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1 / 1)

无字花笺 枯城阙 2077 字 11天前

云裳没下火车,就知道一定会是林千钧来接。她心里不大痛快,家里人明明知道她和林千钧很不对付,又偏偏总是要安排他来做一些会面的事。他们从来不会考虑她的感受,那是她更清楚的,只能厌恶地把眼睛瞥向一边,用客套话疏远。林千钧的为人她也明白,就像明白自己是什么性格那样。他果然一上来就做出一个巨大的拥抱,用她家的钱去法国留学念出了博士,回了国自然要卖弄国外学会的那一套。

她提起行李箱挡在前面,佯装微笑地介绍:“师兄,这是落霞,我夫家跟过来的。”她在这时候必须要强调她是有夫之妇,且有人跟着做监视。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敢带小巧儿回来的缘由,就是为了防家里人问东问西。她也留了一手,为他们的无情,早有准备,以牙还牙。她负责监视王渝谦,而小巧儿就像是在监视她。家里跟去的奴才,不怕没有把柄逼她说真话。一环套一环,他们总是这么费事。

他欢快地说:“哦,父亲已经在家里等你。我们有好久没见了。”

车子飞驰而去,天津的叫卖声比北平还要响亮。她拉开了窗户,破天荒地感谢人声鼎沸,可以作为不想搭理他的借口。最大的安静就是喧嚣。

“云妹妹很思乡么?”他已经乡音全无,除了这一声称呼。她犹记得林千钧对《红楼梦》痴迷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小时候成日脱口就是“真真是”“劳什子”乃至“金玉花柳”之类的辞藻修饰。当然学的最不伦不类的就是“姐姐妹妹”的称呼。自从留学后,更是偏执地认为这样的叫法很有中国风的味道。她真的难以置信父亲为什么会重用这个登徒子,让他几乎负责了所有的接应工作。

她觉得浑身麻痹,想尽快摆脱他黏腻的言辞,几乎脱口而出:“近乡情更怯,师兄也有很久没回来了吧?有嫂子了么?”

他高声哂道:“云妹妹说笑了,我刚毕业回来。父亲给我介绍了一家洋行。我在里头当副理,刚立业,哪有精力考虑成家。男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没有理性基础去谈感性不是在耍流氓,就是矫情病犯了,必须自我高潮一番。国家就有很多人犯这种毛病的。”

他高调地强调着事业心,故意卖弄他眼中铁打般的稳重。云裳只是尽力应和着,悄悄往椅子那头挪了一下。

好不容易到了家,她还没来得及和一家人叙旧,同林千钧一起立马就被叫到了书房。她在父亲面前很难挤出笑容。年迈的林华也一样没有,沉声道:“山海关没有了,那是京师的屏障。看来他们夺北平也指日可待。怎么,他们一点行动都没有吗?”他迅速地进入主题,从不拖泥带水。

“他从不信任任何人,您又不是不明白。”她冷笑道,旋即恭敬地说:“父亲,您更应该明白,我没有这个本事,从一开始就辜负了您。”

“你要是再和我来回复这种话,就永远不要回来。开心地去做你的二姨太,反正看来他也不算亏待你。”林华怒目而视,一拳重敲在案上,“他们可真是尸位素餐的废物,莫不是要将北平甚至华北都拱手相让了么?”

他睥睨云裳,长吁一口气,叹道:“有没有辜负,一年两年看不出。许多人几十年都在蛰伏,一鸣惊人不急在一时。你能一次秉要执本,就抵过万千琐碎。”他又问林千钧,“北平那边安排好了吗?”

他得意地露出一缕笑,颔首道:“父亲放心,一切都妥当了。”

云裳抬目冷视他,问:“您是什么意思?”

“你独自在北平势单力薄,而且长居于内,很多事不方便做。千钧是个男人,他方便在外面做事。我让他过去帮你。”

她只是道:“父亲是预备和他做一个了结?”

林华低沉道:“现在国难当头,谁有心思去和他纠缠。你务必盯住他,但凡他有半分亲敌的念头出现,不过是一介文生。你又是他的枕边人,随时都可以解决他。那个位置上绝对不能坐着和咱们不是一条心的人。”

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同样意味着棋子的穷途末路。父亲和王渝谦一直同党异派,罅隙极深。现在又忽然砸下国难,横亘在他们的私怨之间,竟是一刀斩断了所有的乱麻。

云裳想起他的生母。似乎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拥有极高的效率,即使身临险境。她也没有半分纠结,在公与私之间选择了自尽。但与旁人不同的是,她将送自己上断头台的绳索交给了亲生儿子,以最独断的方式,击碎他在权力与感情的混浊中牵扯出的半生。云裳记得那时南京春雨正密,整座南京城笼罩着青灰色的纱幔。王渝谦独自进了她的房间,片刻后漠然从中走出。他没有撑伞,像幽灵一样前行,径直迈出了家门……

景行走到房里。炉火仍在燃着,上面架着长嘴铜壶,沸腾出热气,旁边没有人在。他取下铜壶,走到隔间看见若昕坐在床上正做刺绣。他行礼后低首问:“听说六姨太太病了,不知道好些了没,有没有吃药?”

她的声音近在咫尺,“别那么叫我,景行,你最该明白,我很讨厌别人这样称呼我。”

他当然明白,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和她拥有同样的失落,却必须要照做许多事。

“春云她们呢?”

“我让她们去玩了,大过年的也该好好消遣。而且我不喜欢有人杵在我跟前,我又不是秦始皇,需要立一堆兵马俑在我面前。”

“你现在病了,不能没人照顾的。”

“有呀,有你在就够了。”她笑意轻快地说:“我有些渴,刚烧了水。你去看看开了没,给我倒一杯放风口冷着吧。”

他出去倒了水,又找出了药。她也不抱怨,喝完水后惬意一笑:“你坐吧,我们说说话也好。”

“不用,我站着就好。”

“现在,我连和你说话也要这样了么?景行,我已经够累了。我想看见咱们都高兴的样子。”她笑容凄楚,云鬓松塌,半片青丝挽在白皙的脖颈下,一旁博山炉中云母片上蒸腾着百和香。这种香料最适宜在冬日燃烧,能氤氲出多种混杂香料的馥郁,制作也极为复杂。她慢慢拾起绣品,柔夷轻抚,一针一线地绣起来。

他只好找了把离得较远的椅子坐下。她说:“这香好闻吗?”景行颔首。她头也不抬地笑了,说:“是我自己按方子配置的。”

她提手轻轻揭开香炉的宝盖,像品茶那般轻磕碗口,让烟雾一爿一爿地升起。“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做这些事。所谓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她看着烟雾轻声吟道:“九枝擎烛繁星,百和焚烟抽翠楼。若是百和香能与新城的楼台千灯交相辉映,那才真的合了这词的意境。北平的房舍都太灰暗矮小了。”

景行透过烟雾看见后面有一幅绣成的高山晨曦图。巍峨嶙峋,峰面如神斧劈就,山后因未升初阳形成淡金色光晕,驱散层峦叠嶂中缭绕的雾霭,顿时视野空明。她察觉到他的视线所在,颊上浮起淡淡的绯红,笑道:“那是我刚来这里时绣的。”

“我平时没注意到你在刺绣。”

“因为你都不能像从前那样,时刻陪在我身边了。”

景行低首沉默。她似是随口一说,笑着把刚绣的那面绸缎翻转给他看。那是一条红喜巾,上面绣了龙凤呈祥,富贵牡丹的图案。蜷曲凤尾用七色线绣成,光彩夺目。但是她的下一句话却让景行大吃一惊,或是说她在讲出这句话时的衔笑表情,就像让他替她倒杯水那样平常。

“你能替我卖些钱吗?这个绣工总是值些钱的。”

他闷声不响,因为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旋即从她淡定的眼神中读出了原因。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失落,也是一种绝望。她那时候静若秋水的面孔,再也兴不起一丝波澜,仿佛随时都能迎来冰冻三尺的严寒,封住她最后的心情。

他从怀里拿出了钱袋,把里面的十几块钱都拿给她,从她那里拿走了绣布。面对她惊讶的神情,他平静地回答:“卖出去总要花些时间,这段日子你不能没钱用。你用我的钱总可以吧。”

她轻嗤一声,把钱全部收入囊中。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她的手艺确实好。景行在北平城奔波了数日,终于在前门大街找到个绸缎庄的老板愿意收她的手艺。但他见不到绣娘本人,恐这东西来路不明,又不敢收,一直追问是景行何人。若说是哪家小姐还是姨太亲自卖绣品,店家肯定更加不信。

又见他脸色尴尬,老板遂冷声道:“你还是明日带她亲自来一趟吧。现在世道乱,说不准哪天俄国人打来了,日本人又打来了,好师傅都跑南方去了。若她真是个行家,我还会有钱不挣吗?今儿您就请回吧。”

他无法,只好悻悻归来。正好她吃饭,闻言倒笑掉了筷子,于是捧腹道:“明天我和你去一趟就是了。你也真是个笨人,话也不会说。以后要是去读大学,被人骗走了该怎么是好。我可不希望,你被除我以外的人骗。”

次日,她真的与他一同前往。等她打扮好开门,景行又吃惊地睁大了眼。她脱去了姨太的艳丽贵袍首饰,而是穿了件浅粉色的旗袍,再外了件淡黄色的袄,又围了白围巾。头发虽然挽髻,但一离开王家坐上车子,她就立刻拔了固型的碧玺簪子,从包中拿出几朵景行很熟悉的浅粉色绢花,梳了一个很简单的辫子。在整个过程,她都保持着很从容的微笑,像是去赴一场期待许久的宴会。

到了店里,老板对着她上下打量了很久,一定很怀疑眼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手艺。她依然淡然道:“老板,给我绣架和一尺白绢,我绣给你看。若是不好,我赔你十倍的布钱。”

老板这才信了,让伙计替她准备好东西。在她刺绣时就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姑娘,看你这手法就知道是老手了。我看你还年轻,学了几年呀?”

“您过奖了,老手称不上,七八年还是有的,勉强拿得出手。”

老板并非奉承。当年的董月娘是苏绣名师,孟氏又一贯在此事上讲究,哪怕她百般不愿也必须每日练一两个时辰,加之后来收心发狠学了两三年,手艺高出寻常缝补的妇人许多。

老板又问:“那个小哥是你什么人?”

她含笑反问,绣好几朵瑞香,“老板你看像什么人?”

“看您这样子,就知道他是您相公了吧。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景行很是尴尬,正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在混乱的脑海中组织着语言。若昕并不否认,平静地笑道:“您别看他有副好皮囊,可是个笨人,话都不会说。昨天我让他来卖布,居然又给我拿了回去,让我好一通骂。”

老板好奇,又问:“那昨天他怎么都不肯说呢。不怕您听了恼怒,如今兵荒马乱,顺手牵羊,坑蒙拐骗的事多了。我也怕收了来路不明的东西。”

“还不是他好面子,怕人家说他还要靠内人做绣活补贴家用。但是就他一个月挣得那点钱,哪够用呀。你说,大前天才上交给我那么少的薪水,他自己倒是一点私房钱都不留了。你说他是不是个笨人。我哪敢让他一个人空手出门。”

她仍是哂笑,不时抬头挤眉打趣他,似乎很沉浸于捉弄的游戏中。当然她从小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