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三人回到家,春云立刻上前,沉默地等待吩咐。王渝谦对嘉明说:“你回房间去,早点睡觉,不要以为明天是周末,就可以闹到半夜。”
“知道了。”
他又说:“晚上我要在书房做事,不用送茶进来了。”
春云看出王渝谦神色有异,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说:“二少爷去洗澡吧,我去给你准备。”
嘉明点点头,跟着她上楼去了。他在原地站了会儿,等若昕喝了杯水,同她一道上楼,经过书房时,居然一反常态,直接把她拽了进去。从前他都是事先说一句。
若昕甩开他的手,握住手腕,蹙眉道:“你别把我的手链扯断了。”
王渝谦一肚子气,好笑道:“你现在真是不一样,竟不是要我别碰你,而是担心首饰。”
“当然了,很贵的,五十五块钱。我的手又不值钱。”
若昕毫不在意地低声一笑。她今天走了很多路,觉得腿很酸,想找个地方先坐下再说话。但是她扫视了一眼王渝谦的书房,发现只有办公桌后有一把椅子,别说沙发,连张凳子都没有。她说:“你又有什么事?快点说完,我很累,想回去睡了。”
他的表情很不快,冷着脸说:“五十五块,又不是要你去做刺绣卖钱。家里的钱难道不够你用吗?”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也只能说:“这条手链就是用家里的钱买的。当时我和春黛一人买了一串不同款式的。”
王渝谦听见她并没有否认“家”的含义,心里的气稍微平复了点,但想起那还是两年前他们刚到上海时买的服饰。在追求时髦的顶级都市,北平穿的那些旗袍和首饰都太老土,笃定不能用了。春黛第一个就说要大换血。若昕也觉得要是穿得不合适,出去引人瞩目更难堪,何况官太太们都长着双比机关枪还凶猛的眼睛。于是两个人就去百货公司买了不少套最流行的旗袍和首饰。但那也意味着,两年间她根本就没再买过新首饰,连新衣服都屈指可数,即使身处时髦一年甚至一季一换的时代。
“明天我带你出去,你多买几样新的。”
“不用了,反正最近也不用和你出席宴会,穿旧款式也不会让人笑话。”
王渝谦笑道:“所以你的新衣服都是为我而穿的?”
其实他很清楚,她并不是为了感情,只是为了不让自己丢脸,从而将不愿归宿却又不得不停驻的家冰封在平静之中。想到真正的缘由,他竟不知应该感到悲哀还是喜悦。
“你也可以那样想啊。”若昕有气无力地说,很不想再继续站着,就问:“你就是要告诉我去买衣服的事?那我先回房间了。明天再说吧。”
“以后不准带嘉明去那种地方。”他的声调骤然变冷。
“你是说咖啡馆?以前不就常去吗?第一次还是你带去的。”
“现在那里和赌场又有什么区别。”
“他就在外面看书,我没有让他进去,你不是也看见了?”若昕猝不及防地想起景行的在场,以及他唇边那点与他极不相符的咖啡色斑痕,恍然大悟。下午她比王渝谦更迟发现景行的到来。她不欲与他在无聊的话题上再纠缠下去,退一步说:“知道了。”
王渝谦听见她的妥协,反而不知所措,僵立片刻后说:“你究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王太太的称呼究竟因为是我的妻子,还是因为是嘉明的母亲。”
若昕叹口气:“和你说句实话,其实我并不想做他的母亲。只是在他年幼的认知中,就是把我当成他的母亲,我也无法拒绝。我照顾他,与他互相做伴,更像是出于一种发自内心的守护。”
她还有句话没有说。与嘉明的朝夕相处,就像是给干涸的宿命种上一株温存的瑞香。
“那你是打算怎么办呢?”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和嘉明提他的亲生母亲。你是父亲,也是丈夫,没有人比你的想法更有意义。”
王渝谦沉思,低声道:“孩子在三四岁前的记忆是空白的,嘉明很可能已经记不清了。如果他一直把你当作他的亲生母亲,对他而言,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是生嘉明的时候难产死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过春云了。”
春云告诉她:“当时太太难产,大夫都预备先保住她再说。可是太太就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硬是咬牙坚持。二少爷落地时,她也立刻失血离世了,连孩子都没有看一眼。”
王渝谦苦笑一声:“她怀孕时,就想好给孩子取的名字,男孩取为明,若是女儿就用晴字。当时她很坚持,我从没有看到过她那么执着的表情。”
若昕缄默不语,她觉得自己竟能明白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心意。
王渝谦问:“你还没回答我,你打算怎么办?”
“他现在还太小,告诉他确实不合适。等我把他带到成人,再告诉他,他的母亲是个慈爱又有思想的人,将白昼的日光,夜晚的月色——世上最纯净高远的两件礼物送给了他。”
“然后呢?”
“要是你同意,我就搬出去住。也许会开一家书店,你也可以随时来坐坐。我不收你钱,当是报答你。”
他的气息无法控制地紊乱,他从没有面对过如此失态的场面,纵然脸色依然平静如冰,但是他清楚,再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
然后她迈了出去,却又停住步伐,转身问:“我有件事想问你,当初真的是春黛非要搬出去吗?”
王渝谦吁出一口长长的气,低声道:“她说早就受够了,一直就想自由自在。”
若昕垂下脸,凝滞片刻后走了出去,顺手关上走廊的灯。
景行上完夜校,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他打开走廊的灯,正要直接走上楼梯,然后迎面碰上了从房间走出的谢诚至。
谢诚至说:“你回来了,沈妈今天晚上做了馒头,说是给你当夜宵,煎一煎就能吃了。”
“我不饿,你要吃吗?”他知道谢诚至对厨房的事一窍不通。
“不饿你还买那么多核桃酥?”
“明天带去学校吃的。”
谢诚至颔首道:“哦,多吃点好。本来就瘦得像棍子一样,每天又都忙到十来点才会回家。要我说做什么兼职,之前不反对,是觉得能让你锻炼出社会阅历,没想到这破工作这么烦人,天天班都下得晚。”
景行说:“其实我也不想做了。”
“那就不做了。你本来就只是学生,专心念书就好了。若是要用钱,去抽屉里拿。那里面的钱原本就是我放着给你用的。”
景行并不担心钱的事,住在诚至家,等于省去房租一项最大的支出。他算过余下的钱,已经足够能撑到他毕业了。他往房间走,谢诚至欲言又止。景行看着他,他忽然问起:“你现在和王渝谦家没有来往吧?”
景行一怔,旋即摇头,心想那点接触根本无法称之为来往。
“那就好,离他们家远一点。”谢诚至面色凝重地说:“他们和日本人走得很近。”
新年将至,上海成了一座孤岛。苏州河犹如地狱的三途河,隔开了生死两界。一方枪炮雷霆,一方歌舞升平。所有的希望都仿佛沉入了幽暗的深渊,一望无际的黑,没有任何光线和声音。所有人都住在深渊边的峭壁,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去。没有声音,粉身碎骨或是逃出生天,无人再知晓他们的去向。酒馆,舞厅,赌场日臻兴盛,夜夜的霓虹笙歌迅速麻醉了虚妄的内心世界,替代了原有的憧憬。一切有关明日的概念似乎都成了俟河之清的空想。上流社会借助烟酒歌舞驱散战争的阴霾;另一边岁弊寒凶,两个租界的街口饿殍冻尸堆积成山,不到一个月就多达万人,难民更是恒河沙数。
硝烟还未彻底散尽,繁荣顷刻间就死而复生,甚至远胜于战前。各地富豪均涌入上海避难,彻底迷恋上这软红十丈。租界内不断地有新店铺开张,鳞次栉比,鸽子笼似的积满了街道。饶是如此,生意也好得惊人。霞飞路,南京路上随时可见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况。富家太太在珠宝华服中流连忘返,她们的女佣怀抱叠得老高的五色礼盒,蹒跚着紧跟其后,成了最常见的景象。连各行的黑市也风生水起,英美富侨快马加鞭往上海运输物资攫取高利。真成了寸土寸金,孤岛上仿佛蕴藏了大量的金矿,源源不断地由人开采。
若昕为不让王渝谦再多想糟心的事,就前往南京路采买冬衣。她站在橱窗前,透过锃亮的玻璃,发现自己的外形和富太太已没有任何区别。
惠子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她难得没有穿和服,而是罩了一件很肥厚的深绿色大衣,将她的瘦小身材全部裹在里面,金边腰带一束,人和衣裳的比例太不协调,看上去就像一只没有包好的粽子。
惠子上前鞠躬道:“王太太,好久不见。我早就听说你开了一家书店,但一直没好意思上门打扰,今天竟碰巧路过了。”
因为佐藤,若昕连带对她也不是很有好感,但最近听说了佐藤骤然暴毙的事,也衔笑敷衍道:“佐藤太太今天是要去谁家做客么?”
福开森路上住了不少达官贵人。惠子如今失去了佐藤和雄的庇佑,既没有再染指政治场的必要,也同样没有继续留在中国的理由。若昕不禁感到疑惑。
“王太太,实在不好意思,忘了知会你。和雄逝世后,我已经改回娘家的姓了。你可以叫我樱田,若你不介意,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樱田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呢,要回日本去吗?”她不是随口提起。现在对她而言,眼前能少一个日本人都是好的,即使那个人并无作用。
惠子摇头道:“我得留下。父亲给我寄来了信,让我暂时留在中国,也许会有新的安排。”
她发出一声干瘪的笑,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和你说这些。”
若昕道:“没事,若是你愿意说,我们找个地方边喝茶边谈。你远道而来,我都没有好好招待过你。”
惠子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幅激动而迫切希望有倾诉对象的神色,颔首道:“那真是太感激你了。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我确实有很多困扰想和人倾诉,可是身边都没个能说话的人。”
若昕带她走到一家茶餐厅坐下,向服务员点了单,亲自替她斟茶,笑道:“这是恩施玉露。现在我们不大用点茶法,大都是冲泡的。”
“谢谢,我该为和雄对你的无礼致歉。其实我不大爱饮茶。但是茶道和插花是父母要求我们几个姐妹必须学的课程。”
“是么?我小时候母亲也要求我必须会刺绣。原来我们有相同的经历。”
“是呀,我们总不能违逆父母的意思。不然就太没有良心了,他们更是会气得冒火。”
她说到这儿,低下眼睛看着桌面,双手很不自然地交叠在一起,绞着冻得发白的指尖。
若昕问:“你刚刚说有烦心的事,请问是什么呢”
她有些为难,嗫嚅半晌后道:“王太太,其实和雄对我并不是很好。当然,请你相信我,我绝不是个在丈夫去世后,就开始抱怨他歹行的恶妇。”
若昕看着她紧张不安的神色,宽慰道:“我们都是女人,我能理解你。你不用担心,随心说就好。”
“多谢你的包容。”
惠子开始解释她和丈夫的前因后果:“和雄原是我的姐夫。我们家在名古屋是大户,但是早已名存实亡,并没有能维持家族声望的真正实力,只能依靠和雄。我姐姐嫁给他后不到三年就去世了,父亲又让我嫁给他,方能延续樱田家的势力。”
她说到此处顿了下,眼圈已经在原有的肿胀上再添新红。若昕猜到几分,又不好直说,在一旁安静地等她缓过劲。
惠子饮了一口茶,说:“和雄知道后很满意,当即和我父亲说定。他一开始也对我很好,带我出席各式各样的宴会,自豪地向别人介绍他最美丽的妻子,他是这样说的。”
她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但是没多久,他就——为了一些事情和我争吵。我已经忘了是什么事,总之他不准我违逆他的意思。多说两句,他就会对我动手。”
惠子抽噎了声:“我也很怕和他接触。一到晚上,他都会变得很可怕。我想起姐姐新婚不久后有一次归家,她独自坐在卧房里哭。我走进去,她对我说,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人世,让我不要难过。我那时并没有懂她的意思,但是我看见她的手腕上有伤。”
惠子顿住,勉强挤出难看的笑容:“王太太,你一定不相信吧。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
若昕在心里悲哀地发笑,只是说:“不,请您接着说。”
她现在无暇叹息相似到讽刺的过去。
“和雄没了后,父亲给我又寄了信,说会为我安排新的归宿,让我不要回名古屋。半月前,他派人通知我,说——说要把我介绍给日暮先生。”
若昕很惊讶,立刻问:“所以你的困扰是和日暮先生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