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昕回到家,看见三四个佣人正聚在院子里说笑,也走过去。说话的正是小安,他自幼就是孤儿,跟着养父在各家轮转做佣,并没有生根之处。他听说上海是一等繁华地,想一睹与北平截然不同的风光,跟养父商量过后,跟着王家一道南迁。小安现在负责采买,经常要上街,见到的新闻也多。
他们见到若昕,纷纷起身让座,把干果点心捧到她面前。
若昕笑着问:“你们在聊什么?”
他们素知这位太太的脾性,一点都不怕她,围着坐在她身边。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佣笑道:“小安说他在街边看见几个卖药的杂耍人表演吞蛇,还有会剥水果核桃喂人吃的猴子。他手贱,还走上前去摸,结果让猴子挠破了皮,还让那群江湖贩子骗了去,硬说伤口要用他们的药酒,否则全身都要烂光,诓了他两瓶不知是什么药的钱。你来上海也大半年了,怎么还那样笨。”
小安赧然道:“我是看他们大冷天讨生活不容易。最近出门的人又少,表演一上午也赚不到几碗饭钱。那支猴子都瘦得皮包骨头了,还要吃鞭子,多可怜。才不是我笨呢。”
他眼睛一亮,转移话题:“对了,说起聪明人。你们猜我今天看到谁了?是景行,他现在穿着学生装,看上去真是好精神呐。”
“人家是大学生了,以后不是当官就是去大公司做主任经理的,还能搭理你不成?”
“怎么没理,就是他先瞧见我,主动来跟我打招呼的,还说要请我吃饭。”他抬起头颇为得意地一笑,很快又换了脸色,叹气道:“不过我看他日子好像也不大好过,正到处找工作呢,果然念大学不是那样容易的事,光是聪明也没用,起码得要有钱才行。现在的工作哪有那么好找啊,饿死的人烂在城外,都要堆得比城墙还高了……”
“行了行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只管好你自己吧,别又让人诓了去,现在骗子多的是,眼睛又贼,专挑你这样看着老实的人下手。下回出门,找个人陪你去吧。”
他们拍拍身上的果壳碎屑,立刻说起笑话。没有人愿意听见任何阴沉的事。
入春后,谢诚至突然说有事要暂时离开。之前他就每天早出晚归。景行明白他身处政场漩涡,对他的的一切行程都保持沉默,只是说:“那你回来时,还是去学校找我。”
谢诚至点头答应,留给景行一笔钱,让他另外找个条件好的地方住,至少在他回来前,都不要再回海格路的房子。他的离去就和幼时一样,令人猝不及防。当天黄昏,谢诚至就收拾好行李,坐上一辆景行从没见过的轿车。
景行找到离学校很近的一间小公寓,又开始想办法寻找工作。虽然他现在手上有不少的钱,但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性,他过不了类似坐吃山空的生活。他在寻找新的兼职时,下意识往咖啡馆一类的方向靠近。但是最近世道变得很坏,即使他有近两年的工作阅历,希望仍然不停落空。每家店的员工都达到人满为患的状态。在这样的境况下,老板的条件也变得越苛刻。
好在景行并不是很着急。他又变成独自一人的孤单情绪很快就随春风而逝。胡适早前出任驻美国大使,将妻子都留在上海。景行和胡家一直有书信往来,江冬秀找到住所后,立刻将住址写在下一封信上。
景行找到胡家租的公寓,才发现原来江冬秀的日子也不大好过。胡适确实留给她不少钱,但除去两个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后,江冬秀把余下的大部分都分给穷困的邻居。自己也跟着节衣缩食。对景行的归来,她感到一阵久违的喜悦。
江冬秀拿筷子拨了一大块红烧黄鱼到景行碗里,笑道:“你最爱吃的鱼,我今天一大早去市场里,好不容易才挑到一条肥的。”
她话音未落,又用勺子给景行舀豌豆。“这个最新鲜,我是整株从菜农那里买来,自己剥的豆荚。”
胡思杜嘟囔道:“妈,景行哥自己会吃的啦。你别老是吵了,听得我脑壳都疼了。”
“滚一边去,嫌我吵啊,你吃的排骨还是我炖的。现在就嫌弃我了,等我老了,还不得被你一脚踹到墙角去,不准我上桌吃饭啊。”
她冷嘁一声,白他一眼,又哂笑道:“幸好我的两个大儿子懂事。将来你就是雇十辆轿车排成排接我去你家里,我还不稀得看一眼呢。”
“行行行,我巴不得你跟他们去住,不然成天被你训,我耳朵都要聋了。”
“你以为我上赶着训你啊?我告诉你,也就我肯看得起你,说你两句。将来不管你找的女人有多好,有哪个会像我有这么好的耐心,给你炖两个多小时的牛排骨,每天给你洗衣服还没句抱怨话的?你好好惜福吧。”
她夹了一筷子羊肉扔进胡思杜的碗里,嫌弃道:“闭嘴吃你的,你才好别说话了,就你一张嘴成天叭叭的。”
她对景行和祖望二人说:“这小白眼狼,将来估计也娶不到什么好老婆,准是要凑成一对专门气死我。现在也不晓得成天在学校里搞些什么名堂,书念不会几本,说不定女孩子已经谈了好几个了。”
“哼,我才没有。”胡思杜埋头扒菜不再理她。
景行知道他是不好意思,因为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他和祖望身上,他立刻感同身受,而且他又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
“你俩在大学里,要是谈了女朋友,一定要回来告诉我。人情上的事,你们年轻不懂,别冒冒失失做错了什么,让人家女孩子不高兴,妈会替你们安排的。”
说起他们这一辈的感情事,景行终于问出心中徘徊许久的话:“婶婶,书南最近好吗?打仗后我就再也没能联系到他。不是说他早就找到对象了吗?”
她神色骤然黯淡,强笑道:“都好。这几天他又出差了,前两日还打电话来问到你,偏偏你又不在家。也没事儿,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见。”
江冬秀仿佛是在掩饰什么,不大愿意提到林书南。景行也跟着不安,但看她的样子与平时大相径庭,就不好再追问。饭后江冬秀说:“我去给你收拾床铺,家里小,你们仨挤一挤,让他俩睡一张床。祖望过完元宵就走的,到时候你睡他的床就是。”
景行尚未说话,胡祖望就先抗议:“不行,我才不要和他睡,光是跟他一个房间就被他吵得头疼了。景行哥哥不是在外面租了房子吗?不如我住到他那里去。”
他们住的公寓并不大,除了客厅厨房外就只有三间房,小的那间放床太挤,于是就改装成一小书房,江冬秀住一间,两兄弟住一间,原本就很拥挤。
景行也表示赞成,他租的房子虽然也很小,但是住两个人绝不是问题,而且两边离得并不远。江冬秀稍一思索,答应了下来,于是说:“那你俩三餐都要回来吃,白天也待在这里,就晚上过去睡觉,省得来回跑麻烦。妈给你们做饭,衣服也要拿回来洗。尤其是景行,以后不准在外面吃,听明白了吗?”
景行笑着答应了,坐下陪她说话,无非是在大学的琐碎日常,也提起在外面找零工的事。江冬秀虽然明显表现不大愿意的态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道:“你若是找到了,跟我说一声在哪里,我不进去找你,就在外面远远地看一眼,是个怎样的地方。”
期间他有意提到几次林书南,她仍旧是顾左右而言他。景行心里愈发七上八下。直到回到住处,景行才问胡祖望是否知道林书南的近况。
胡祖望摇头道:“去年秋天,原本书南哥准备要结婚的,连请柬都送给我们了。但是一打起仗,我们就断了联系。后来我又去长沙念书,并不清楚。不过我听思杜说,他现在也在上海,来过我们家两次。”
景行明白问不出更详细的情况。好在他现在每天都要去胡家,总是会碰见的。
胡祖望纵然时常在言语上抱怨胡思杜,其实也很宠他,从长沙回来,给他带的东西最多。胡祖望平时念书向来刻苦,好不容易能趁过年休息几天,却日日都在小书房里给胡思杜补习功课,生怕他明年考不上大学。
胡思杜叫苦连天,对着课本就犯头晕,在狭小的环境里把唇角压得很低,抱怨道:“你给我找这么多题,我怎么可能做得完呀,死了算啦。”
胡祖望拿尺子敲了下他的脑门,嗔道:“大过年的,你再说这些话,我就揍你了。”
他不满地嘁了一声,还是老老实实地埋头苦海。
江冬秀在外头削苹果,拿牙签戳了递给景行一块,摇头笑道:“唉,我是降服不住这小魔王的。真是不知道作的哪门子孽,他的爸爸和哥哥都是爱念书的文化人,怎么到了他身上,就变成野人了。一定是随了我。”
她开始削第二盘,说:“幸好他还听老大的话,虽然平时吵个没完,互相嫌弃,但是他总是愿意跟着大哥的。我也不求他将来有多大出息,缺心眼也好,能像现在这样乐呵一辈子,也算是我的福气了。”
景行看着他们俩,又提起心事,试探着问:“婶婶,也不知道书南现在怎么样。来上海这么久,我都没去看过他。而且他妈妈也来了,他在北平时那么照顾我,按理我应该去拜访一下,不然很没有礼貌的吧?”
江冬秀也让他缠得没了办法,干笑道:“哎呀,你不用着急,他现在日子好着呢,在公家单位里上班,钱挣得多,也记挂你。他是真忙,不然早就来看你了。”
景行郁闷地说:“他是因为很忙才不来找我,但是明明就知道我在哪里,却连个电话和口信都没有,亏我一直担心他。”
江冬秀笑了声:“平时觉得你比谁都稳重,唯有在他面前就和小孩子似的,还耍脾气呢。”
他低头默默剥着豆角,既想念许多人,又忧虑钱的事。他没有了工作,想到高涨的物价和昂贵的学费,晚上时常无法安寝,白天精神跟着变差。江冬秀察觉询问,他只是支吾其词。她煮了一大锅番薯,给家里留一海碗,让景行把其它的拿去分给邻居,转身去拨电话。
一日中午,景行下课归来,刚走进弄堂,被身后的人拍了下肩膀。他转过身去,终于见到久违的林书南。
他看着景行发怔的模样,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其实景行确实没有一眼就认出他。林书南虽然样貌没有改变,形象却和从前有了很大的差别。他穿着一套闲适的西装,看上去要沉稳许多,然而面色并不大好,如同一摞发黄的稿纸,在风的吹动下强撑起一脉温润的笑。
林书南让他先去放书包,并没有上楼去,然后带他找了家馆子吃饭。他自己倒没怎么吃,打量着景行现在的形象,笑着问:“你念的那所大学,学费很贵的吧?里面的学生大多数又出身不低。即使身边没有爱攀比的人,平时也难免时常要买东西吧。总不能别人都有,你却没有。你一向都很节俭,别委屈自己,钱还够吗?”
景行龇牙笑道:“你放心吧,我没问题的。”
他又忍住笑,压低声音说:“我可是在大户人家做过佣人的,什么攀比没有见过?他们那点卖弄对我来说,就像是小孩子显摆今天被老师表扬一样。”
“少贫了你。”林书南亦轻嗤,叮嘱道:“要是有事就告诉我。”
他将刚才一直提着的布袋放到景行面前:“这是几本原版的外国书籍,对你的文学理解和外语提升都有好处。你带回去慢慢看,等看完了,我再给你找几本好的。”
景行接过打开一看,顿时露出惊喜之色。现在黑市趁战乱猖獗,许多盗版商贩都开始做假货生意,连书店和文学界也受到荼毒。林书南送给他的确实是市面上很难找到的原版书籍。
“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就在一家翻译公司上班。小菜一碟。”
他很轻松地说,稍一停顿,扬起唇角:“多吃一点。以后我有时间再出来找你。我晚上还有事,请了假出来的。”
“你的工作真的好忙。”景行骤感失落,难得重逢,原本想和他多聊一会儿,但也明白他的不易,只能压住不合时宜的情绪,努力将他点的一桌子菜全给吃光。
“你的吃相比以前顺眼多了,是该拼命吃,才有力气接着贫。”
“还不是你点那么多菜,不知道还以为是年夜饭呢。”景行白他一眼,轻捶着吃到撑的肚子,忽然想起一事,忙问:“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总得去和你家里人问声好。”
“我家还在装修,没法去的,现在租在别人家的套间,不好带人去。反正我知道你住在哪里,等弄好了会来找你的。”
“那好吧。下回我带你去我的学校逛逛,请你尝尝看学校的餐厅。”
林书南衔笑应下,两人在路口分别。林书南迈出几步,却望景行的背影,那犹如水天一色间摇曳的芦苇似乎能给人永恒的安宁。他低声自言自语:“景行,你也会厌恶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