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1 / 1)

无字花笺 枯城阙 2338 字 11天前

很快春黛的咖啡馆又有生意了。与她相熟的官太太和贵夫人都催促着她赶紧开门。她们找不到比这里环境更好的棋牌室,在家里打又不自在,谁也不想费力做东道主,到时得忙里忙外地招待别人,还不如把琐事全丢给咖啡馆。

景行送走上一桌客人,把杯盏带到厨房去清洗。他们是从医院逃出来小憩的医生,聊起最近各科室都人满为患的情形:若不靠关系,按票号排队,怕是等到死也等不到医生。他们又抱怨某某处长的妈:很小的不舒服也来凑热闹,越是战争时期越担心生命状况,硬是要做全身体检,比娱乐新闻记者还啰嗦,总是纠缠不清地讲许多问题,光是早饭吃不下就问了三次究竟是什么缘由。

“我宁愿一天做三台手术,也不想再接待这些母亲大人了。”

他伸了个懒腰,痛饮了一大口浓烈的意式咖啡,驱散一整天的困倦,然后就要面对接下去的通宵值班,庆幸道:“幸好她们不会在夜里找上门来,祈祷今晚没病人,我真想抠出一两个小时,把那本小说给看完。”

邵晓慧将黑咖啡和刚热好的牛奶端上桌,就借着擦拭桌子的由头,偷听那对正处于追求阶段的男女说话。

大概在男士如同花瓣修饰的情话攻势下,女生喝了一口热牛奶,笑着说:“你知道吗?我不会在晚上喝咖啡,因为笃定会失眠,那样对皮肤很不好。”

男士听她聊起饮品,忙说:“很多人都愿意加奶加糖,其实黑咖啡才是最有情调的,我喜欢本真的东西。你白天若是有空,我可以陪你去另一家店试试。”

女生哂笑道:“本真——好哲学的词。但是我并不喜欢喝黑咖啡,实在太苦了,即使再有情调,我也不适合那样的本真。”

这段对话是后来邵晓慧转述给景行听的。她笑着乐不可支:“那男人也太不识相了,还死缠烂打。人家都明摆着说喜欢牛奶一样的男人了。”

景行说:“我只听过用花比喻女人,没听过用牛奶比喻男人。”

“有啊,现在正流行温柔又会照顾人的男孩子。”她翻着店里的杂志,像是又看到一篇很经典的情感文章,但是并没有念出精辟的句子,而是托着腮帮子问:“你在大学里有没有谈女朋友啊?”

景行也拿出书看,实话实说:“没有。”

“唔~”她沉思片刻,说:“也是啊,你看着就不像是会去主动追求女生的人。”

邵晓慧从柜子的角落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罐子,从里面舀了两匙咖啡豆,给自己煮了一大杯上品咖啡,配着杂志喝。那是店里最名贵的咖啡。

景行蹙眉道:“老板娘会不高兴的。”

“怕什么,其实她早就知道啦,也就骂两句而已。”

她又眯着笑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

景行沉默很久,摇头说:“不知道。”

“你说说看有什么特点呗,譬如温柔,开朗,内敛或是清冷呀。”

长久的寂寞后,咖啡机里的水都开了,景行仍是摇头说:“不知道。”

邵晓慧叹出一口气,吹散了咖啡上空盘旋的异香,无奈地说:“看来你不只是不像会主动追求女生的人啊。”

景行讷讷地说:“也许都喜欢吧。”

“什么?”邵晓慧瞪大眼睛,被咖啡烫了嘴,尴尬地笑道:“你是不是爱上哪个电影明星了?她演温柔的角色,你一段时间就喜欢温柔的,她演冷艳的,你就喜冷艳的。但那都是假的呀,既不是咖啡,也不是牛奶,只是它们冒出的白雾而已。”

景行没有作答。邵晓慧自顾自说:“我想找一个真心对我好的就行,不会瞧不起我的尊严,也不会强迫我做不愿意的事。我必须得对自己负责任。”

景行想起之前她在雨夜做出的慷慨陈词:“他们践踏我们生而为人的尊严,我们就该以直报怨……”

他对她终于有了点印象,记起她确实是自己的夜校同学。

春黛已从里面走出来,让给别人打了,给景行两张钞票,说:“你买点夜宵送进去,烧麦,煎饺,小馄饨都行,给你们自己也买一点。”

她朝柜台里瞄了眼,骂道:“你又偷吃那个蓝罐子里的咖啡了吧,你不晓得很贵的啊。”

不管春黛骂邵晓慧多少次,但是都没有把她辞退。

景行接过钱推门出去,凝望着马路对面的花楼窄巷不断进出着相挽的人。那场景于租界像是呼吸般寻常。那些太太会选择春黛的咖啡馆,同时起到监视作用,因为附近就是秦楼楚馆。若是她们事先声明在这里打牌,丈夫自然会收敛一点。他们之间曾互相交换过花笺吗?

他伫立片刻,若有所思,攥紧钱往巷尾走去。

夜深人静时,若昕在睡梦中忽然听见门被推开。自从被贩卖后,她的睡眠一直很浅,立刻惊醒开灯,张皇地盯着门口。

王渝谦跌跌撞撞地闯入。他难得饮到酩酊大醉,脸色通红,喘息声也格外剧烈,倒在了床畔。

若昕缓过神,下床替他盖上被子,正要去打水。王渝谦一把拽住她的手,咕哝了句:“这样难吗?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

她平静地推开了。

他以手覆面,笑声从指缝间渗出:“我不是个贪杯的人,但是今日不用我请客,就多喝几杯,不能辜负他们的美意。反正我也无事可做。”

他拿了枕头折叠垫在身下,把手臂也压在脖颈下,蜷缩着身子侧卧,那睡相竟和嘉明一模一样。

“我真的没醉,就是头晕,能看清眼前的事物。但是我真的好想睡一觉,眼睛睁都睁不开,一闭上后却又睡不着了,只是一味地头疼。求你让我在这里躺一会儿行吗?我喜欢你房间里的香气,闻了后可以不那么恶心。”

若昕起身打开香料匣子,点了一卷檀香,放置在香炉中。她不经意看见他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阴森,温和,凶狠,冷笑,怅惘竟都不复存在,唯独剩下最本真的脸。他像千面罗刹般,对任何人都能显出不一样的面孔,面对至亲家人是冷漠严肃的家主,面对官场同僚是笑里藏刀的政客,面对青云前程是蓄势待发的青年,面对两国政斗是隐忍任重的使臣,面对丁真永草又成了温润如玉的公子。可他在面对自己时,又是什么面孔?喜怒哀乐,好像从没有掩饰过。

若昕说:“你要睡这儿就好好睡吧,先去泡个热水澡,至少能睡得舒服点。我去给你拿衣服。”

他立马从沙发上坐起,照做无误,似乎醉意也一扫而空。当他从浴室出来后,才发现她在沙发上已经铺好了床褥。

他蹙眉道:“你就让我睡沙发?”

“这是你的地盘,自然是你睡床上。”

“何必这样做作。”他瞬间冷了面孔,僵硬地说:“你睡上去。”

他执意躺下,径直抢过她手中的被子将自己一卷,面朝外侧睁着眼睛,一声不吭。来回一折腾,两个人都睡不着了。

若昕终于问:“你为什么要留下?他们都走了。”

“我能走哪儿去,即使是跟去,也永远受制于人。”

他像是在看一场尔虞我诈的戏,哂笑道:“帝王已出逃的宫殿,臣子反而没有离开的必要,跟随只会更加感到无能为力。”

“你相信我们有胜算吗?”她迫切想知道地答案。关于此事,身边唯有王渝谦能拿出最有信服力的说法。

“你是否期待能守住宫殿,有朝一日迎回你的帝王。”

“若是在那之前,我没有被敌寇同宫殿一并烧毁作以示威;或是在那之后,我没有因虎口逃生而被帝王猜忌,同我的故国一并陨灭,那我应该是期待的。”

“你的故国?”

他的声音变得喑哑:“你听说了吗?日本人在南京屠城。家族里的亲人直到现在都没有发信给我。”

他发出一阵干瘪的低喃:“你现在还相信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吗?”

她不再回答,缩在羽绒被中,感到四面楚歌的寒意前后夹击,侵入骨髓。原想安慰几句,却记起北上的时光,也是突如其来的灭门,形神俱如枯槁,什么良言都不顶用。

“你不安慰我两句吗?”

他见她缄默,哂笑道:“你也认为我是个不需要安慰的人吗?”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说笑,说出一段与平时的他绝不相符的话:“魔鬼即使身在地狱,它也并没有改变任何为人时的性格,真正断绝七情六欲的早就升上了神佛天国。它们和人并无太大的区别,收获时欣喜,在意时感动,误会时委屈。靠近钟情的人,我会窃喜;目送重要的人远去,我也会心倦神伤。”

他长吁一声:“但是你们的认为,并没有错。”

长夜如斯,风饕雪虐,话题骤然转换。

“谢若昕,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声音到最后弱了下去,显得像是底气不足。

她从没有回答过这样的问题,也没有人问过她。

“我也不知道。”她无法给他准确的答案,只能说起往事:“小时候我娘和姨娘说笑,问我们以后想嫁什么样的人。我当时没说话,后来悄悄告诉我娘。但是她说那个人是不能和我在一起的。她那时候好严肃,告诉我不准再提,也不可以再告诉任何人。我娘说如果他和我走太近,他就会有危险,甚至会付出失去生命的代价。”

她回忆起往事,似是觉得有趣而无奈:“当时我不懂嫁的含义,以为就是永恒的朝夕相处,直到我姐姐出嫁那天,我感到很难受,居然壮起胆子去问他,将来会娶怎样的人。我担心他会遇到一个对他不好的人。但真正令我难受的是,万一他被安排了一个不如我好的人怎么办。”

王渝谦忽然插话:“不如你好的人?那真是比两个头的猪都难找。”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发自内心的笑声,也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后来我又遇到一个人,父母都说他才是我最好的归宿,是他们刻意将他送到我面前,暗示我不会再有更好的路能选择。”

王渝谦一直在听,见她戛然而止,于是问:“怎么不说了?”

她在片刻的寂静后却反问:“你的太太是你选择的吗?”

她提起嘉明的母亲——那个他阔别了八年的世界。

“不是。”

“她是个怎样的人?”

王渝谦不明白若昕为什么会突然提及她。他们共饮合卺酒时,彼此只有十六岁,在那之前素未谋面。她的相貌,才学,性格都很平淡无奇,但是在她的身边,他却真实地感受过凡人最初始的情愫,虽然他也清楚自己从未对她有过爱情。

他只是回答:“她很好。”

其他的事却记不清了。王渝谦愕然地伸出手,不见五指,无法看清所爱,却能清晰地触摸到怨的形状。万千法相,终是虚妄。

二人同时止住了话语。檀香味犹如轻纱,覆盖在人面之上。

刚要离开北平时,李嬷嬷来和她告别,并没有和王家一并南下。因为她儿子的工作很稳定,儿媳妇也怀了第二胎,一家子不可能离开北平,她要留下照顾自己的家人。若昕从账房中给她拨了一笔钱。

她谢过后,提出一个让若昕并不意外的请求:“六姨太太,我知道嘉明跟着你,会过得很好。我也得留下照顾儿子和孙子了,谁都得先顾及自己的孩子吧。”

若昕无奈地笑道:“你每次都不直说,跟你说话真的好累。”

她长叹一声:“行吧,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到,您也是个爽快人,我有话就直说了。请您以后一定要告诉嘉明,她的亲妈叫赵雅娴。”

若昕望着手腕上的紫玉镯,目光渐渐空蒙,平静地说:“但是我认为,对嘉明而言,知道未必是件好事。”

李嬷嬷瞠目望着她,眼中并没有明显的失望,认真解释:“您先听我说,我的太太是个才貌和性子都很平庸的人,从小受到最多不是宠爱,欺负或冷漠,而是遗忘。若不是出身高贵,她断不能嫁给大爷。她也很清楚自己从未走进大爷的心里去。那是她怀着嘉明时,亲口对我说的。我很意外,因为太太平时也没有表现得对大爷的事很上心。当时她说:从没有人会记得我,但是我想陪着他。”

李嬷嬷眼眶已湿,喟叹道:“现在人要走的都走了,若是连嘉明都不记得,世上就真的再没有人会记得她了。”

若昕望着犹如青蓝色帷幕的天际,低声道:“谁都迟早要走,谁都会被彻底忘记。我暂时不能答应你,你先让我想清楚。”

临别时她问:“嘉明一定很像她吧?”

李嬷嬷却否认:“不是的,其实嘉明更像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