围成一圈摆放,然后我们像哨兵在岗哨里点灯那样,在每个空了的货箱底部点燃一支蜡烛,只不过可怜的蜡烛很容易被大风吹熄。就这样,在一片沙漠中,在地球的**外壳上,在宛如世界肇始的孤寂中,我们建起了一座人类的村庄。

从货箱中流泻出来的灯光照亮一片沙地,这里就是我们村庄的大广场,我们聚集在此过夜,等待。等待黎明来解救我们,或摩尔人来攻击。不知怎的,这个夜晚竟然充满圣诞节的气息。我们回忆往事,打趣说笑,唱歌作乐。

我们品尝着那轻松而热烈的气氛,仿佛那是一场精心筹备的盛会。然而我们却是无比寒酸。我们只有风、沙、星辰,仿佛刻苦的特拉普修士[17]。但在这块照明不佳的沙地上,六七个除了回忆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却分享着无形的财富。

我们终于交会了。人们年复一年地一起活动,但每个人都关在自己的沉默中,或者只是交换几句空泛的话语。然而危险骤然降临,于是我们肩并着肩,互相扶持。我们明白原来我们是同一群人。我们因为发现了其他人的意识而变得更加开阔。我们咧嘴微笑,互相凝视。我们就像那个刚刚获释的囚犯,惊奇地望着浩瀚无垠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