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祥子!”曹先生在书房里立着,穿着短衣,脸上怪善净的微笑。“坐下!那——”他想了会儿,“我们早就回来了,听老程说,你在——对,人和厂。高妈还去找了你一趟,没找到。坐下!你怎样?事情好不好?”
祥子的泪要落下来。他不会和别人谈心,因为他的话都是血作的,窝在心的深处。镇静了半天,他想要把那片血变成的简单的字,流泻出来。一切都在记忆中,一想便全想起来,他得慢慢的把它们排列好,整理好。他是要说出一部活的历史,虽然不晓得其中的意义,可是那一串委屈是真切的,清楚的。
曹先生看出他正在思索,轻轻的坐下,等着他说。
祥子低着头楞了好大半天,忽然抬头看着曹先生,仿佛若是找不到个人听他说,就不说也好似的。[253]
“说吧!”曹先生点了点头。
祥子开始说过去的事,从怎么由乡间到城里说起。本来不想说这些没用的事,可是不说这些,心中不能痛快,事情也显着不齐全。他的记忆是血汗与苦痛砌成的,不能随便说着玩,一说起来也不愿掐头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事都有值得说的价值。
进城来,他怎样作苦工,然后怎样改行去拉车。怎样攒钱买上车,怎样丢了……一直说到他现在的情形。连他自己也觉着奇怪,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长,而且说得这么畅快。事情,一件挨着一件,全想由心中跳出来。事情自己似乎会找到相当的字眼,一句挨着一句,每一句都是实在的,可爱的,可悲的。他的心不能禁止那些事往外走,他的话也就没法停住。没有一点迟疑,混乱,他好像要一口气把整个的心都拿出来。越说越痛快,忘了自己,因为自己已包在那些话中,每句话中都有他,那要强的,委屈的,辛苦的,堕落的,他。说完,他头上见了汗,心中空了,空得舒服,像晕倒过去而出了凉汗那么空虚舒服。
“现在教我给你出主意?”曹先生问。
祥子点了点头;话已说完,他似乎不愿再张口了。
“还得拉车?”
祥子又点了点头。他不会干别的。[254]
“既是还得去拉车,”曹先生慢慢的说,“那就出不去两条路。一条呢是凑钱买上车,一条呢是暂且赁车拉着,是不是?你手中既没有积蓄,借钱买车,得出利息,还不是一样?莫如就先赁车拉着。还是拉包月好,事情整重,吃住又都靠盘儿。我看你就还上我这儿来好啦;我的车卖给了左先生,你要来的话,得赁一辆来;好不好?”
“那敢情好!”祥子立了起来,“先生不记着那回事了?”
“哪回事?”
“那回,先生和太太都跑到左宅去!”
“呕!”曹先生笑起来,“谁记得那个!那回,我有点太慌。和太太到上海住了几个月,其实满可以不必,左先生早给说好了,那个阮明现在也作了官,对我还不错。那,大概你不知道这点儿;算了吧,我一点也没记着它。还说咱们的吧:你刚才说的那个小福子,她怎么办呢?”
“我没主意!”
“我给你想想看:你要是娶了她,在外面租间房,还是不上算;房租,煤灯炭火都是钱,不够。她跟着你去作工,哪能又那么凑巧,你拉车,她作女仆,不易找到!这倒不好办!”曹先生摇了摇头,“你可别多心,她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祥子的脸红起来,哽吃了半天才说出来:“她没法子才作那个事,我敢下脑袋,她很好!她……”他心中乱开了:许多不同的感情凝成了一团,又忽然要裂开,都要往外跑;他没了话。[255]
“要是这么着呀,”曹先生迟疑不决的说,“除非我这儿可以将就你们。你一个人占一间房,你们俩也占一间房;住的地方可以不发生问题。不知道她会洗洗作作的不会,假若她能作些事呢,就让她帮助高妈;太太不久就要生小孩,高妈一个人也太忙点。她呢,白吃我的饭,我可就也不给她工钱,你看怎样?”
“那敢情好!”祥子天真的笑了。
“不过,这我可不能完全作主,得跟太太商议商议!”
“没错!太太要不放心,我把她带来,教太太看看!”
“那也好,”曹先生也笑了,没想到祥子还能有这么个心眼,“这么着吧,我先和太太提一声,改天你把她带来;太太点了头,咱们就算成功!”
“那么先生,我走吧?”祥子急于去找小福子,报告这个连希望都没敢希望过的好消息。
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点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里最可爱的时候。这一天特别的晴美,蓝天上没有一点云,日光从干凉的空气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气[256]。鸡鸣犬吠,和小贩们的吆喝声,都能传达到很远,隔着街能听到些响亮清脆的声儿,像从天上落下的鹤唳。洋车都打开了布棚,车上的铜活闪着黄光。便道上骆驼缓慢稳当的走着,街心中汽车电车疾驰,地上来往着人马,天上飞着白鸽,整个的老城处处动中有静,乱得痛快,静得痛快,一片声音,万种生活,都覆在晴爽的蓝天下面,到处静静的立着树木。
祥子的心要跳出来,一直飞到空中去,与白鸽们一同去盘旋[257]!什么都有了:事情,工钱,小福子,在几句话里美满的解决了一切,想也没想到呀!看这个天,多么晴爽干燥,正像北方人那样爽直痛快。人遇到喜事,连天气也好了,他似乎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冬晴。为更实际的表示自己的快乐,他买了个冻结实了的柿子,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凉,从口中慢慢凉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颤。几口把它吃完,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他扯开大步,去找小福子。心中已看见了那个杂院,那间小屋,与他心爱的人;只差着一对翅膀把他一下送到那里。只要见了她,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笔勾销,从此另辟一个天地。此刻的急切又超过了去见曹先生的时候,曹先生与他的关系是朋友,主仆,彼此以好换好。她不仅是朋友,她将把她的一生交给他,两个地狱中的人将要抹去泪珠而含着笑携手前进。曹先生的话能感动他,小福子不用说话就能感动他。他对曹先生说了真实的话,他将要对小福子说些更知心的话,跟谁也不能说的话都可以对她说。她,现在,就是他的命,没有她便什么也算不了一回事。他不能仅为自己的吃喝努力,他必须把她从那间小屋救拔出来,而后与他一同住在一间干净暖和的屋里,像一对小鸟似的那么快活,体面,亲热!她可以不管二强子,也可以不管两个弟弟,她必须来帮助祥子。二强子本来可以自己挣饭吃,那两个弟弟也可以对付着去俩人拉一辆车,或作些别的事了;祥子,没她可不行。他的身体,精神,事情,没有一处不需要她的。她也正需要他这么个男人。
越想他越急切,越高兴;天下的女人多了,没有一个像小福子这么好,这么合适的!他已娶过,偷过;已接触过美的和丑的,年老的和年轻的;但是她们都不能挂在他的心上,她们只是妇女,不是伴侣。不错,她不是他心目中所有的那个一清二白的姑娘,可是正因为这个,她才更可怜,更能帮助他。那傻子似的乡下姑娘也许非常的清白,可是绝不会有小福子的本事与心路。况且,他自己呢?心中也有许多黑点呀!那么,他与她正好是一对儿,谁也不高,谁也不低,像一对都有破纹,而都能盛水的罐子,正好摆在一起。[258]
无论怎想,这是件最合适的事。想过这些,他开始想些实际的:先和曹先生支一月的工钱,给她买件棉袍,齐理齐理鞋脚,然后再带她去见曹太太。穿上新的,素净的长棉袍,头上脚下都干干净净的,就凭她的模样,年岁,气派,一定能拿得出手去,一定能讨曹太太的喜欢。没错儿!
走到了地方,他满身是汗。见了那个破大门,好像见了多年未曾回来过的老家:破门,破墙,门楼上的几棵干黄的草,都非常可爱。他进了大门,一直奔了小福子的屋子去。顾不得敲门,顾不得叫一声,他一把拉开了门。一拉开门,他本能的退了回来。炕上坐着个中年的妇人,因屋中没有火,她围着条极破的被子。祥子楞在门外,屋里出了声:“怎么啦!报丧哪?怎么不言语一声楞往人家屋里走啊?!你找谁?”
祥子不想说话。他身上的汗全忽然落下去,手扶着那扇破门,他又不敢把希望全都扔弃了:“我找小福子!”[259]
“不知道!赶明儿你找人的时候,先问一声再拉门!什么小福子大福子的!”
坐在大门口,他楞了好大半天,心中空了,忘了他是干什么呢。慢慢的他想起一点来,这一点只有小福子那么大小,小福子在他心中走过来,又走过去,像走马灯上的纸人,老那么来回的走,没有一点作用,他似乎忘了他与她的关系。慢慢的,小福子的形影缩小了些,他的心多了一些活动。这才知道了难过。
在不准知道事情的吉凶的时候,人总先往好里想。祥子猜想着,也许小福子搬了家,并没有什么更大的变动。自己不好,为什么不常来看看她呢?惭愧令人动作,好补补自己的过错。最好是先去打听吧。他又进了大院,找住个老邻居探问了一下。没得到什么正确的消息。还不敢失望,连饭也不顾得吃,他想去找二强子;找到那两个弟弟也行。这三个男人总在街面上,不至于难找。
见人就问,车口上,茶馆中,杂院里,尽着他的腿的力量走了一天,问了一天,没有消息。
晚上,他回到车厂,身上已极疲乏,但是还不肯忘了这件事。一天的失望,他不敢再盼望什么了。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莫非小福子已经不在了么?退一步想,即使她没死,二强子又把她卖掉,卖到极远的地方去,是可能的;这比死更坏!
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烟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260]
二十三
祥子在街上丧胆游魂的走,遇见了小马儿的祖父。老头子已不拉车,身上的衣裳比以前更薄更破,扛着根柳木棍子,前头挂着个大瓦壶,后面悬着个破元宝筐子,筐子里有些烧饼油鬼和一大块砖头。他还认识祥子。[261]
说起话来,祥子才知道小马儿已死了半年多,老人把那辆破车卖掉,天天就弄壶茶和些烧饼果子在车口儿上卖。老人还是那么和气可爱,可是腰弯了许多,眼睛迎风流泪,老红着眼皮像刚哭完似的。
祥子喝了他一碗茶,把心中的委屈也对他略略说了几句。
“你想独自混好?”老人评断着祥子的话,“谁不是那么想呢?可是谁又混好了呢?当初,我的身子骨儿好,心眼好,一直混到如今了,我落到现在的样儿!身子好?铁打的人也逃不出去咱们这个天罗地网。心眼好?有什么用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没有这么八宗事[262]!我当年轻的时候,真叫作热心肠儿,拿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作。有用没有?没有!我还救过人命呢,跳河的,上吊的,我都救过,有报应没有?没有!告诉你,我不定哪天就冻死,我算是明白了,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73]?看见过蚂蚱吧?独自一个儿也蹦得怪远的,可是教个小孩子逮住,用线儿拴上,连飞也飞不起来[263]。赶到成了群,打成阵,哼,一阵就把整顷的庄稼吃净,谁也没法儿治它们!你说是不是?我的心眼倒好呢,连个小孙子都守不住。他病了,我没钱给他买好药,眼看着他死在我的怀里!甭说了,什么也甭说了!——茶来!谁喝碗热的?”
祥子真明白了:刘四,杨太太,孙侦探——并不能因为他的咒骂就得了恶报;他自己,也不能因为要强就得了好处。自己,专仗着自己,真像老人所说的,就是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有翅膀又怎样呢?
他根本不想上曹宅去了。一上曹宅,他就得要强,要强有什么用呢?就这么大咧咧的瞎混吧:没饭吃呢,就把车拉出去;够吃一天的呢,就歇一天,明天再说明天的。这不但是个办法,而且是唯一的办法。攒钱,买车,都给别人预备着来抢,何苦呢?何不得乐且乐呢?
再说,设若找到了小福子,他也还应当去努力,不为自己,还不为她吗?既然找不到她,正像这老人死了孙子,为谁混呢?他把小福子的事也告诉了老人,他把老人当作了真的朋友。
“谁喝碗热的?”老人先吆喝了声,而后替祥子来想:“大概据我这么猜呀,出不去两条道儿:不是教二强子卖给人家当小啊,就是押在了白房子。哼,多半是下了白房子!怎么说呢?小福子既是,像你刚才告诉我的,嫁过人,就不容易再有人要;人家买姨太太的要整货。那么,大概有八成,她是下了白房子。我快六十岁了,见过的事多了去啦:拉车的壮实小伙子要是有个一两天不到街口上来,你去找吧,不是拉上包月,准在白房子趴着呢;咱们拉车人的姑娘媳妇要是忽然不见了,总有七八成也是上那儿去了。咱们卖汗,咱们的女人卖肉,我明白,我知道!你去上那里找找看吧,不盼着她真在那里,不过,——茶来!谁喝碗热的?!”
祥子一气跑到西直门外。
一出了关厢,马上觉出空旷,树木削瘦的立在路旁,枝上连只鸟也没有。灰色的树木,灰色的土地,灰色的房屋,都静静的立在灰黄色的天下;从这一片灰色望过去,看见那荒寒的西山[264]。铁道北,一片树林,林外几间矮屋,祥子算计着,这大概就是白房子了。看看树林,没有一点动静;再往北看,可以望到万牲园外的一些水地,高低不平的只剩下几棵残蒲败苇。小屋子外没有一个人,没动静。远近都这么安静,他怀疑这是否那个出名的白房子了。他大着胆往屋子那边走,屋门上都挂着草帘子,新挂上的,都黄黄的有些光泽。他听人讲究过,这里的妇人,在夏天,都赤着背,在屋外坐着,招呼着行人。那来照顾她们的,还老远的要唱着窑调[74],显出自己并不是外行。为什么现在这么安静呢?难道冬天此地都不作买卖了么?
他正在这么猜疑,靠边的那一间的草帘子动了一下,露出个女人头来。祥子吓了一跳,那个人头,猛一看,非常像虎妞的。他心里说:“来找小福子,要是找到了虎妞,才真算见鬼!”
“进来吧,傻乖乖!”那个人头说了话,语音可不像虎妞的;嗓子哑着,很像他常在天桥听见的那个卖野药的老头子,哑而显着急切。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个妇人和一铺小炕,炕上没有席,可是炕里烧着点火,臭气烘烘的非常的难闻。炕上放着条旧被子,被子边儿和炕上的砖一样,都油亮油亮的。妇人有四十来岁,蓬着头,还没洗脸。她下边穿着条夹裤,上面穿着件青布小棉袄,没系钮扣。祥子大低头才对付着走进去,一进门就被她搂住了。小棉袄本没扣着,胸前露出一对极长极大的奶来。
祥子坐在了炕沿上,因为立着便不能伸直了脖子。他心中很喜欢遇上了她,常听人说,白房子有个“白面口袋”,这必定是她。“白面口袋”这个外号来自她那两个大奶——能一撩就放在肩头上。游客们来照顾她的,都附带的教她表演这个。可是,她的出名还不仅因为这一对异常的大**。她是这里的唯一的自由人。她自己甘心上这儿来混。她嫁过五次,男人都不久便像瘪臭虫似的死去,所以她停止了嫁人,而来到这里享受。因为她自由,所以她敢说话。想探听点白房子里面的事,非找她不可;别个妇人绝对不敢泄露任何事。因此,谁都知道“白面口袋”,也不断有人来打听事儿。自然,打听事儿也得给“茶钱”,所以她的生意比别人好,也比别人轻松。祥子晓得这个,他先付了“茶钱”。“白面口袋”明白了祥子的意思,也就不再往前企扈。祥子开门见山的问她看见个小福子没有?她不晓得。祥子把小福子的模样形容了一番,她想起来了:
“有,有这么个人!年纪不大,好露出几个白牙,对,我们都管她叫小嫩肉。”
“她在哪屋里呢?”祥子的眼忽然睁得带着杀气。
“她?早完了!”“白面口袋”向外一指,“吊死在树林里了!”
“怎么?”
“小嫩肉到这儿以后,人缘很好。她可是有点受不了,身子挺单薄。有一天,掌灯的时候,我还记得真真的,因为我同着两三个娘们正在门口坐着呢。唉,就是这么个时候,来了个逛的,一直奔了她屋里去;她不爱同我们坐在门口,刚一来的时候还为这个挨过打,后来她有了名,大伙儿也就让她独自个儿在屋里,好在来逛她的决不去找别人。待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吧,客人走了,一直就奔了那个树林去。我们什么也没看出来,也没人到屋里去看她。赶到老叉杆[75]跟她去收账的时候,才看见屋里躺着个男人,赤身露体,睡得才香呢。他原来是喝醉了。小嫩肉把客人的衣裳剥下来,自己穿上,逃了。她真有心眼。要不是天黑了,要命她也逃不出去。天黑,她又女扮男装,把大伙儿都给蒙了。马上老叉杆派人四处去找,哼,一进树林,她就在那儿挂着呢。摘下来,她已断了气,可是舌头并没吐出多少,脸上也不难看,到死的时候她还讨人喜欢呢!这么几个月了,树林里到晚上一点事儿也没有,她不出来唬吓人,多么仁义!……”[265]
祥子没等她说完,就晃晃悠悠的走出来。走到一块坟地,四四方方的种着些松树,树当中有十几个坟头。阳光本来很微弱,松林中就更暗淡。他坐在地上,地上有些干草与松花。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树上的几个山喜鹊扯着长声悲叫。这绝不会是小福子的坟,他知道,可是他的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什么也没有了,连小福子也入了土!他是要强的,小福子是要强的,他只剩下些没有作用的泪,她已作了吊死鬼!一领席,埋在乱死岗子,这就是努力一世的下场头![266]
回到车厂,他懊睡了两天。决不想上曹宅去了,连个信儿也不必送,曹先生救不了祥子的命。睡了两天,他把车拉出去,心中完全是块空白,不再想什么,不再希望什么,只为肚子才出来受罪,肚子饱了就去睡,还用想什么呢,还用希望什么呢?看着一条瘦得出了棱的狗在白薯挑子旁边等着吃点皮和须子,他明白了他自己就跟这条狗一样,一天的动作只为捡些白薯皮和须子吃。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无须乎想了。
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267]。祥子还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一点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杀了人,他也不负什么责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预备着到乱死岗子去。[268]
冬天过去了,春天的阳光是自然给一切人的衣服,他把棉衣卷巴卷巴全卖了。他要吃口好的,喝口好的,不必存着冬衣,更根本不预备着再看见冬天;今天快活一天吧,明天就死!管什么冬天不冬天呢!不幸,到了冬天,自己还活着,那就再说吧。原先,他一思索,便想到一辈子的事;现在,他只顾眼前。经验告诉了他,明天只是今天的继续,明天承继着今天的委屈。卖了棉衣,他觉得非常的痛快,拿着现钱作什么不好呢,何必留着等那个一阵风便噎死人的冬天呢?
慢慢的,不但是衣服,什么他也想卖,凡是暂时不用的东西都马上出手。他喜欢看自己的东西变成钱,被自己花了;自己花用了,就落不到别人手中,这最保险。把东西卖掉,到用的时候再去买;假若没钱买呢,就干脆不用。脸不洗,牙不刷,原来都没大关系,不但省钱,而且省事。体面给谁看呢?穿着破衣,而把烙饼卷酱肉吃在肚中,这是真的!肚子里有好东西,就是死了也有些油水,不至于像个饿死的老鼠。
祥子,多么体面的祥子,变成个又瘦又脏的低等车夫。脸,身体,衣服,他都不洗,头发有时候一个多月不剃一回。他的车也不讲究了,什么新车旧车的,只要车份儿小就好。拉上买卖,稍微有点甜头,他就中途倒出去。坐车的不答应,他会瞪眼,打起架来,到警区去住两天才不算一回事!独自拉着车,他走得很慢,他心疼自己的汗。及至走上帮儿车,要是高兴的话,他还肯跑一气,专为把别人落在后边。在这种时候,他也很会掏坏,什么横切别的车,什么故意拐硬弯,什么别扭着后面的车,什么抽冷子搡前面的车一把,他都会。原先他以为拉车是拉着条人命,一不小心便有摔死人的危险。现在,他故意的耍坏;摔死谁也没大关系,人都该死!
他又恢复了他的静默寡言。一声不出的,他吃,他喝,他掏坏。言语是人类彼此交换意见与传达感情的,他没了意见,没了希望,说话干吗呢?除了讲价儿,他一天到晚老闭着口;口似乎专为吃饭喝茶与吸烟预备的。连喝醉了他都不出声,他会坐在僻静的地方去哭。几乎每次喝醉他必到小福子吊死的树林里去落泪;哭完,他就在白房子里住下。酒醒过来,钱净了手,身上中了病。他并不后悔;假若他也有后悔的时候,他是后悔当初他干吗那么要强,那么谨慎,那么老实。该后悔的全过去了,现在没有了可悔的事。[269]
现在,怎能占点便宜,他就怎办。多吸人家一支烟卷,买东西使出个假铜子去,喝豆汁多吃几块咸菜,拉车少卖点力气而多争一两个铜子,都使他觉到满意。他占了便宜,别人就吃了亏,对,这是一种报复!慢慢的再把这个扩大一点,他也学会跟朋友们借钱,借了还是不想还;逼急了他可以撒无赖。初一上来,大家一点也不怀疑他,都知道他是好体面讲信用的人,所以他一张嘴,就把钱借到。他利用着这点人格的残余到处去借,借着如白捡,借到手便顺手儿花去。人家要债,他会作出极可怜的样子去央求宽限;这样还不成,他会去再借二毛钱,而还上一毛五的债,剩下五分先喝了酒再说。一来二去,他连一个铜子也借不出了,他开始去骗钱花。凡是以前他所混过的宅门,他都去拜访,主人也好,仆人也好,见面他会编一套谎,骗几个钱;没有钱,他央求赏给点破衣服,衣服到手马上也变了钱,钱马上变了烟酒。他低着头思索,想坏主意,想好一个主意就能进比拉一天车还多的钱;省了力气,而且进钱,他觉得非常的上算。他甚至于去找曹宅的高妈。远远的等着高妈出来买东西,看见她出来,他几乎是一步便赶过去,极动人的叫她一声高大嫂。
“哟!吓死我了!我当是谁呢?祥子啊!你怎这么样了?”高妈把眼都睁得圆了,像看见一个怪物。
“甭提了!”祥子低下头去。
“你不是跟先生都说好了吗?怎么一去不回头了?我还和老程打听你呢,他说没看见你,你到底上哪儿啦?先生和太太都直不放心!”
“病了一大场,差点死了!你和先生说说,帮我一步,等我好利落了再来上工!”祥子把早已编好的话,简单的,动人的,说出。[270]
“先生没在家,你进来见见太太好不好?”
“甭啦!我这个样儿!你给说说吧!”
高妈给他拿出两块钱来:“太太给你的,嘱咐你快吃点药!”
“是了!谢谢太太!”祥子接过钱来,心里盘算着上哪儿开发了它。高妈刚一转脸,他奔了天桥,足玩了一天。
慢慢的把宅门都串净,他又串了个第二回,这次可就已经不很灵验了。他看出来,这条路子不能靠长,得另想主意,得想比拉车容易挣钱的主意。在先前,他唯一的指望便是拉车;现在,他讨厌拉车。自然他一时不能完全和车断绝关系,可是只要有法子能暂时对付三餐,他便不肯去摸车把。他的身子懒,而耳朵很尖,有个消息,他就跑到前面去。什么公民团咧,什么请愿团咧,凡是有人出钱的事,他全干。三毛也好,两毛也好,他乐意去打一天旗子,随着人群乱走。他觉得这无论怎样也比拉车强,挣钱不多,可是不用卖力气呢。打着面小旗,他低着头,嘴里叼着烟卷,似笑非笑的随着大家走,一声也不出。到非喊叫几声不可的时候,他会张开大嘴,而完全没声,他爱惜自己的嗓子。对什么事他也不想用力,因为以前卖过力气而并没有分毫的好处。在这种打旗呐喊的时候,设若遇见点什么危险,他头一个先跑开,而且跑得很快。他的命可以毁在自己手里,再也不为任何人牺牲什么。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两端。[271]
二十四
又到了朝顶进香的时节,天气暴热起来。
卖纸扇的好像都由什么地方忽然一齐钻出来,跨着箱子,箱上的串铃哗啷哗啷的引人注意。道旁,青杏已论堆儿叫卖,樱桃照眼的发红,玫瑰枣儿盆上落着成群的金蜂,玻璃粉在大磁盆内放着层乳光,扒糕与凉粉的挑子收拾得非常的利落,摆着各样颜色的作料,人们也换上浅淡而花哨的单衣,街上突然增加了许多颜色,像多少道长虹散落在人间。清道夫们加紧的工作,不住的往道路上泼洒清水,可是轻尘依旧往起飞扬,令人烦躁。轻尘中却又有那长长的柳枝,与轻巧好动的燕子,使人又不得不觉到爽快。一种使人不知怎样好的天气,大家打着懒长的哈欠,疲倦而又痛快。[272]
秧歌,狮子,开路,五虎棍,和其他各样的会,都陆续的往山上去。敲着锣鼓,挑着箱笼,打着杏黄旗,一当儿跟着一当儿,给全城一些异常的激动,给人们一些渺茫而又亲切的感触,给空气中留下些声响与埃尘。赴会的,看会的,都感到一些热情,虔诚,与兴奋。乱世的热闹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这些色彩,这些声音,满天的晴云,一街的尘土,教人们有了精神,有了事作:上山的上山,逛庙的逛庙,看花的看花……至不济的还可以在街旁看看热闹,念两声佛。[273]
天这么一热,似乎把故都的春梦唤醒,到处可以游玩,人人想起点事作,温度催着花草果木与人间享乐一齐往上增长。南北海里的绿柳新蒲,招引来吹着口琴的少年,男男女女把小船放到柳阴下,或**在嫩荷间,口里吹着情歌,眉眼也会接吻。公园里的牡丹芍药,邀来骚人雅士,缓步徘徊,摇着名贵的纸扇;走乏了,便在红墙前,绿松下,饮几杯足以引起闲愁的清茶,偷眼看着来往的大家闺秀与南北名花。就是那向来冷静的地方,也被和风晴日送来游人,正如送来蝴蝶。崇效寺的牡丹,陶然亭的绿苇,天然博物院的桑林与水稻,都引来人声伞影;甚至于天坛,孔庙,与雍和宫,也在严肃中微微有些热闹。好远行的与学生们,到西山去,到温泉去,到颐和园去,去旅行,去乱跑,去采集,去在山石上乱画些字迹。寒苦的人们也有地方去,护国寺,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庙,花儿市,都比往日热闹:各种的草花都鲜艳的摆在路旁,一两个铜板就可以把“美”带到家中去。豆汁摊上,咸菜鲜丽得像朵大花,尖端上摆着焦红的辣椒。鸡子儿正便宜,炸蛋角焦黄稀嫩的惹人咽着唾液。天桥就更火炽,新席造起的茶棚,一座挨着一座,洁白的桌布,与妖艳的歌女,遥对着天坛墙头上的老松。锣鼓的声音延长到七八小时,天气的爽燥使锣鼓特别的轻脆,击乱了人心。妓女们容易打扮了,一件花洋布单衣便可以漂亮的摆出去,而且显明的露出身上的曲线。好清静的人们也有了去处,积水滩前,万寿寺外,东郊的窑坑,西郊的白石桥,都可以垂钓,小鱼时时碰得嫩苇微微的动。钓完鱼,野茶馆里的猪头肉,卤煮豆腐,白干酒与盐水豆儿,也能使人醉饱;然后提着钓竿与小鱼,沿着柳岸,踏着夕阳,从容的进入那古老的城门。
到处好玩,到处热闹,到处有声有色。[274]夏初的一阵暴热像一道神符,使这老城处处带着魔力。它不管死亡,不管祸患,不管困苦,到时候它就施展出它的力量,把百万的人心都催眠过去,作梦似的唱着它的赞美诗。它污浊,它美丽,它衰老,它活泼,它杂乱,它安闲,它可爱,它是伟大的夏初的北平。
正是在这个时节,人们才盼着有些足以解闷的新闻,足以念两三遍而不厌烦的新闻,足以读完报而可以亲身去看到的新闻,天是这么长而晴爽啊![275]
这样的新闻来了!电车刚由厂里开出来,卖报的小儿已扯开尖嗓四下里追着人喊:“枪毙阮明的新闻,九点钟游街的新闻!”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又一个铜板,都被小黑手接了去。电车上,铺户中,行人的手里,一张一张的全说的是阮明:阮明的像片,阮明的历史,阮明的访问记,大字小字,插图说明,整页的都是阮明。阮明在电车上,在行人的眼里,在交谈者的口中,老城里似乎已没有了别人,只有阮明[276];阮明今天游街,今日被枪毙!有价值的新闻,理想的新闻,不但口中说着阮明,待一会儿还可看见他。妇女们赶着打扮;老人们早早的就出去,唯恐腿脚慢,落在后边;连上学的小孩们也想逃半天学,去见识见识。到八点半钟,街上已满了人,兴奋,希冀,拥挤,喧嚣,等着看这活的新闻。车夫们忘了张罗买卖,铺子里乱了规矩,小贩们懒得吆喝,都期待着囚车与阮明。历史中曾有过黄巢,张献忠,太平天国的民族,会挨杀,也爱看杀人。枪毙似乎太简单,他们爱听凌迟,砍头,剥皮,活埋,听着像吃了冰激凌似的,痛快得微微的哆嗦。可是这一回,枪毙之外,还饶着一段游街,他们几乎要感谢那出这样主意的人,使他们会看到一个半死的人拥在车上,热闹他们的眼睛;即使自己不是监斩官,可也差不多了。这些人的心中没有好歹,不懂得善恶,辨不清是非,他们死攥着一些礼教,愿被称为文明人;他们却爱看千刀万剐他们的同类,像小儿割宰一只小狗那么残忍与痛快。一朝权到手,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会去屠城,把妇人的乳与脚割下堆成小山,这是他们的快举。他们没得到这个威权,就不妨先多看些杀猪宰羊与杀人,过一点瘾。连这个要是也摸不着看,他们会对个孩子也骂千刀杀,万刀杀,解解心中的恶气。
响晴的蓝天,东边高高的一轮红日,几阵小东风,路旁的柳条微微摆动[277]。东便道上有一大块阴影,挤满了人:老幼男女,丑俊胖瘦,有的打扮得漂亮近时,有的只穿着小褂,都谈笑着,盼望着,时时向南或向北探探头。一人探头,大家便跟着,心中一齐跳得快了些。这样,越来越往前拥,人群渐渐挤到马路边上,成了一座肉壁,只有高低不齐的人头乱动。巡警成队的出来维持秩序,他们拦阻,他们叱呼,他们有时也抓出个泥鬼似的孩子砸巴两拳,招得大家哈哈的欢笑。等着,耐心的等着,腿已立酸,还不肯空空回去;前头的不肯走,后面新来的便往前拥,起了争执,手脚不动,专凭嘴战,彼此诟骂,大家喊好。孩子不耐烦了,被大人打了耳光;扒手们得了手,失了东西的破口大骂。喧嚣,叫闹,吵成一片,谁也不肯动,人越增多,越不肯动,表示一致的喜欢看那半死的囚徒。
忽然,大家安静了,远远的来了一队武装的警察。“来了!”有人喊了声。紧跟着人声嘈乱起来,整群的人像机器似的一齐向前拥了一寸,又一寸,来了!来了!眼睛全发了光,嘴里都说着些什么,一片人声,整街的汗臭,礼教之邦的人民热烈的爱看杀人呀。
阮明是个小矮个儿,倒捆着手,在车上坐着,像个害病的小猴子;低着头,背后插着二尺多长的白招子。人声就像海潮般的前浪催着后浪,大家都撇着点嘴批评,都有些失望:就是这么个小猴子呀!就这么稀松没劲呀!低着头,脸煞白,就这么一声不响呀[278]!有的人想起主意,要逗他一逗:“哥儿们,给他喊个好儿呀!”紧跟着,四面八方全喊了“好!”像给戏台上的坤伶喝彩似的,轻蔑的,恶意的,讨人嫌的,喊着。阮明还是不出声,连头也没抬一抬。有的人真急了,真看不上这样软的囚犯,挤到马路边上吓呕的啐了他几口。阮明还是不动,没有任何的表现。大家越看越没劲,也越舍不得走开;万一他忽然说出句“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呢?万一他要向酒店索要两壶白干,一碟酱肉呢?谁也不肯动,看他到底怎样。车过去了,还得跟着,他现在没什么表现,焉知道他到单牌楼不缓过气来而高唱几句《四郎探母》呢?跟着!有的一直跟到天桥;虽然他始终没作出使人佩服与满意的事,可是人们眼瞧着他吃了枪弹,到底可以算不虚此行。
在这么热闹的时节,祥子独自低着头在德胜门城根慢慢的走。走到积水滩,他四下看了看。没有人,他慢慢的,轻手蹑脚的往湖边上去。走到湖边,找了棵老树,背倚着树干,站了一会儿。听着四外并没有人声,他轻轻的坐下。苇叶微动,或一只小鸟忽然叫了一声,使他急忙立起来,头上见了汗。他听,他看,四下里并没有动静,他又慢慢的坐下。这么好几次,他开始看惯了苇叶的微动,听惯了鸟鸣,决定不再惊慌[279]。呆呆的看着湖外的水沟里,一些小鱼,眼睛亮得像些小珠,忽聚忽散,忽来忽去;有时候头顶着一片嫩萍,有时候口中吐出一些泡沫。靠沟边,一些已长出腿的蝌蚪,直着身儿,摆动那黑而大的头。水忽然流得快一些,把小鱼与蝌蚪都冲走,尾巴歪歪着顺流而下,可是随着水也又来了一群,挣扎着想要停住。一个水蝎极快的跑过去。水流渐渐的稳定,小鱼又结成了队,张开小口去啃一个浮着的绿叶,或一段小草。稍大些的鱼藏在深处,偶尔一露背儿,忙着转身下去,给水面留下个旋涡与一些碎纹。翠鸟像箭似的由水面上擦过去,小鱼大鱼都不见了,水上只剩下浮萍。祥子呆呆看着这些,似乎看见,又似乎没看见,无心中的拾起块小石,投在水里,溅起些水花,击散了许多浮萍,他猛的一惊,吓得又要立起来。[280]
坐了许久,他偷偷的用那只大的黑手向腰间摸了摸。点点头,手停在那里;待了会,手中拿出一落儿钞票,数了数,又极慎重的藏回原处。
他的心完全为那点钱而活动着:怎样花费了它,怎样不教别人知道,怎样既能享受而又安全。他已不是为自己思索,他已成为钱的附属物,一切要听它的支配。
这点钱的来头已经决定了它的去路。这样的钱不能光明正大的花出去。这点钱,与拿着它们的人,都不敢见阳光。人们都在街上看阮明,祥子藏在那清静的城根,设法要到更清静更黑暗的地方去。他不敢再在街市上走,因为他卖了阮明。就是独自对着静静的流水,背靠着无人迹的城根,他也不敢抬头,仿佛有个鬼影老追随着他。在天桥倒在血迹中的阮明,在祥子心中活着,在他腰间的一些钞票中活着。他并不后悔,只是怕,怕那个无处无时不紧跟着他的鬼。
阮明作了官以后,颇享受了一些他以前看作应该打倒的事。钱会把人引进恶劣的社会中去,把高尚的理想撇开,而甘心走入地狱中去。他穿上华美的洋服,去嫖,去赌,甚至于吸上口鸦片。当良心发现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万恶的社会陷害他,而不完全是自己的过错;他承认他的行为不对,可是归罪于社会的引诱力太大,他没法抵抗。一来二去,他的钱不够用了,他又想起那些激烈的思想,但是不为执行这些思想而振作;他想利用思想换点钱来。把思想变成金钱,正如同在读书的时候想拿对教员的交往白白的得到及格的分数。懒人的思想不能和人格并立,一切可以换作金钱的都早晚必被卖出去。他受了津贴。急于宣传革命的机关,不能极谨慎的选择战士,愿意投来的都是同志。但是,受津贴的人多少得有些成绩,不管用什么手段作出的成绩;机关里要的是报告。阮明不能只拿钱不作些事。他参加了组织洋车夫的工作。祥子呢,已是作摇旗呐喊的老行家;因此,阮明认识了祥子。
阮明为钱,出卖思想;祥子为钱,接受思想。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了祥子。祥子并没作过这样的打算,可是到时候就这么作了——出卖了阮明。为金钱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钱;忠诚不立在金钱上。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谅自己一切的恶劣行为。祥子听着阮明所说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羡慕——“我要有更多的钱,我也会快乐几天!跟姓阮的一样!”金钱减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钱闪花了祥子的眼睛。他把阮明卖了六十块钱。阮明要的是群众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像阮明那样的——享受。阮明的血洒在津贴上,祥子把钞票塞在了腰间。[281]
一直坐到太阳平西,湖上的蒲苇与柳树都挂上些金红的光闪,祥子才立起来,顺着城根往西走。骗钱,他已作惯;出卖人命,这是头一遭。何况他听阮明所说的还十分有理呢!城根的空旷,与城墙的高峻,教他越走越怕。偶尔看见垃圾堆上有几个老鸦,他都想绕着走开,恐怕惊起它们,给他几声不祥的啼叫。走到了西城根,他加紧了脚步,一条偷吃了东西的狗似的,他溜出了西直门。晚上能有人陪伴着他,使他麻醉,使他不怕,是理想的去处;白房子是这样的理想地方。
入了秋,祥子的病已不允许他再拉车,祥子的信用已丧失得赁不出车来。他作了小店的照顾主儿。夜间,有两个铜板,便可以在店中躺下。白天,他去作些只能使他喝碗粥的劳作。他不能在街上去乞讨,那么大的个子,没有人肯对他发善心。他不会在身上作些彩,去到庙会上乞钱,因为没受过传授,不晓得怎么把他身上的疮化装成动人的不幸。作贼,他也没那套本事,贼人也有团体与门路啊。只有他自己会给自己挣饭吃,没有任何别的依赖与援助。他为自己努力,也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等着吸那最后的一口气,他是个还有口气的死鬼,个人主义是他的灵魂。这个灵魂将随着他的身体一齐烂化在泥土中。[282]
北平自从被封为故都,它的排场,手艺,吃食,言语,巡警……已慢慢的向四外流动,去找那与天子有同样威严的人和财力的地方去助威。那洋化的青岛也有了北平的涮羊肉;那热闹的天津在半夜里也可以听到低悲的“硬面——饽饽”;在上海,在汉口,在南京,也都有了说京话的巡警与差役,吃着芝麻酱烧饼;香片茶会由南而北,在北平经过双熏再往南方去;连抬杠的杠夫也有时坐上火车到天津或南京去抬那高官贵人的棺材。
北平本身可是渐渐的失去原有的排场,点心铺中过了九月九还可以买到花糕,卖元宵的也许在秋天就下了市,那二三百年的老铺户也忽然想起作周年纪念,借此好散出大减价的传单……经济的压迫使排场去另找去路,体面当不了饭吃。
不过,红白事情在大体上还保存着旧有的仪式与气派,婚丧嫁娶仿佛到底值得注意,而多少要些排场。婚丧事的执事,响器,喜轿与官罩,到底还不是任何都市所能赶上的。出殡用的松鹤松狮,纸扎的人物轿马,娶亲用的全份执事,与二十四个响器,依旧在街市上显出官派大样,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华与气度。
祥子的生活多半仗着这种残存的仪式与规矩。有结婚的,他替人家打着旗伞;有出殡的,他替人家举着花圈挽联;他不喜,也不哭,他只为那十几个铜子,陪着人家游街。穿上杠房或喜轿铺所预备的绿衣或蓝袍,戴上那不合适的黑帽,他暂时能把一身的破布遮住,稍微体面一些。遇上那大户人家办事,教一干人等都剃头穿靴子,他便有了机会使头上脚下都干净利落一回。脏病使他迈不开步,正好举着面旗,或两条挽联,在马路边上缓缓的蹭。
可是,连作这点事,他也不算个好手。他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既没从洋车上成家立业,什么事都随着他的希望变成了“那么回事”[283]。他那么大的个子,偏争着去打一面飞虎旗,或一对短窄的挽联;那较重的红伞与肃静牌等等,他都不肯去动。和个老人,小孩,甚于至妇女,他也会去争竞。他不肯吃一点亏。
打着那么个小东西,他低着头,弯着背,口中叼着个由路上拾来的烟卷头儿,有气无力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许还走;大家已走,他也许多站一会儿;他似乎听不见那施号发令的锣声。他更永远不看前后的距离停匀不停匀,左右的队列整齐不整齐,他走他的,低着头像作着个梦,又像思索着点高深的道理。那穿红衣的锣夫,与拿着绸旗的催押执事,几乎把所有的村话都向他骂去:“孙子!我说你呢,骆驼!你他妈的看齐!”他似乎还没有听见。打锣的过去给了他一锣锤,他翻了翻眼,朦胧的向四外看一下。没管打锣的说了什么,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没有值得拾起来的烟头儿。
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284]
[1]车口:停车处。
[2]拉晚儿:下午四点以后出车,拉到天亮以前。
[3]嚼谷:生活费,口粮。
[4]较比:意同“比较”。
[5]胶皮团:拉车这一行当。
[6]杀进他的腰:把他的腰部勒得细一些。
[7]一边儿:同样的。
[8]瓠(hù)子:瓠瓜。
[9]主儿:人。此处指包车的主人。
[10]吹了:散了,完了。
[11]拉伕:指抓老百姓充当夫役。
[12]棱缝:迹象。
[13]招呼吧:干吧,闯吧。
[14]今儿个就是今儿个:意指成败都在今天。
[15]把儿:量词,五只或七只骆驼为一把儿。
[16]谱儿:样子。
[17]大宝:重五十两的银元宝。
[18]放青:放牲口去青草地上吃草。
[19]脆快:干脆,爽快。
[20]搪布:用作面巾的一种粗布。
[21]耍骨头:调皮捣乱。
[22]多喒(zán):什么时候。
[23]不得哥儿们:没人缘。
[24]白房子:最下等的妓院。
[25]一程子:一些日子。
[26]炸了酱:硬扣下。
[27]维廉·莫利司:即,威廉·莫里斯(1834—1896),英国诗人,美术家。
[28]小过节儿:指细节,小规矩。
[29]“抄”买卖:指抢别人生意。
[30]满天打油飞:各处游**。
[31]放了鹰:全部丢失了。
[32]新新:新鲜,奇怪。
[33]鼓逗:指反复调弄。
[34]横是:大概是。
[35]黑签儿会:民间集资的一种方式。
[36]哗啦:散了伙。
[37]不论秧子:不论是谁,无所顾忌。
[38]是了味:满意。
[39]磨烦:拖时间。
[40]横打了鼻梁:保证了。
[41]拿着时候:估计着适当的时刻。
[42]可着院子:与院子的面积一样大。
[43]水月灯:气灯。
[44]泡:故意消磨。
[45]碎催:打杂的。
[46]咚咚嚓:娶亲时鼓乐声,意指娶亲。
[47]家伙座儿:成套的桌椅餐具。
[49]三份儿:租房第一月付三个月的房租。
[50]归了包堆:总共。
[51]撅:比输了。
[52]楼子:乱子,毛病,问题。
[53]瀎泧(mā·sa):指怀柔笼络。
[54]尥蹶子:不老实的骡马乱踢后腿的动作。
[55]过话:交谈。
[56]人:此处指男人。这种称呼,仅用于非正式的男女关系上。
[57]金钢:槐虫的蛹。
[58]撒欢:欢奔乱跑。
[59]背拉:平均下来。
[60]抠搜:俭省。
[61]头顶头的:第一等的。
[62]吊棒:指调情。
[63]转运公司:给暗娼介绍生意的地方。
[64]吃瘪子:受窘,作难。
[65]“月子”:俗称“坐月子”,指女人产后休息的日子。
[66]搁着这个碴儿:以后再说。
[67]打鼓儿的:北京收旧货的小贩。
[68]绷着价儿:等着高价。
[69]公议儿:共同商定的礼物。
[70]耍个飘儿:耍俏。
[71]皮:不焦脆。
[72]牙碜:坏的面粉不纯净,吃时像咬着沙土的那种感觉。
[73]蹦儿:前途。
[74]窑调:妓院里流行的小调。
[75]叉杆: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