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后,杏子见藤原不动茶盏,就换上一小杯兑了青柠汁的马天尼,端到他面前。那是可以消除疲劳的好酒。杏子时常会制给藤原饮用。
藤原一口喝尽,冷声道:“你都听见了吧?”
“是。”
“你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毕竟是大事,任何一步走错都很危险。但我想任何会威胁您的事,哪怕只是一片落叶,您也应当把树给砍掉。”
藤原颔首道:“你说的是。但是松叶屋如果真的是河村的地方,那里面一定也藏有不少东西。那东西对他有价值,对我们也自然可以。”
杏子同意他的观点,冷冷一笑,又给他倒上一杯:“刚才神原太太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她没有说全。”
“嗯?什么意思?”
杏子说:“着火时,有人会不管其他身外之物,先顾自己逃命,有人会冲进火海里去救爱人或是孩子,有人会第一时间去取钱财。无论是哪一种,无非是选择对他而言最宝贵的东西。很多事在毁灭之际,才会一览无余。”
藤原听后发出阴森的笑声。杏子伏在他耳边低语道:“千奈也是松叶屋出来的。”
“你讨厌她吗?”藤原当然记得很清楚,却并没有当做一回事看待,随时都能把她处理掉,故意逗弄杏子。
“是啊,很讨厌她。”年轻的杏子显出轻蔑之色。
很快各路电话蜂拥而至,全都围绕日暮家失火的事。其中失火的原因,自然也是大家最关心的话题。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当废墟下的尸体全被找出后,人数却无法吻合。从死者残存的服饰与物件上看,正是良太与那位无人知晓的准新娘莫名失踪。此事在很短暂的时间内跻身近几年的悬案榜,众说纷纭,争论不休。河村也送来慰问,并表示愿意倾力帮助调查,但藤原断然谢绝他的好意,理由是:终归是自己下属的事,不想劳烦别人。
两天后的晚上,藤原的下属须毛驹中尉,又照旧往松叶屋去纵情声色。现在是松叶屋的继承人——实穗早就挑中的养女小山芽衣在打理茶屋诸事。须毛驹单点了常伺候他的雪子。
待酒肉上桌,侍女掩门退下。须毛驹把弹奏的二人也赶出去。那是他一贯的作风,最喜欢二人世界,不愿被人打扰。
雪子伏在他身边,小鸟依人地斟酒。
须毛驹却把手压在壶口,制止道:“唉,今天我自带了一瓶美酒,是藤原中将送给我的。我特意拿来跟你共享。”
他拿出身边一个酒瓶,刚才确实是他一路亲手拿着走进房间。
雪子笑道:“那好啊,您一定是喝腻了茶屋里的酒。”
“听说这酒和生鱼片配在一起就没滋味了,要跟牛肉搭配。你去吩咐一下,让厨房做个烤牛肉送来吧。你知道我的口味,须得你亲自去,别人说不清楚。”
“知道啦。您可真是来得巧,今天早上确实有很好的牛肉送来。您稍等我一会儿。”雪子款款起身,扭着小碎步,先跪下再开门,再跪下再关门,光是踏出一道木门,就花费比常人多几倍的时间。
门一掩上,河村拔出酒瓶上的木塞,推开窗户,将里面的火油沿着木墙倒下。他把空瓶子往外掷去,划亮一根窜动的火柴。
当下风干物燥,火焰不消一刻钟时间,就已将松叶屋围得水泄不通。竟然也无几人往外逃窜。小山芽衣吓得花容失色,忙命雇佣来的仆人去挑水搬沙灭火,眼见杯水根本制止不住茶屋的毁灭。她立刻跑到后院,撬开地窖的门,于存放美酒的木箱最后方,打开一个保险箱。里面有一堆珠宝与纸张照片。
芽衣用包袱裹好,刚跑出地窖,就被两个漠然立在地窖口的人用绳索捆住。珠宝散落一地,那叠纸张被交到背朝他们的须毛驹手上。上面写着藤原下属的隐秘事件,还有不少契约与私交的照片。
实穗告诫过芽衣:那不是对某某人的忠诚,准确的说,是能换来荣华富贵的利器。真正的继承品并不是茶屋。
各人都有各自的小阵营,而每个小阵营下又藏有成百上千独立隐埋的心思,形成混乱而和谐的唯一旗帜。
若是都浮上台面,必定又是一场新的战争。他不跟人废话,立刻沿着围墙离开。他挑出对自己很不利的那一张撕毁,留下一部分虽有不利却无关紧要的证据,往特工部出发。
芽衣发了疯似的挣扎,被那两个人扛进厨房。她发现遍布油污水垢的厨房里,竟摊坐着几十个珠光宝气的艺伎。她们蓬头垢面,却发不出哭嚷声。四肢与口舌双目都被封住。在场基本已是全茶屋的人。
芽衣不再挣扎,眼珠瞪得极大,似是失明,根本不必再用黑布遮掩。两个男人也没有把她的眼睛遮住,把她砸在地上后,二话不说,直接砸碎十几个火油瓶,抽出炉灶下的一捆柴火,往地上扔去。
铁盆里的炭火不停往上窜动,却依然无法给予周围与生俱来的温度。
其实谢诚至对于身上的新伤口并没有多大的反应,甚至比行刑人更淡漠。他尚存的感觉唯有腿间隐隐发作的痛楚。
牢房里总是比外界要阴暗潮湿许多,围满连阳光也无法渗透的铜墙铁壁。他想起十多年前,也见过同样的一个房间。曾经他为灰尘所刺伤的双目,如今因血的浸渍再次无法睁开,眼前总是一团混浊的阴影。
他发现,原来他的前方与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忽然笑了起来。
藤原动了大怒,命狱卒将铁锥深扎入他的膝间。谢诚至犹如痉挛般剧烈抽动,刑凳和锁链又一次随着惨叫声发抖。很快他只余下微弱的喘息,残存的笑意来不及褪去,僵死在唇角。
“藤原君,你问出什么了吗?”河村迎上去,笑道:“谢先生可是很专业的刺客,听闻他是戴先生一手带出来的,和闹事的幼稚学生可不同。”
谢诚至曾任过职,有不少人认识他,其中也有打仗后留在上海的人。自他落网,藤原就立刻查出他的全部事迹,但全都是无用的台面资料,与日方企图更深一层扒出的密报全无干系。
藤原剜了他一眼,冷笑道:“不劳你费心,我总会有办法撬开他的口。”
“就怕等到那时候,他背后的整个组织都天翻地覆了。挖出再多过时的废话有什么用?”
“河村君,我应当强调过。他暗杀的是我的下属。此事由我处理,不与你相干。”
“我也不想蹚浑水啊,但只怕现在想不与我相干都不可能了。”河村完全不顾他的脸色,将带来的那张纸背面朝上,往桌上一拍,径直走到谢诚至面前,冷笑道:“之前捉到的人,说谢诚至曾在两年前的三月初单独行动过一次,具体要做的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但是次日他看到了报纸上的周高官案,恍然大悟。所以我去一查,没想到原来动的就是我的人。”
谢诚至早就清楚老何的口风不严实,不予理会。
河村很有耐心地徘徊着,继续说:“幸好当时我的下属留了个神,因为那案子的现场有件很奇怪的事。”
他停下步子,背过身朝谢诚至眯起眼:“其余人的死亡姿势都很正常,全都是一枪毙命倒地。唯独当时周高官的翻译,竟是跪靠在车边死的。”
谢诚至猛然睁开了眼睛。河村颔首轻笑,拿起一张纸走到他面前。
“说明翻译和凶手必定认识,否则哪有机会和时间跪地求饶。最近我又派人去了一趟那个翻译的家里,没想到翻出十几张照片和许多封信。”
河村将纸张在他面前抖开,上面的个人信息表格外清晰,“谢先生,我听周先生说,你好像有一个弟弟,正好他也在圣约翰念书。”
谢诚至急促地喘气,在刑架上挣扎不止。就在他终于无可忍耐,似乎要嘶吼时,河村把纸捏成团塞入他的口中,又推入布团堵得严严实实。
“可惜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了。”河村盯住他,把视线挪向墙壁上悬挂着的红日旗帜,志得意满地笑道:“日光一出现,所有的虚幻都会消散的。”
藤原不乐意听别人拐弯抹角地玩弄文字游戏,睥睨道:“立刻派人把他抓回来就是。”
河村伸出手阻止,哂笑道:“大白天你要去法租界抓人吗?何况那个叫韩景行的人,在中美合资的布谷文化社上班。贸然闯进美国人的地界,会引来多少不必要的麻烦。我可不想得罪人。”
他哄小孩似的语气,让藤原愈发恼火:“别心急呀,等入了夜,再让人把他请回来就是。先让人暗中看住他,别出什么岔子。”
藤原不愿再与他耍口舌,揪起帽子抬腿就走,回头瞪着他,冷笑道:“河村君,看来你早已做全准备,那就拜托你!”
藤原离开特工总部后,没有径直打道回府。
他在王家待了大约一个小时,单独与王渝谦在书房中说话。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秘书都被赶到楼下客厅,各自占据一侧沙发。
藤原的人正襟危坐,始终板着脸,端茶盏的动作也很正式。而另一方则更为惬意,同样不忘在目光流连间向对面表示近乎谄媚的尊敬。保姆自顾自在一旁擦拭桌椅花瓶,全然当他们是不存在的,偶尔递一个眼神过去,看是否需要续水。
当房门打开时,藤原的人闻声起立。秘书用余光见他站起,也放下杂志,侧立一旁。他们看上去相谈甚欢,并排从楼梯上走下来。两边下属都或明或暗地松口气。
藤原走到大门口时,正好遇见了迎面归来的若昕。他笑道:“神原太太,您回来了。我刚在府上打扰半日。”
若昕道:“藤原先生好。我出去办点事,不知道您会来,实在不好意思。您要走了吗?现在是晚餐时间,你们该不会已经吃过了吧。”
藤原走近一段距离,闻到她身上的玉兰香气,眨眼调侃道:“胜平一定是在等你回来共度二人世界。我来了半天,他也没有留我吃饭。看来我走得很及时。”
“没有那回事。我不在,他一个男人安排不来,怕胡乱热情招待,反而闹笑话。”
她有着对笑意收放自如的本事,耳垂下挂着两滴深蓝色的宝石耳坠,轻微摇晃,泛起幽光。她伸手撩拨两缕鬓发,缠到耳后,铂金手表正好撞到宝石上,发出两声细微的清响。
藤原盯着她说:“我跟您开玩笑呢。今日天色晚了,我就不打搅了。最近事多,等闲下来,我再去金门请客。到时候请您务必要赏光。”
“一定。”她淡淡回答。
“那说好了,神原太太比总统都难请。若您来了,可是我的至高荣幸。”
藤原竟然扬起手,绕过她的颈后,很快就取下一片落叶,又学绅士那般温和腼腆地笑了:“神原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