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刚理完家中的账,乏得按住了肩膀,甫一抬头就看见王渝谦站在门口。他整个人被门给四方框住,背景是天空的密布阴云。他说:“你还真是宜其室家,淑娴在时都没你能干。这几年独自一个人就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起身斟茶:“我没什么本事,也就家里的事能做一点。”
王渝谦凝视她,眼睛里的光变幻莫测,说:“我相信你,你的眼光可不只是局限在家里。”
“其它的地方,就像是屋顶上的天,即使我没头没脑地爬上去,照样触摸不到,更别说躲在天后面的地方。”
他双手反叉于背后,来回慢踱,沉声道:“昨天半夜有些地下分子偷偷潜入,炸毁了日本在城外一个营的弹药库,又是开枪,又是扔弹,死了有两百多号人。从死尸身上找出的子弹型号是英国的恩菲尔德步枪弹。他们都快气疯了,一副又要越过长城把平津地区夷为平地的德性,还当着我们一伙人的面儿抽了新上任的书记两巴掌。不过幸好我们开了弹药库和往年的军火单子给他们看,我们用的主要以德国毛瑟为主,其它的也基本上是进口于德国,从没有过那种型号的弹药。可是他们硬是要把黑锅砸到我们头上,要求二十天内必须查清楚这件事。”
云裳满不在意地笑道:“大爷不要把外头的事和我说,我还想多活两年。强行要去摸摸看天是软是硬的人,会遭雷劈。”
“你一向都很聪明。偏要去摸天的人,就算是让雷给劈了,别人都认为他是在找死,但那一刻,也许他认为自己是在渡劫。”
他略作沉默,衔笑说起:“你哥哥的洋行,貌似最近生意很不错。”
“承蒙大爷的人脉,咱们姐妹的娘家做的生意就没有不好的。”
“那是他自己的本事。他总是和英国商人来往,而且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不仅仅是一两单买卖赚的钱。打着只卖英国货的招牌,不像其他店,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塞进去。”
云裳浅笑道:“是呀,听说英伦布料销得最好。最近几年穿西装的人越来越多了,长衫马褂都老土了。尤其是英国进口的羊驼毛,做出的西服最受欢迎。我给您也订了两身,已经让裁缝去做了。”
王渝谦始终盯着她,唇角是明显翘起的,眼中没有半分欢乐。“我是想劝他一句:生意场上的人,长两双眼睛,面前一双,背后一双,总是不会出差错的。”
“我会转达给他。”
他慢慢起身,收住了笑意,轻声道:“你三哥昨天没了,日本人今天一大早扔给我们看的尸体。放心,没有受苦,一枪毙命。你要是想回家去,我派人去给你买票。”
云裳觉得胸口猛然翻江倒海,双手掐紧了大腿外侧,直到抠出两个紫红色的印子,她才忍住了眼眶中的外涌的水滴,长吁口气说:“不用了,家里不会办丧事的。只要不找去南京,就没有人会知道他是我们家的人。”
王渝谦点点头,又拍了怕她的肩,低声道:“你若是想要什么,就和我说。”
他转身离去,步伐变得很沉重,抬头一看天发出难堪的青灰色。干枯的树枝到现在都没有吐绿的征兆,也是正常,毕竟从初春开始也没有开过一天像样的太阳。
云裳忽然问:“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王渝谦停驻在原地,“自从她走了以后,你就开始偷偷吃药了。你不能有孩子,一旦有了,那会是你最大的软肋,就像她一样。”
她没有想到他竟聪敏细致到此种程度。他换了温和的语调:“外面的大事,我不会跟你说了。你好好在后面替我打理家事。至于那药,你也别吃了。医生说久服对身体很不好。”
云裳笑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南京去呢?”她是用苏州话说的。
他迈步走了出去,没有回答,也不曾回首。云裳看着他逐渐消失在青砖灰瓦间的高大背影,只是浮起一缕没有任何涟漪可言的苦笑。她记得:王渝谦好像只有在看那个人时才会忍不住回首。
一入夏天,嘉明就恹恹地吃不下饭,午睡醒后听着窗外的蝉鸣出神,吃了一小块发糕,但没过一个时辰就全吐了出来,身上发起高热,气息也变得急促。若昕以为是中了暑,催促下人去请大夫,不停地拧冷水毛巾给他擦拭身体,又打扇降温。春云看后说:“好像是过敏了。李嬷嬷在时,仿佛也嘱咐过一次。二少爷也是吃不得牛奶的。”
医生做了检查后也说是过敏。好在并没有什么大碍。嘉明在房中昏睡了一晚,若昕就在他身边卧下,轻摇了半夜的扇子。他醒来后多喝了些加了盐的米汤,也渐渐恢复了神气,只是仍没胃口,似真有中暑的征兆。
正好落霞进来传话:“今儿难得天气阴,没开毒日头。二姨太请六姨太下午三点去雨露楼吃茶。那儿的师傅刚做出的几款点心,既可口又能消暑。近来生意可好了,姨太太好不容易才占到一个包间的。”
若昕问:“三姨太也去吗?”
落霞道:“我们姨太太有求于您,自然只请了您一位。”
“求我什么?”
“那我也不知道。”她衔笑摇首,又行了礼道:“左右是咱们主子的一番心意,您就权当去吃点心罢。”
落霞的说辞很是自然。若昕不好推辞,正好也因嘉明没有食欲的事忧心,命小丫头出去雇了辆车,随手在镜子前拿了两支花钗戴好,就往外走去。
若昕在院子外墙角撞见了李嬷嬷。她随时都会掉下眼泪,表情焦急,一直抻着脖子,一见到若昕,她就低下了头,咬牙犹豫好一会儿,走上前道:“姨太太,小少爷要是吃了奶不舒服,用燕麦和小米熬出细粥,哄他吃半碗,他就会舒服很多,等吃上一两天,胃口也会好的。”
李嬷嬷说完扭头就要走,若昕道:“你不进去看看他吗?”
她停驻在原地。
“我早就说过,我从没有要让你走。”
李嬷嬷仍是一言不发,扭扯沾着水的袖子。
一丝勉强能称之为明亮的笑意在若昕暗淡的脸上泛起,她说:“算是我求你。我就要出门去了,大概一两个时辰之间,不会回来,你看不见我的。”
春云会意,上前说:“我从没有做过,其它人都笨手笨脚,也不知道火候,请您亲自去教教我。”
李嬷嬷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身走到若昕身边,小声说:“六姨太,我知道您对嘉明是真心好,但是真没必要拿自己的一生去赌咒。说句冒犯话,请您明白,就算您以后成了太太,嘉明也不是您的孩子。您要是喜欢小孩,将来自个儿会有的。那天您说的话,就当是您在骂我,以后只管报应到我身上。”
若昕凝视着李嬷嬷快步往屋中走去的背影,刚才她似乎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若昕低声一笑:“我的孩子,就是瑞香花。”
等到了雨露楼前,伙计引她上二楼,推开雅间的雕花门。云裳已坐在里面等候。她倚在窗边,望着前门大街上车水马龙,手持小扇一下下轻摇,似乎也是窗牖绢画中一幅神秘而优雅的仕女图。她听见开门声,回首对若昕笑道:“六妹来了,快请坐。”
雅间的东西两侧各摆了一架电扇,前面又放了一盆冰块与几株素馨。桌案上也摆好几碟点心与茶具。全是简单却用心的布置。
“二姐找我什么事,落霞说你有事要找我帮忙?”
她笑道:“不急,还有其它的客人没到,咱们先吃些点心。”云裳为她斟茶,又说:“这是店中的招牌冰雪冷元子,加了薄荷与槐花蜜,吃了清热解毒;水晶糕是常见的,但寻常味道太淡了点。师傅就在里面包了青梅酱,吃去更酸甜可口。听说二少爷近来胃口不好,待会儿你每样带一些回去,给他试试也好。”
“多谢你记挂,最近因为嘉明的事正焦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你愿意来,就已经帮我大忙了。”
若昕笑问:“什么意思?”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她侧过身,向外看了一眼。鬓边两支耀目的金步摇垂下两串金珠子,她今日盛装华服,竟像是出席大宴会。皮鞋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橐槖声响。“来了。”
随从打开门后,她泛起明艳的笑容,亲自上前去迎客,道:“今天也真是巧了。”
却是王渝谦的声音。“办完事路过这儿,刚好遇见你哥哥。他说你在雨露楼请他吃茶,不介意我也讨一杯吧。”
“自然不介意,平时想请大爷都未必能请到的。”
云裳引他们入内,笑道:“我就说今天真是巧,一家人都快凑齐了。正好四角俱全。”
王渝谦的笑意略有一瞬间的抽搐,平静后问:“你怎么也在?”
“我让六妹帮我个忙,原本就是请她吃的茶。这是我义兄,这是我六妹。”她介绍后,林千钧伸出手道:“您好。”
云裳提醒道:“在中国,不论是已婚女子还是未婚小姐,都不适合与陌生男人握手的。”
他颇为无赖,腆着脸笑道:“我晓得啊。云妹妹怎么弄得我不是中国人了一样。我以为祖国推翻封建统治二十多年了,思想也总要跟着开放起来了呢。原来还是讲究那套迂腐的男女礼法。”
她面子上不太过得去,把眼睛转向桌面,仿佛带出一个很上不得台面,偏又自我感觉很好的暴发户亲戚,干笑道:“坐吧。”
她对若昕说:“请你来,就是为帮我哥哥一个忙。你知道的,他开了家洋行,半月前倒是得到一样好东西。但是他既不舍得卖给不认识的人,怕糟践了;给自家人又不好意思提价钱,白白折了本。我不就想起你了吗。”
林千钧拿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放了一枚核桃般大的金绿猫眼石。他道:“还是前朝的宝物。原是老太后最爱的珠宝之一,嵌在抹额上时常戴的。谁知在八国联军,帝后出逃之际,它却让一个宫女顺走了。几近辗转才到了我的手上。您看看这成色,有半分瑕疵的么?”
若昕并不感兴趣,笑道:“确实是好东西,但您为什么要卖呢?”
“我留不住宝物的。我是个商人,只认金银和钞票,就拜托云妹妹给我找个好买主。”
若昕看向云裳道:“你怎么不找三姐去。她成天锦绣珠翠,说不定见了一眼就决定拿钱买了。”
云裳嗤笑道:“你还不知道老三的性子。她的吃穿用度是家中最阔绰的,都快赶上老太后了,又爱赌钱,能有多少积蓄?我是想起上次陪大爷看见你存了不少月钱,才把你当成贵客荐给他的。”
“可惜,我是一向不大爱弄首饰的。你看看我全身上下有什么好珠宝吗?都是街边买的便宜货,随意戴戴就好。”
云裳衔笑觑了王渝谦一眼,道:“大爷平时赏的珠宝你都不戴吗?我看样式也新奇,北平怕是找不到的。”
若昕道:“平时舍不得,留到大场合戴吧。只是没能帮上忙,白费了你请我吃茶的心意。待会儿我带几样点心回去,若嘉明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