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1 / 1)

无字花笺 枯城阙 2088 字 14天前

王渝谦一回到家,命人将落霞打了五十鞭,转手又卖给了人牙子。此事就被压下去,再没有另外的人知晓。而后他时常往云裳房里去。云裳也没有任何表态,早就失去了追根问底的兴致。

王渝谦在睡前都会问一句:“你今晚吃药吗?”

她不回答,没有任何期盼地望着他。

他低声说:“你要是吃,我就不碰你了,省得你麻烦。”

他还开了句玩笑:“听说那种药吃多了,会变得又丑又胖,老得也比正常人要快。”

她笑道:“春黛那样美,若昕也很年轻,我变得再衰老、再难看又能如何?”

“你要是比我先老了,我会很寂寞的。”

王渝谦翻了个身,和云裳四目相对,犹似最恬静的夫妻夜话,谈起了家里的琐事,有关收支,有关人情来往,也有关孩子的成长。云裳觉得无趣,尤其是后者,与她毫不相干。

他自嘲道:“我今天听见一个笑话,他们说但凡给我生孩子的人都死于非命了,所以三个姨太太都不敢有孕。你真的怕吗?”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答,因为她清楚他此时需要的并不是安慰。王渝谦笑了,像孩子一样抱住了她的肩膀,笑容如同破霾而出的一缕晨光,问:“咱们会有孩子吗?”

她愣住,面色上浮起一缕僵硬的笑,心却跳得厉害,似乎隔着被子都能感受到。他低声说了一句:“如果有了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我把你们送回南京去。”

“我不喜欢孩子,他们身上总是承载了太多的一厢情愿。我每当看到孩子,就会想到他背后有一双永远睁着的眼睛,像饿死鬼一样的盯着他。”她笑了声,又说:“何况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春黛和若昕都没有孩子,您对她们还是那样的好。”

“怎么突然叫起她们的名字来了?”

云裳侧卧在枕头上,眼神空茫,唇角却自动抬起,“春黛的名字是大爷亲自取的。一江春水,远山青黛,那样好听的名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叫一声。至于若昕,因为大爷从来都没有当众叫过她的名字,我猜其实您一次都没有叫过吧。”

他再度翻身背对着她,把灯给吹灭了。

几天后,云裳上街去买化妆品。刚到了鼓楼,就有个布衣打扮的伙计凑上前招徕顾客,笑道:“夫人,我们店新进的西洋香水儿,卖得可好了。连南京的第一夫人都爱用呢,要不您进店里试试?”

她刚要拒绝,但是看清了那人的眉眼后,立刻强压住脸上的惊诧,对身后的小巧儿说:“你先去把各房的衣裳都置办好,按旧例就是,都记在单子上。我进去试试。”

待进屋后,林千钧笑道:“夫人,最好的香水都是镇店之宝,所以要请您尊驾,去里间一试。”

云裳跟他走进多宝架间镜子后的一扇小门,说:“你这家小店铺值得相信吗?别是夸夸其谈。”

他仍然没个正经,哂笑道:“当然,请放心,我们最擅长的就是和达官贵人打交道,所以必定会让您满意的。但是时间不多,我们尽快进入香水的基调,我先请出前奏。”

当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走出来时,云裳瞠目结舌,几乎无法控制好该有的情绪,喉咙滚动了几番,也没能发出一个完整的声调。

林华面无表情,横眉冷声道:“你可真是无用,连个王渝谦都摆不平。亏我花了十多年心血栽培你。”

云裳听到栽培二字,将心底的寒意全都从唇角释放,勾起一抹冷笑,漠然道:“你们连具体的事都不让我知道,现在却要怪我?”

“父亲,此事真的跟云妹妹无关,是我们低估了王渝谦的城府。竟不知道他是故意坐山观虎斗,还是太过谨慎,猜到了我们的布局。”林千钧沉思道:“他的心思究竟是跟南京一派,还是跟日本一派,我们根本猜不透。”

“反正他绝不和我们一派。”

林千钧颔首道:“时间不多,我先和云妹妹讲清楚原委。”

他转身对云裳道:“现在局势不能再耽搁。我们去年秋天得到的情报,日本居然在东北的背荫河用细菌做活人试验,而且他已放弃中马城,决定扩大试验范围。这样下去的后果,谁也预测不到。若是一拖再拖,别说东北,就是整片国土,怕是也要成地狱了。真正的主力是长城外的另一支部队。我们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声东击西助一臂之力。没想到日方派去落叶坡的只有一小支散兵,而且动手之后,他们竟也没有把视线转移到南郊,仿佛那只是一件预测到的小事。看来王渝谦并没有上交那封信。”

云裳漠然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会上交?”

“至少为了除掉敌对多年的林家,而且安插的人回信说,他和日本人之间有不浅的私交。”

“那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引开他?”

“王渝谦很聪明,必须要让他分神,无暇顾及此事,才能少一重阻碍。到时候事成定局,他即使是想辩驳,别人也早就对他怀疑了。更何况,他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城郊有地下分子聚集的假消息是他放的,无论是日本还是北平委员会都不会再放过他。我们也正好借这机会拉他落马。”

他又道:“自然也要你先顺便除掉他。光靠这一次行动,是不可能大获全胜的。我们必须要安排好后事。”

云裳道:“这就是你们的中调?真是一出复杂的计策。”

她想起王渝谦的那一番话,没能完全压住心底的蔑视,透出一丝嘲讽,让林华再度瞪着她。

云裳视若无睹,又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尾调了吗?这也是你们要我来的最终目的。”她把脸侧向一边,根本不想再看林千钧神气活现的脸。

“是。由此事我们明白,行动的失败并不是因为计策的失败,而是单方面的力量实在不足以对日寇抗衡。唯有整体合作,才有赢的可能。但南京政府一直采取不抵抗的态度。上面只好兵行险着,让日本不再信任他们,逼两边开战换取合作。正如父亲所说,王渝谦的心思深不可测,又不和我们一路。所以必须让我们的人取而代之。之前的六点,原是事成之后,会有人在黄昏时分去接你,到时顺带除掉他;可是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所以当时也只好暂时按兵不动。”

“我可没有主意,你们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云裳不在意地笑了声,打开一瓶浅红色的香水。朦胧而暧昧的玫瑰香气拥有极大的后劲,总是能让人游离在遗忘的享受之中,然后它本身再于遗忘之中逐渐挥散。

“我们没时间了!”林华狠剜了她一眼,发出沉重的叹息。他的面孔透出濒临死亡的苍老,每说一句话,都像是青铜钟的震颤。“眼前的时代像是缭绕香雾的沙场,随时都会在迷醉中毁灭。若到那时再从麻痹中清醒过来,国家早已不复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文明就像是昨日的一阵灰尘,任谁都可以践踏。”

林华沉声道:“你不是一直希望念大学吗?等办完了这件事,我会送你去法国。也是千钧的意思。”

林千钧将那瓶香水合上,放在她手中,笑道:“云妹妹一向是最有眼界的,一眼就能挑出基调最好的香水。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解决任何困难。等诸事妥当,我陪你去欧洲。你想上什么学校,任何专业都不是问题。巴黎铁塔的夕阳,塞纳河畔的星夜,我都可以陪你去。”

云裳哂笑道:“他不在了,我还会安然离开吗?”

“当然,若是用你的命换他一命,那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林千钧的目光犹如玫瑰香水的色泽,流淌出暧昧的光晕。“你办完了事,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到王家去。小巧儿会趁乱放火烧了整座宅院。到时食尽鸟投林,连男主人都没了,谁又会关心一个二姨太呢?”

“她没有那个胆量的。”

“我告诉她,王渝谦知道她的家人在我们手中,索性斩草除根了。”

云裳抬高声音:“她凭什么信你?”

“她不会信我,但她会信她不到十岁的弟弟。他亲眼见到了一切,他见到的一切就是真相。”

他不动声色的冷笑,让云裳为之一颤。比起王渝谦的阎罗面,他显得更为阴森,幽暗无底的内里仿佛布满了盲点,而外壳却是一番犹如初阳般的正义凛然,令所有人都无法质疑他的胸怀和眼界。她终于清晰地回想起曾经看过的那本书中完整的语句:

“深渊就是对自我的内省,当你看到了足够多的恶,对自己内省足够深的时候,你会看到那水面上倒影的一双眼睛在看着你,如同看怪兽一般地看着你。”

过完新年后景行回新城扫墓。老木屋已经蓼莪遍地。他仅能隐约看见破败的屋顶。他拨开丛丛枯叶,拿钥匙去开门,锁眼竟然已经生锈了,捅了几下都没法开。他只好撞门,因为年久失修,很轻易地就撞开了。景行已能料到里面的景象。暗牖空梁,朽木飞丝。竹制家具上都积满了尘土,早已分不清模样。笃定是不能住人了,他叹口气,凝视记载着他童年时代的乐园,曾经琪花瑶草,现在成了一片温存的废墟。

他走出门外,到了埋葬高师傅的地方,拿出备好的酒全部倒在了泥土里,然后对着地上磕了三个头。他在荒草丛里坐了很久,和高师傅聊了许多在北平的事。景行只说遇见了贵人,并没有提是亲爹以前的好友。景行知道高师傅气量小,在生父的事情上准保会吃醋,就不去噎他了。

趁天还早,他又往韩知的墓上去了,也把那些话跟他说了一遍。下山前想到玉玫的墓就在附近,他于是也过去替玉玫上了三炷香。他看着那座坟,灰头土脸的墓碑,根本没人打理过,里面竟躺着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曾经还和他一起来上坟的,现在她也睡在里头了,回想起来都觉得难以置信,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他也会躺在这样一座矮小的石碑里,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是谁来祭奠他。

景行当晚就乘火车回了北平,没有地方可住,也不想浪费旅馆钱,第三天清晨到的车站。回到家后他推开房门,发现林书南也从老家回来了。

他听到动静,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惺忪着睡眼道:“欸,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给我爹上完坟就回来了,我家里根本没法住人。”

景行给他们都带了新城的特产。除了一些地方吃食外,也给每人都买了一套杭绸衣服。林书南抖落开中山装,蹙眉一笑:“穿上一定很变扭,像土财主家的二世祖。我不穿,同学得笑话我了。”

“你别穿学校去呗。这面料很舒服的,穿上也好看,我给叔叔和你们三个都买了一件。”他一边分一边细数着:“还有给婶婶买的旗袍,现在南方很流行。”

林书南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不由得取笑道:“你是发大财了吗?买这么多东西,师娘见了肯定要骂你。”

“难得回一趟家,当然想多带些家乡的东西回来。”

“那些又是给谁的?”他瞧见另一个包裹。

景行上前把包袱结又扎紧了一点,放在了书包的旁边,笑着说:“哦,给同学带的呗。他们平时在学校对我也很好。”

他收拾好后又取出四罐龙井,说:“两罐是给叔叔的,这两罐下次你寄钱回去的时候,顺带一并寄回去给你爸。你不是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