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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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从公安局方面传来消息,对吴兵住处及其它地方的搜查,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但是,吴兵的妻子向公安局提供消息称:吴兵在失踪头天的晚上,曾接到一个电话。接完电话后,他很紧张。妻子问他是谁的电话,他也不说。第二天早晨起来,吴兵说他失眠了。同时交给她一个存折,上面有二十万块钱,说这是他在南线工程加班攒的,将来孩子读书要用。然后就走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了吴兵的声音。直到公安机关发现他……

听取了王大化的汇报后,齐鸣作了指示:一定要尽快找出证据,形成结论,以免南州干部群众猜测,影响南州社会的安定与和谐。

回到办公室,程一路脑子里一直转着一个问题:谁是头天晚上打电话给吴兵的人?按理说,公安机关到电讯部门一查,就能查出个结果。王大化怎么没查呢?刚才,程一路也问到这个问题,王大化说:“那天晚上与吴兵通话的人很多。我们经过核对,在吴兵妻子所说的时间段内,有一个号码与吴兵有通话,但那是个公用电话。打电话的人很难查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吴兵本身是自杀的,也许在自杀前曾受到过某种威胁。”

王大化这么一说,等于首先肯定了吴兵的自杀,淡化了头天晚上那个电话对吴兵的自杀的影响。而这,依程一路看来,其实是最重要的,也是最有价值的线索。王大化这样一个老公安,为什么要轻易地放过它呢?

齐鸣在王大化走时,曾说了一句:“大化啊,这个案子事关重大,要有高度的政治责任感,不可掉以轻心啊!”

程一路记得齐鸣说这话时,眼睛是凝重的。南州这两年,应该说虽然经济上没有多大的明显发展,但是社会是稳定的。整个官场,也是相对干净的。即使有个别处级副职出过经济上的问题,但整体上是健康的。吴兵的自杀,让程一路有一种感觉,南州官场的又一场风暴,似乎就要来临了。

莫天白过来,问程一路对吴兵自杀的看法。程一路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莫天白道:“一路书记看到了问题的症结。这是关键。可是,我们的有些领导为什么要顾左右而言他呢?这里面是不是……”

“这个不能瞎猜测。公安机关有一整套的程序。何况任何猜测,只要没有证据,都只能是猜测。”程一路道:“吴兵平时也是很不错的,人也能干。我在政府当秘书长时,他是行政科长。这个人心胸也还开阔,怎么就……”

“是啊,我也想不通。一个人,自杀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没有十分了不得的事,他不会自杀的。从这次查的情况看,他除了给妻子二十万的存折外,也没发现有其它的存款。那么,钱显然不是最重要的致命原因。那么是什么呢?”莫天白攥着手,来回走了几步。

程一路递给莫天白一杯水,“天白啊,这事还是相信公安机关吧。南线工程,你们后来查得怎么样了?是不是也涉及到吴兵?”

“目前似乎还没涉及到。但是,这么大的工程,出现如此巨大的贿赂行为,作为工程的常务副指挥,不可能脱得了干系。上次查的毕天成经手,吴兵是不是也有这种情况?而且,从他自杀和自杀前接到电话的情形看,省里查的这么长时间,吴兵一直是很有压力的。不涉及到钱,他的压力从何而来?”莫天白喝了口水,问程一路:“能给吴兵这么大压力的,能有几个人?”

“唉!”程一路叹了声,没有回答。

南州五月,烟花初绽。人民大道上,香樟树已经长得很密了,街头巷尾的议论,从五月的天气开始转向了市政府副秘书长自杀。老百姓的传播,是一种无序的传播。在传播过程中,每个传播者都加入了自己的推测。胡闻把人们的议论集中起来,形成三条,汇报给程一路。

“第一条:吴兵一直是南线工程的实际负责人,通过吴兵的手,招标过程中,几个承包商给了大量的好处。其中绝大部分都给了市里的主要领导。赵守春市长死后,例行审计出问题后,这个主要领导给吴兵施加压力。吴兵自杀。第二条:吴兵收受的钱,大部分给的领导就是赵守春。可是现在赵守春死了,死无对证,他只好自己承担。因此自杀。”胡闻像个侦探似的,一一地分析着。

“……第三呢?还有第三?”程一路问。

“当然有。第三,吴兵在南线工程中,不仅受了大量的金钱,同时还接受了承包商们的性贿赂。这件事被他妻子发现,而且他本人在此过程中不慎染上性病,因此自杀。”

“哈哈,真够……好,我知道了。”程一路听完,一笑。对胡闻道:“这样的传言,只是传言,有的纯粹是胡编。千万不可在外面传播。”

胡闻点点头,“我也只是给程书记说说。公安机关没有结论前,我们不会乱说的。这点纪律我知道。”

胡闻拿着阅过的文件出了门,程一路又回味了刚才讲的三条。第三条是没有任何可能的。第一和第二条事实上是一条,说穿了,就是吴兵是个替死鬼。他是在替某领导承担责任的。这就让程一路有些不明白了,什么样的领导,能让吴兵愿意去替他承揽这么大的责任?何况就目前查出的情况,吴兵似乎并没有涉及太大的经济问题。

难道真是是第三种原因?

程一路是带着这个疑问,到湖东进行调研的。湖东县委书记朱潇凌,上次在常委会上,差一点就被齐鸣调到了市委任副秘书长。如果当时不是大家都不同意的话,现在坐在湖东县委书记位子上的,应该是马洪涛了。这次,马洪涛也陪着程一路过来了。朱潇凌一见马洪涛,就笑道:“洪涛啊,咱俩差一点就换了个位置啊。有意思。”

“哈,有意思吧?潇凌书记在湖东干得有声有色,至少我是不敢轻易来湖东的,压力大啊!”马洪涛打趣道。

程一路笑笑,说:“都别说了。各司其职,不就行了?”

调研中,程一路重点考察了一些民营企业,特别是对创新意识和企业的可持续发展,进行了座谈。这些民营企业家,虽说都是泥腿子上岸,可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市场风雨,他们也逐渐成熟了。在谈到创新时,个个都有一套。其中三分之二的企业,与省内和省外的高校,建立了产品研发合作。有的企业,已经开始储备新产品了。

“这是一种超前意识,也是一种化解企业风险的防范意识。有了储备产品,就可以应付市场的不断变化的需求。今天,我们哪一家企业,如果还只在一两个产品上做文章,企业的生命力就值得考虑。因此,我主张企业不要求大求洋,但是要求新,那就是创新。依靠科技,走知识经济发展的路子,企业就能够灵活而稳固地占有市场。”程一路有感而发,“民营企业的根本是民营,民营是一种灵活的体制。这里面,自主生产自主经营,是主要特征。我希望在座的民营企业家们,一定要从市场经济的规律出发,享受政府的服务,而不要听任于政府的行政干预。”

底下一片掌声,这些企业家们很少能听到一个市委副书记,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这些年,虽说一再强调政府不干预企业行为,但是,在宏观引导上,政府行为还是高于企业行为。有些企业,就因为领导的喜大求功,盲目发展,结果丧失了自身优势,很快被市场淘汰。齐鸣书记对湖东的发展一直有些想法,原因就是湖东企业多,却没有顶天立地的大企业。朱潇凌则不这么认为,他的观点很简单:首先我要企业存在,然后我要它赚钱,最后我才要它发展。

程一路是倾向于朱潇凌的观点的,可是作为市委副书记,齐鸣同志是站在全局的高度看问题的,副书记理应支持他。何况这也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副职服从正职就是原则。

但是今天,面对湖东这么多企业家,程一路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中午吃饭时,朱潇凌以茶代酒,敬程一路副书记,说:“一路书记今天算是给我朱潇凌正了名啊!在南州,朱潇凌是个另类。可是细一想,我不就是太稳了嘛?稳有什么不好?”

“当然没什么不好。但是,稳中求进,也是必须的啊!”程一路也喝了口茶。

朱潇凌坐下来,问程一路:“吴兵的自杀……”

程一路没有说话,倒是马洪涛说了,“目前还没定性。公安机关正在侦查。”

“唉,吴兵也是个不错的人哪。算起来,我们还是同学。党校县干班的同学。”朱潇凌叹道。

“是不错。”马洪涛也叹了声。

大家沉默了会,朱潇凌道:“听说省委的副秘书长林晓山也被双规了。林书记在南州时,还是很正派的嘛,怎么临退休了,还弄出个双规来?真是……”

“林书记在南州时,我还是他的秘书呢。那时,他能力强,为人也随和。听说,这次涉及到上千万,这还了得?是不是……”马洪涛瞟了程一路副书记一眼。程一路低下头,然后喝了口茶,道:“吃饭时就别再议论了吧。”

回南州的车上,马洪涛问程一路:“林晓山书记是不是真的有上千万哪?”

“这个不清楚。内部通报你不是看了吗?”程一路闭上眼,含糊地应了句。

马洪涛知道程一路副书记是不想再提这个问题了,就告诉他,望春小学已经动工了,目前楼房做到了二层。如果依这个速度,暑假前孩子们有望在新教室里上课了。

程一路睁开眼,“这个不能一味地强调时间,告诉他们,质量第一。这学期不能进去上课,下学期不就行了嘛。不要因为抢时间,质量上出问题。这可关系到孩子们的生命安全,一定不能含糊。”

“是,我知道了。我回去就通知他们,以质量为主。”马洪涛道。

回到市委,齐鸣让毕天成找程一路上去。一进门,齐鸣就道:“一路啊,下乡辛苦吧?”

“现在都是车子,辛苦是没有的了。齐鸣同志找我有事?”程一路明白齐鸣这么急着找他,一定是有要紧的事,不然,一个一把手是不会轻易找副职的。

齐鸣坐下来,点了支烟,“是啊,有事。吴兵的事有新进展了。是跟着几个承包商在外瞎混,结果惹了病,压力太大,才自杀的。我就说,吴兵既然没什么经济问题,自杀干嘛?是这事,不就……”

“是吗?定了?”程一路心里有些吃惊,嘴上却平静地问。

“定了啊。刚才大化局长告诉我,已经结案了。”齐鸣说着,使劲地抽了口烟,然后道:“我刚才告诉天白同志,守春同志在南线工程上的问题,也就不要再查了。人都早走了嘛,再查,不让人寒心?何况查来查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啊,一路。”

“这个……我不赞成。查还是要查的。不然的话,外面会有更多的议论。”程一路道:“流言止于事实。不摆出事实,流言怎么能停止?”

“那也好。不过,一路啊,这事我考虑还是你亲自过问一下吧,天白同志有点急躁。何况纪委嘛,没案子可办就急了。这不好。你得去过问过问。尽快地解决,拖着也影响南州的发展嘛。”

齐鸣说完,程一路没急着回答,而是问:“纪委如果有新的情况,怎么办?”

“新的情况?我怎么不知道?一路啊,南州当前最要紧是和谐,和谐啊!”齐鸣站起来,走到程一路边上,道:“我上午刚从省里回来,我们的班子基本上定了。”

程一路望了眼齐鸣,却没说话。

齐鸣把烟灰轻轻地弹到烟灰缸里,慢慢道:“我是暂时不动。政府那边应该是你过去。我同意这个安排啊,跟一路同志搭档,会很愉快的。”

“事还没定,就……”程一路想起昨天晚上,邹学农副部长给他的电话。在电话中,邹学农明确说了,南州班子作了调整。一路同志暂时还在副书记位子上,但是,马上可能有新的变动。程一路当时也没感到多大意外,当副书记就当副书记吧,对于政府市长这个位子,作为一个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理想的官员,心里如果说一点企求都没有,那是假的。但是,一直以来,程一路是不刻意求之,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以无为而有为。看来,这次是彻底的无为了。无为就无为吧,只要能踏踏实实地做点事,哪个位子还不都一样?

但齐鸣现在的消息,却和邹学农的消息完全相反。程一路是宁愿相信邹学农的,因为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跟自己利益离得最远的人最值得相信。而在自己的利益圈里的人,本身就无法避免不带有目的。

“南州现在困难很多,压力很大。你在这个时候到政府,也是压力很大啊,这我完全理解。我会支持你的,一路。”齐鸣表态了,而且神情十分地庄重。

程一路这一下也有些怀疑,到底是邹学农弄错了,还是齐鸣仅仅在猜测。不管怎样,他必须先应付了齐鸣的这一番“好意”,便笑道:“等定下来再说吧。齐鸣同志,我这就去找一下天白同志。”

“那好,好。”齐鸣说着,程一路已经出门了。

下楼梯时,正碰着毕天成。

毕天成很急的样子,见着程一路,打了个招呼,就往上走。程一路喊住他:“天成啊,待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好,我就到。”毕天成说着上去了。

程一路刚坐到办公室里,电话就响了。是简韵。

简韵说自己刚刚从外面实习回来,问:“这么长时间没打电话了,好吗?”

“就这样吧,你呢?”程一路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生硬,就努力地换了温和些的。

简韵在对面一笑,说:“我们这里快活得很。真的很好。明天我们还要到海南去。是一家企业的老总买单。”

“啊,几个人?”

“两个人,我和我们班上的另一个女生。”简韵说着,电话里就听见人喊声,简韵道:“不说了,回来再跟你联系。”

放下电话,程一路稍稍呆了会儿,他站到窗前,一阵五月的风吹来,吹到唇上,竟不知不觉的有些微苦涩……

这天晚上,程一路吃饭后,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一个人步行回家。然后坐在静静的客厅里,他的脑子像放电影似的,将这四五年的日子倒着放了一遍。放着放着,他的眼睛湿润了,五年的时光就像一个万花筒,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五年,他从秘书长成为了副书记,从一个丈夫成为了离婚的男人,从充满活力到现在心力疲惫,从渴望升迁到现在以无为而有为。五年,让一个人,走过了最成熟最艰苦也最能体会人生况味的一段岁月……

五年,很多人在他的身边离去了,冯军,吴兰兰,方良华,赵守春,还有其它的一些人,以其它的方式离开了自己。包括正在一步步远离的简韵。五年,心灵在不断因为离去而苍老。懂得死亡和离去的人,其实就懂得了舍得与珍惜……

五年,他目睹了一次次南州官场的大小震荡,有人倒下了,有人站了起来。有人在钻营,有人却主动在放弃。五年,人生的得与失,官场的名和利,对于程一路已经很平淡了。为老百姓做点事,成为他心中的理想。而这理想,实现起来却是那么艰难……

五年,他走过许多场子,见过许多面孔,收过一些,也拒绝了更多。在规则之内,他是一个胜利者;在规则之外,他同样保持着最后的底线。五年,一枚石头磨成了圆石,而只有圆石,才更能在无形的规则中获得更好的生存……

五年,五年哪!人真正能自我作为的时光,又有几个五年?

上网,看了一会儿新闻。程一路就看不下去了,社会新闻中的每一条,都似乎站在官场的背后,都有官场的影子。官场官场,程一路摇了摇头。

儿子的邮件,几乎是每隔三五天一封。打开,儿子说的话还和从前一样。也许是隔得太远,他们已经很少能说到一块儿。但是,儿子毕竟大了。除了请爸爸照顾好自己外,这一回,他要和爸爸讨论一下爸爸的未来了。

儿子说:要么,你就和妈妈复婚吧?我知道,妈妈的心里一直都在爱着你。在她心里,也只有你一个男人。要么,干脆找一个合适的,成家吧。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在外打拼的男人,怎么能没有一个温暖厚实的家呢?

爸爸,你一直是我和妈妈心头最大的牵挂。

读到这里,程一路眼睛湿润了。小路已经二十二了,他想起儿子小时候,每年到部队探亲,他总是要背着儿子,在营房里四处转悠。用张晓玉的话说:你那么个儿子,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是啊,他就是怕别人看不见。程一路的儿子,哈哈,虎父有虎子啊!当然要让所有的人都看见啊!

儿子信后,张晓玉也写了一小段话:

五月梅天,家中要常晾晒。少喝酒,保证睡眠。

短短四句,平常而朴素,却浓缩了张晓玉所有想告诉程一路的话。程一路看了两遍,然后关了网页。斜躺在椅子上,看了看夜色中的窗外……

到处是浓重的夜的影子,压抑而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