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刚做完两份作业,听见春云来让他去吩咐厨房做夜宵,只说是主人要吃,其余的只字未提。景行去了厨房,炉灶早已经熄火,也没有其他人在。景行以为是若昕饿了,根本都不知道王渝谦也在,翻遍柜子也找不到馄饨,就亲手做了碗她一贯爱吃的火腿面。
等他端过去,才看见床上斜躺了一个人。王渝谦刚沐浴完,难得以一种慵懒的姿态出现在外人面前。他穿一身灰蓝色的绸缎睡衣,靠在枕垫上,认真地捧着一份北平晚报。景行放下东西后立在一旁等候。王渝谦蹙眉问:“不是说馄饨么,怎么拿了面来?”
“厨房已经熄火了,其他人都下了工,我找不到馄饨。”
“这面是你做的?”他抬起头注视着景行,直勾勾地深不可测:“你是在念书吗?”
王渝谦忽然问起此事,让景行怔了一下。
他如实回答,声音平静无波:“是。”
“呵——”他眼睛眯起,神色不明不白,但听去还是偏向愉快,“原来还是我们打扰了你。”
他把视线转移回若昕身上,笑道:“你又看那些书。成天看那些胡编乱造出的奇怪故事,思想不会变得轻浮么?”
王渝谦把报纸折起来,直接放在地上。比起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句轻视或是有悖于她兴趣的观点更容易激起她说话的欲望。
“这是莫泊桑的《羊脂球》,法国最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她冷笑道,特地把那个之一给删去了,好像这样能更有说服力,幼稚地证明自己的兴趣拥有至高无上的分量。正如一个人可以忍受别人说他丑,但是决不允许别人指点他挚爱的妻子相貌的缺陷。
这部作品是她在景行的书桌上拿到的,原本是闲来无聊乱翻,但几十页后却生成了不可名状的喜爱。书的魔力是后知后觉的,不比衣裳,珠宝等有第一眼的效力。
“反正都是些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遐想,我念大学时就很讨厌看这些小说。但在班上却形成了一股最高的热潮,甚至有些不学无术的人还会亲自去写,无异于暴殄天物。浪费了念大学的时间和金钱。”
她气得眼睛都直了,但咬牙忍住,猛一低头,金耳坠垂下的两枚红蓝宝石碰撞出叮当脆响。她用力地翻了一页,力气大得几乎快要撕了纸。
景行不知道王渝谦是何缘故忽然评价起她的喜好,但是看见他在觑到若昕蛾眉倒蹙的模样时,确实笑了一下,小心思得逞般的笑容。王渝谦转顾若昕,见她僵着脸,还是面带愠色,可不知怎的,她的眼睛和面颊,微翘的双唇都凭空因灵活的表情生出几分可爱,不过渐渐地平缓了。
炉中的沉香一缕缕似乎是散不尽的,因连日喜雨,烟火碰上空气中的湿气瞬间就浓郁起来,仿佛沾上了盛春的花香,清心宁神的功效倍增。他躺在粉色的床帘后面,露出大半张冷俊的脸。他这样五官刚毅的人,配上女人闺房里的粉色,竟也一点都不违和,反而在他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添了几分温柔,彰显出与众不同的俊容和气质,仿佛是个男人就该在他面前自惭形秽。他用与平日都不同的眼光,全力投射到她的脸上,那眼神中不再有半分算计,冷漠或是提防,就像是野猫忽然进了闺房,成了丽人红酥手下的狡黠小兽——并不是宠物,他虽温驯,乖巧甘愿地躺在她的怀中,但眼里始终涌动着青睐和坐拥的暗光。
景行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他们在极不搭调的环境里升起般配的感觉。或许因为他们的身份,或许是事实已是如此,无法改变。她若是能和他拥有一段缘分,那会是最好的结局。他相信自己对她来说是重要的,或者是她黄发垂髫时可以撒娇的哥哥,或者是她豆蔻年华时不可或缺的同伴,又或者是家破人亡后最依赖的亲人。但是他告诉自己必须清楚他也许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知己,但不可能会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在这极不和谐而又暧昧的氛围下,他悄然退了出去。
第二日,景行按时去上工,蹲在院子里侍弄瑞香,然后打扫庭院。待到十点多,她才起床,就在屋子里喊他的名字。他站到窗户根下,问:“小姐有什么吩咐?”他又觉得这称呼还是不太合适,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叫什么。
“没事,我是看你怎么不在。你进来吧。”
“小姐,我们既是主仆有差,也是男女有别,这样不合规矩。”
她沉默了半晌,忽然学春黛笑了起来,“现在都是新社会了,你还整这一套,当心哪天被人骂封建余孽哦。快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他还是犹豫,在她的再三催促下终于走了进去。春云秋雨还在,低头自顾自地干活,并没有什么反应。她穿着百蝶睡裙,慵懒地躺在榻上打哈欠。等到二人打扫完来报备时,她说:“你们下去吧,我有事会叫你们的。”
景行在她们走后也要出去。她就问:“你怎么了?”
他摇头道:“我是下人,不应该留在主人的卧房里。”
“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下人。”
他长叹一声,必须先安抚她的任性,再和她平心静气地解释:“小姐,关键并不在于你如何看我,或是我如何看你。在这世上,每个人在私欲之前要先考虑很多事,譬如他的身份,他的任务,和他身在其位该守的规矩。我一直都相信小姐没有看轻我,但是一厢情愿是解决不了任何事的。因为我的位置就是下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你明明可以离开的,这不是你的宿命。你应该站上真正配得上你的位置。”句尾带了一声哑音,听上去像是哽咽。
他捏紧拳,沉声道:“在遵守规矩之后,那就是我的私欲了。”
“所以,你是下人;而我,是六姨太。”她呆坐在床上,冷笑道:“可这不是我的私欲。”她伸手指了指窗边的座位,道:“昨天晚上,我就在那儿坐了一夜,今天早上等他走了,我才让她们换了床单褥子,但是刚睡了一会儿就惊醒了。我梦见你又走了,带着那盆瑞香,躲开了我。我摔在地上,只能抓到你的背影。”
“这样对你很不好。”景行无奈抛下这句话,转身作揖离去。行至门边,他就要迈出这扇门时,听见她低哑的声音,“我不能走,而你却来了。那就请你暂时停下匆忙的马蹄,借给我火摺点亮一盏油灯,起码能在我的眼中映照一室静寂。”
那是童年时代,她按照戏剧改的戏语,此时有些一语成谶的滋味。她的模样,绝望到无以复加,在锦绣屋舍,仿佛跌下了十八重地狱。而那床,成了载她入墓的华丽香车,逐步蚕食她所余不多的温存。
她起身,披上外衣后坐在镜台前,拿起眉笔描绘,每一缕都很仔细,像是个绘瓶师在刚出炉的白瓷上描绘天青烟雨。她把景行晾在一边,姿态优美地做好这一步后,才转顾说:“好看吗?”
未等他回答,她就自言自语道:“从没有人替我画过眉。”
他很想说出心里的话,劝她试着接受王渝谦。这样于任何人都是最好的安排。他也能全身而退。但是她却喃喃笑道:“景行,你在意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守护和三小姐之间的主仆之谊,还是为了我?”她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如愿以偿地笑道:“我了解的你,并不是一个恪守传统观念的人,你并不愚忠,会为了所谓的旧主,耽搁锦绣前途。”
他动摇了,心里七上八下,倔强地分辨道:“那只能说您并不了解我。”
“如果你是,你不会在大哥哥快要死的时候,冒险去陪在他身边。如果我不了解你,我也不会在你无能为力时,充当你的影子,替你为他送去伤药,更不会为他,向爹求情。”
他哑然,原来那一天,她一直都跟在后面,并没有被自己甩开。是她保住了诚至的命。她也提了一盏灯火,悬在上空,虽是萤火微光,却足以替他照亮前方晦暗。
“我不相信,我和你,还不如你和他。”她笑了,像是初春时节的瑞香刚吐出的浅黄花苞,并没有沾上任何世间的尘埃,正如她眼前的明镜。
“你知道吗,要是你不来,我也不清楚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在被带到北平的路上,一开始我只是怕,什么也不敢做,连睁开眼睛都不敢。那时我就想,等我慢慢不怕了,我就不会再活下去了。可是你来了,我眼中的满世灯火,就又亮了。”
王渝谦原本每天雷打不动地练两小时钢笔字,但今天不知怎的,写错许多。他极为不耐烦,气得把笔随手一砸,正好扔在铜像上,笔尖拗成两截,墨水溅了一地。他想起昨晚的事,气不打一处来。身居高位,也是阅女无数。凭借容貌才学,爱慕他的女子亦不在少数。但看他鳏居之时,就有不少人窃喜。可他以思念亡妻做为借口,用深情的形象顺势拒绝了一干官家富贵千金。可他并不是不开心的,相反他乐意感受别人对他的青睐和赞赏。只是理性始终占上风,娶妻不同于纳妾,娶了谁等于和哪一户成了同一阵营,所以不能轻举妄动,索性一并推却。
连八大胡同里的下九流,也很能满足他的优越感。诸如此类的对话时常会间接传入他的耳中。
“嗐,要是我也能挑客,那我可想为王处长守身如玉了。”
“呸,你啊。”另一个同僚拿细长的指头戳了戳她沾满脂粉的脸,笑骂道:“你不早就不是玉了么,还守个什么。”
“我是说从现在开始么,不是有句话说——回头是岸。”她强扭着头,倔强地反驳。
“得了吧,别满嘴骚话了。”她挥挥手绢,讥笑道:“赶紧下去吧,还有一堆的处长总长要来呢。你还挑人?趁年轻多赚些养老钱,再过几年可就求着别人挑你了,啧啧啧。”
他自然是得意的,不论哪一方面,都想站到最高处。他坚信攀爬才是男人生存的意义,那这意义的价值几何就要靠旁观者的评价来体现了。可是昨天晚上,他算是栽了大跟头,原想用温软语调哄住她,然后晓之以理,最后再水到渠成,这并不是没有经验的难事。可是他等了许久,都不知道是到一点还是两点,居然先睡着了。等他醒来,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仿佛神坛上的观音像,坐在晨曦中一动不动,全神贯注手上之物。他怔住了,完全料想不到会败得如此不堪。待到她满意地合上书,享受地说了句:“终于看完了。”
她竟如此自然地站起来,根本不看自己一眼,对外面道:“来人,大爷起床了。”
明明就是在说他,但仿佛当他是棺材里躺着的人一样。他心烦意乱,这种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兰馨那儿走去。她总是能将女性的柔情和体贴放大到极致,让王渝谦相信与男人浑然不同的另一个灵物的本质就该是如此。
“大爷,您累了。”兰馨端起一盏蜂蜜莲子汤,小心翼翼地端到面前,然后绕到身后去,伸出手仔细地揉按酸胀发硬的肩膀。
王渝谦没有胃口,一把抓住她的手问:“你平时不大声响,凡事也都不愿拔尖,但真的很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