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当初是由沈从文邀请一起参加“太太的客厅”,他今年才二十六岁,比景行大不了多少,而且自出生就没有父亲,在外做佣人的母亲也难得一见。十一岁那年他彻底成了孤儿,靠给人做杂活,在底层打拼赚出生存和念书的机会。他和景行有相似的童年,在梁家他们也最能合得来。
他在上海安顿好后,景行说要给他接风。他道:“那你来我家,有很多客人要来。你知道我是不会做饭的,你为我解决了这一顿,全当代替洗尘了。”
他为人一向聪明,能将几件事便宜地合成一件去做,省尽了心思力气。景行答应下来,在周六上午到了他家——一栋租来的小公寓。萧乾把厨房全权交付给他,自己坐在客厅看《尤利西斯》。
在他准备的时候,客人陆续到了。先来的是沈从文,他也没有和萧乾打招呼,很随意地走到厨房,看见景行后说:“上次的事多谢你了。”
“不用客气,我也有些事想要请教您。”
他温声道:“好,下午我们再聊。”
因沈从文生长于湘西,景行就做了两道合他口味的湘菜。待客人到齐,众人只略微互做介绍,先入席再详谈。除了上次送过信的李尧棠,景行还有些印象,其余两位青年男女,他都未见过。
李尧棠是成都人,夹了一筷子腊肉后,连声颔首道:“这个不错,这位小先生手艺真好。我来上海就没再吃过正经的辣味。”
萧乾尽量把气氛弄得轻松,笑道:“您可别称他为先生,他可承受不起。他性子很随和的,你们也叫他名字就是。”
景行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也认识了在场的另外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正是四月前出版了《生死场》的萧红。另外一位是她的丈夫,但是席间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夫妻间的亲密无间。反而她一直很冷漠,抿唇不语,眉眼中凝固着仿佛是倔强而无助的神情。
沈从文此次来上海主要是为见李尧棠,和他详谈上次信上说的事。他提到关于“学校南迁”,又问李尧棠是否能一起加入师资。李尧棠道:“我这里也是一堆事未处理完,要是真打起仗来,成了一堆烂摊子,我不能一走了之。”
萧乾在饭桌上较为活跃,和所有人都能扯上些话题,大谈关于局势的见解和文学上的探讨,最多的就是他新写的几篇小说,又拿出稿子请众人帮忙点评。
及萧红说话时,她直接切入来拜访的主题,她们夫妇二人是随李尧棠一并来做客的,但并没有高谈阔论的兴致,甚至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她谈及自从左翼作家协会解散后,正筹划再建一个新的文学协会,要写宣言,希望能获得更多文学作家的支持。李尧棠将具体事宜讲了一遍。沈从文道:“我立刻就要回北平去,学校的事千头万绪。正如你们所说,周先生不愿意挂那样一个空头名号,要干些实际的事,才要参与这宣言。我自然也不想挂虚名。”
轮到萧乾时,他安静了下来,细细想了后道:“我想如果参与就要做有价值的事,我并不知道我能不能为它拿出价值,我要先考虑下,不贸然行事,才不辜负你们的盛情。”
他们又继续谈现如今面临的情况,萧红道:“周先生身体已经很坏……”她的神情顿时哀婉下去,犹如一株面临肃杀秋意的将衰之花。
沈从文是决定不参与的,于是轻碰了下景行,示意他去窗边,也好给他们腾出交谈商议的空间。他道:“你要问我什么?”
“我是想问《边城》里的一句话: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您是有什么隐喻吗?”
他哂笑了声,似是看穿了景行的内心,道:“没有,我只是想写一段最真实的人和事。正如你一开始的评价,一眼就能看到底,没有多余的心思与影射。你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他心底盘桓着无限怅惘,直言发问:“你们现在做的一切,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沈从文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景行,我不能给你答案。或是说,我给了你答案,也不是你想要的,起码不是现在的你想要的。因为他很有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
“那我们还有等待的必要吗?”
“等待并不是为了等到。即使明天不会回来,我们也要渡过今天。即使他永远不会回来,即使我给翠翠强行安排了另外的圆满结局,她——还是会等的。”他的声音和煦如初阳,浮起淡薄的笑容,道:“正如我们一样。”
景行告别时,李尧棠送了一本《家》给他。据萧乾说,他一向嗜书如命,也很喜欢将书当成礼物送给好友。景行接下,颔首道谢,沈从文笑道:“你可别谢他,他是爱上你炒的腊肉了。说不定过两天又单独请你去家里做客。”
李尧棠哂笑道:“你当这样多的人拆我后台,那我今晚就是有好酒也不给你吃了。”沈萧二人要留在李家,和他还有些话要聊。萧氏夫妇谈完正事后就告辞离去。
沈从文坚持要送他去坐电车,景行明白他是有话要说。在路上,沈从文觑见他手中的《家》,终于开口道:“景行,你是个生性淡泊的人。其实无论等不等得到,对你而言,陷得太深未必是好事。尧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周围随意一点涟漪就能激起他内心的风浪。”
他谈起这位好友,不经意地露出敬佩又无奈的笑容,道:“他一直很爱看法国革命史,所以他在面对现下浑浊的世界——怀揣激昂的斗志和悲悯的情怀。他对封建荼毒的批判,对自由民主的向往之心要比我们强烈得多。我们是在等待中出一份力,他却是在用灵魂斗争。”
他的目光停驻在书上,沉声道:“他不会运用优美的辞藻和深沉的语言将他的作品达到文学上令人满意的高度。因为他的内心是一团肆意蔓延的烈火,并不是一片月色朦胧的原野。甚至有时候,他经常会烧伤自己。”
“有很多人都在斗争。等待是否会成为寡淡?”
“反抗的形式未必是斗争,付出也未必要用牺牲来定义。同样是守护,不同的只是选择。”他目色温润,诚恳地说:“我南下之前,徽因来找过我。她请求我,若是有时间就来看看你。如今的社会境况,她也很担心你,让我告诉你,并不是所有的花都要将坚韧藏在锐利的刺中,亦有在水畔静谧盛开的夏花,同样拥有一段从不言明的坚守。”
景行一路沉思,回到家时看见谢诚至正坐在院子里。他不像在喝下午茶,坐姿一点也不惬意,双臂交叉于胸前,凝视某个位置。景行喊了他一声,他回过神来道:“你回来了,要喝咖啡吗?”
景行察觉出他有心事,在他身边坐下,问:“你在看什么?”
谢诚至冷笑一声,说:“这条路上人来人往,穿戴一样的衣履,却有不同的想法。我猜不到他们在想什么,但是我必须要猜。”
景行接不了话,只好道:“官场上本就是这样的。”
他实话实说,所以他从不愿意涉足。在景行看来,穿梭于官场无异于在深夜的大海浮沉,何况海面又平静到令人五感麻痹。
“别的事就算了,这样的大事,我竟然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谢诚至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冷声道:“不管他们是什么心思,只要我们能猜透就什么都不怕。就怕是,他们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思究竟是什么。”
有人走过来,谢诚至对景行道:“你回房间准备功课吧,晚饭想吃什么去和沈妈说。”
景行进去后,那人走到谢诚至的身边说:“佐藤和雄还有周檀海一起去了王渝谦家。”
谢诚至捏紧了拳头,霍然起身,带人往书房走去。很快就要迎来酣战,他并不喜欢拖沓,但必须要忍。这条路上,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同,但有一件共同的事,所有人都必须擅长做。他们和文人不同,在处世风格上须得截然相反。
若昕上前给他们泡了茶,纵然来的又是她不愿看见的人。她亦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那样瞧不上周檀海,或许是觉得他长了张善变的脸,不论是面相还是说辞,都正应了“狡兔三窟”。她做完这些事时,始终淡漠着脸,摆好茶后一言不发地往楼上走去。周檀海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认为女人在此时该有自知之明,无需男人多言就懂得退场。佐藤对她却已很不满意。既没有恭谨地走小步子,也没有按茶道好好给客人烹煮杯茶水,连温顺乖巧的笑容也没有,简直像个十足的泼妇。而且他无意间发现,刚才她端茶过来时,目光从自己的脸上闪过,竟有一缕浑然不放在心上的冷漠。那对佐藤而言,无异于最大的蔑视。当那道冷漠镀在了一张异样美丽的面孔上,他更是感到极度的厌恶。
他重重地哼一声,像马一样几乎要喷出白色的浊气,冷笑道:“王先生,中国的女人都很不讲规矩的么?”
王渝谦和周檀海同时抬目看他。周檀海受了惊,反而比当事人先问:“伊藤先生何出此言?”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国家的男人太没有骨子,居然让女人挺着胸脯到身前来平起平坐,难怪打仗一直输。下次还是我请你们去我家坐坐,让你们看看丈夫应有的样子。也请王太太去,惠子好示范一下什么是妻子应有的礼仪。”
他嗤之以鼻地出言讽刺,端起茶来皱了皱眉,用力地拍在茶几上,溅起几滴茶汤。
周檀海极聪敏地解释:“我们国家自古讲究妻子和丈夫举案齐眉,现在也提倡自由民主了。”
王渝谦端起茶笑着说:“若是您不介意,改天一定登门造访,也好让内子和佐藤太太学点规矩,她确实不大懂事。”
“随时都欢迎来。女人就是女人,嫁过来就要伺候丈夫,连基本的规矩都没有,和猪狗有什么区别。”他向来不屑于听取周檀海的观点,说话时不停地把拳头砸在椅子的把手上,砰砰作响。
“您喝茶,我们谈正事,不要理那些小女人。”周檀海捏了把冷汗,像是在哄小孩一样讨好极易动怒的佐藤,踧踖好言地引导他往希望的交谈方向走。还没开始进入正题,他就疲惫到了极点,怵惕不安,必须随时安抚躁动的野马。
晚饭前,王渝谦走进她的房间。她正卸下身上繁重的首饰,双手绕到颈后,摘下翠玉项链,十指点在浅碧色的珠宝上,犹如清潭中才露尖角的白荷。
他立在门边,不知不觉看得神色凝滞,好像在哪儿见过此般纯净的风景。
若昕从镜中看见了他,问:“弄好了吗?”
“嗯。”他在二人世界才展露出方才压抑下的怒意,阴沉着脸,抓起案上的书往墙上扔去。他坐下后,竟发觉自己刚才的行为像是在故意引起她的注意。
若昕背对着他,就已经能想象到他乖戾的模样,说:“我去给你准备热水,你去浴室泡一会儿吧。别砸坏我的书,或者你扔枕头也行。”
她像是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经过他往浴室走去时,王渝谦问:“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我要是看不起你,就不会让你帮我。”
“你刚才的表情很准确地刺激到他。他一定想立刻让惠子教你规矩。”
王渝谦告诉过她:佐藤最敏感的就是男女的事,远不局限于好色。
“看来很快就要去佐藤家做客了。”
他盯着她无悲无喜的脸孔,轻嗤道:“我竟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明白的,我们其实可以相处得很好,就像是门板上贴的门神,很多事必须要一起做。”
“真的?”他心里很不舒服,面上却挑眉哂笑,才明白难怪她变得愿意和自己出席各种晚会。
她静默片刻,确定地点头。若昕从浴室回来后,终于问:“会开战吗?”
“不知道。”他闭上了眼睛靠在沙发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沉睡过去,“现在上面的意思,就是尽可能讲和。他们想得倒容易,说得也轻巧。”
“真要做的时候,不容易也必须要做。”她捡起那本《悲惨世界》,说:“我想你也一定会做。”
他又睁开眼睛,颇有意味地审视她的眼睛,想看到其中有多少真诚和真心。他看了许久后自嘲道:“你居然——愿意相信我?”
“你不是个会袖手旁观国破家亡的人。大事上,你拎得清。”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夸我,真是多谢您的赞美。”他的疲惫忽然一扫而空。她把书放回到书架里,说:“王渝谦,世界上的人最像的两个地方,很多事都别无选择,很多选择都无事可做。”
她划过暗红色的书脊,凭记忆背诵:“我曾梦见的那种人生,与这人间地狱截然不同,何曾想过命运如此无常。现实却残忍击碎了我的梦。”
若昕转顾他:“我想你也一样,但是你比大部分人好很多。”
“好在哪里?”
“好在你很英俊,又有钱。”
他语塞,尴尬地问:“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很想听我夸你吗?”她的笑若隐若现,编织着手上混乱的毛线,正形成一双细密的手套,仿佛与她的手心携在一起。
“谢诚至和你是什么关系?之前的晚会,就看见你们在窗户边说话。”他终于问起,而且敏锐程度远高于她所想。王渝谦在第一次的晚会,就注意到了两个人的私语。因为他的目光并没有彻底离开过她一段很长的时间。
“我又不认识他。他和别人一样,单纯想来和我套近乎罢了。我不是很快就走了吗?”
“韩景行又怎么会是他的弟弟?”
若昕冷淡地回答:“我哪里会知道。他只是我的佣人,难道我还要把家里佣人所有的亲戚都给认清楚?”
“我是看他跟你同姓,以为他是你的亲戚。”王渝谦没有睁开眼睛,语调轻松得像是在说玩笑话。
若昕坐在梳妆台前,刚才去浴室就洗了把脸,现在往脸上涂起保养品,厚厚的白霜很快就被她抹平。她说:“我的亲戚当然也是主子,怎么会和佣人做兄弟,不怕被长辈教训死吗?”
“你的下人说得好顺口。”
“因为是实话。”
“不认识也好。感觉他带着很多隐秘的危险,谁都查不清他的底细。”
若昕略作停滞,望着镜中白皙如纸的脸,说:“那你也别查到我身上来。我现在正在想送给佐藤太太的礼物。”
王渝谦一笑了之,暂时不再过问。他始终觉得谢诚至的亲近与随便中透出一种卑劣的深邃感,让人不敢靠近。尤其是那天,若昕从玻璃花窗边走开后,他转过身的眼神,窥视着她,不带有任何感情,似乎也与欲望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