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 / 1)

无字花笺 枯城阙 2105 字 11天前

季春之末,离去尚有一月有余。景行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她身边,看她如何端坐行走,品茶执箸,如何心无旁骛对走进曾经最不耐烦的针黹与规矩中,从生疏到熟稔。她举手投足间的那份林下风致,让孟氏大为满意。她连声称赞道:“三丫头是懂事了不少。果然人常说,父母十年教诲,不如一朝成家立室。”

她说到此处,似有些伤感,只笑道:“回去吧,今天你也累了。”其实她也累了,因为绝大多数的疲惫,是一瞬间的事。

她刚走出院门,就对景行邀功似的笑道:“你看,我今天表现很好吧?什么都没做错哦。连那么容易失误的点茶我都做对了。”

她的双眸点缀在暮春时节即将消融的满庭雪中,身畔是梨花千朵,金阳惠风,凤蝶翻飞。景行颔首,又哂笑道:“三小姐刚一出太太院门,就立刻把窈窕之态给丢了,原形毕露。”

她并不生气,反而好笑地说:“我不就在你面前这样呀。要是对你也循规蹈矩,那我岂不是要闷死了。”

这是她将自己与其他人区别开的特质吗?如此,他心中也漫过一阵欣慰。

她还不愿意回屋,因贪看满园春色,故提议:“我们沿着这条梨花小径走走吧,去挽绿姐姐房中好了。我上次看见她绣的一个花样子。她今天告假,我很喜欢,想去问她借来。”

去下人房的路并不远。他们走到挽绿的房前。若昕率先扣门,笑道:“挽绿姐姐开门,是我。”

里头响起一阵窸窣碰撞的声音,然后是类似人跌倒在地的声响。若昕纳闷,又问:“姐姐,你怎么了?”

一阵沉默后,终于传来挽绿沙哑而慌张的声音。“三……三小姐,你怎么来了?我还在睡呢。”

若昕噗嗤一笑,哂道:“都什么时辰了,还在睡。都快要吃午饭啦。你开开门,我进来问你借个花样子。”

“你要不先回去吧。我现在还没梳妆穿戴,怎么能见人呢。又要害你在门外干等着。”

“有什么要紧,我没洗脸的样子,你都见的多了。我们之间还讲究这些做什么。你先来开门吧,隔着门说话多别扭。”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终于缓缓打开。她的样子确实把二人吓了一跳,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双目也很空洞,像一具飘荡而至的幽灵。她尴尬一笑,理着松乱的长发,干笑道:“小姐要什么?我去给你取来。”

若昕惊忧地问:“你,你怎么啦?”她一向眼尖。挽绿临时批上的衣服未来得及整理,右手腕一大截都裸露在外,深红色的勒痕在青绿色的反衬下尤为点眼。

挽绿慌张地遮掩,口中依旧辩解道:“没什么,我只是烫伤了。不打紧的。”她如同一足陷入难以拔出的泥潭,想尽快逃出窘迫困境,忙笑道:“小姐要花样子是么。我这就去给您取。”

她飞快地取来一叠图案,置于景行手中,遂干笑道:“我昨儿熬夜到很晚,还有些困,实在不能陪您聊天了。待明日再回去伺候。”

她说的既恭敬又变扭,但言下的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若昕只是叹道:“那好吧,你就先休息吧。”

她立刻颔首,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后来连自己也觉得笑得太假,进退维谷,只能干应了几声,见鬼似地把门迅速掩上。

若昕刚走了几步,瞥见墙角的一枝红杏,从景行手中接过那叠花样翻看了一遍,呼道:“呀,果然拿错了。我是想要她绣的一幅杏花。趁现在近,再回去拿吧。”

景行无法,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妙大事即将发生。但那只是一种隐隐作乱的不安,并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能让他拥有阻拦她回顾的说服力。

二人刚行至窗下,就听见里面传来男人粗厚的肆无忌惮的狞笑。

“小娼妇,吓坏了吧。看我怎么补偿你。”紧接着就是女人的低吟和类似夜枭哀戚的惨哭声,只是断断续续,又压得极低。

女人的声音他们都分辨得清是谁。而男人的声音,若昕更是熟悉不过。她如遭受了晴天霹雳,思绪中有如雷霆万钧碾过,花树飞雪都成满地焦炭。景行隔着白纱窗,似乎已能窥探到里头正发生何种密不告人的丑态。而这事端在历经百年,早就将所有隐秘而残酷的丑陋都一并容纳下的深宅,再寻常不过。生长于这淤泥的她,自然也能一目看穿。待清醒过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拉着她赶紧离开。

但是出他所料,她更抢先一步,悄然无声地伸出手搭在他腕上,携他离去。往返的路,依旧飞花胜雪,时有惠风和畅,满园花雨刹那间好像要一瞬落尽,似是吹散一场缱绻繁梦。只是她不再言语,拈起一朵沾在景行面颊边的梨花,含笑拂去。

他这才看见她的眼角有溢不出的泪点。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也问过孟氏为什么爹很少陪她,不像是父亲,而像个先生,三五日出现一次只为检查功课。孟氏把她抱在膝上,衔笑道:“你爹很忙,为了咱们的家日日操心劳神。为了我们能锦衣玉食,过上舒坦日子,他是最辛苦的了。昕儿,要理解你父亲。”

这些,景行都知道。他亦能感同身受,甚至更有感触。因为他在这方面,纵然收之桑榆,但原本的东隅,不可或缺的东隅再也回不来了。同样在若昕眼中,虽然父亲严肃,遥远,虽然他来后院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去他的姬妾处。但她都能替他做出解释,告知自己那是他在履行男人必须的职责,立业耀祖,传宗接代。而最后的安慰理由就是母亲失神莞尔的目光下的那声轻叹。

“你父亲,他是爱你的。”

她看见多年构筑的旖旎幻想,生命中最伟岸男子在心中的光辉塑像首次出现了裂痕。她忽然喃喃:“听说大姐姐就要当娘了。”

她指的是蔡玉铖的屋里人——江氏已怀孕七月。若晔寄回的家书中稍提及此事。

“她的第一个孩子,却不是她的孩子。”

若昕面对着和暖春阳,纯净的日光照在更纯净的梨花上,生出过于明亮的暧昧光泽。她凝视低语:“你说他将来,会不会主动去寻别的女人?如果我不能生子;或是即使我能,也并不影响他的拥有。”

满园春色间,男女情事第一次误闯入她的生命。却是这样的不合时宜,既不代表两情缱绻,也不关乎责任,不符合义务。仅因情事最初始的目的——欲望。她对一直持积极态度的爱情产生了全新的迷惘。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那是世上众多男人的本性,即使无关爱情,也不因为责任义务,甚至有悖于道德常理,但是得到了众人对自然法则无比痴迷的庇佑和首肯。

这一迷惘也未有片刻安宁,很快就被打破。二十余日后,谢欲发起了高烧,全身发满了红疮。当大夫诊断出老爷是染了脏病时,很快全府的女眷都成了众矢之的。少至豆蔻少女,长至娇俏媳妇。再后不多时,挽绿被人揪出。她病情不那么重,只是身上有同样的疮疖。

午后,挽绿被带入幽兰院,由孟氏亲自问话。但还没说几句,就被暴怒而至的谢欲生生打断。他朝挽绿一顿批颊后,啐道:“贱婢,你为何要害我。我抬举你脸面,本想过了端午就给你名分!你这贱人。”他所言究竟是否为实,是否真心都不重要了。

挽绿没有任何反应,在谢欲停下攻击后,她平静地解开外衣的纽扣。屋中没有第四人在,其余人都被叫出去了。她面无表情,在二人的瞠目中脱下一件件衣裳,直至露出本应光洁的胸膛后背。除了肤如凝脂外,上面还布满了令人作呕的伤口,新旧不一。犹如一片刚经历战争后的土壤,但不是人的斗争,而是野兽的厮杀。充斥绝对的血腥,毫无底线,不讲原则。啃咬抓挠,不至血肉模糊不罢休。

她解下手上的玉镯,往他头上狠狠掷去,却对孟氏哀戚嘶吼:“太太,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帮你监视他们。你会完成我的一个心愿的。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那天,你明明看见这个疯子来我房里。你明明在窗外听见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救我!”

她的泪水忽如决堤,冷笑道:“太太,你身上有吗?他会对你这样吗。你嫁的是人是鬼,二十年了,你清楚吗!”

当下人再被传唤入内时。里面的场景自然让他们浮想联翩。老爷额上血流不止,嫌恶地命人拖走她。太太以手覆面,似是疲惫到了极点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而挽绿衣冠不整,凌乱的衣物下半隐半露的可怖痕迹。不过,他们哪怕心中天马行空,但早就学会噤若寒蝉,明白沉默是金更是命。他们将面如死灰的挽绿拖走时,没有注意地上她解衣时掉落的贴身之物。那是一本已经翻皱的小人书。

挽绿因“勾引毁害主子”的罪名,被行以罚杖一百,赶出府去的惩戒。但凡被逐出府的丫头,不是有疾,就是品行恶劣,且外人对豪宅的深闺密事都略知一二。平白无故逐出府,在外人眼中清白都很成问题,故在外很难存活。不过挽绿不必担心出府之后的事,她在第五十杖时便熬不住刑,当场毙命了。

景行看着她的尸体一点点凉透,被两个下人媳妇从角门拖了出去。他又碰到若昕的指尖,寒凉似屋檐下的冰棱子。只是现在四月底,即将入夏,日头已有几分毒辣。她面色惨白,低声道:“回去吧。”他忽然浑身一凛,她的语气中麻木远大于失望。

刚过石桥,在湖的另一边。他们撞见了玉玫。她今天精神很好,和之前见到大有不同。头戴金玉花钗,耳坠明月宝铛,腕间翡翠宝石叮咚作响,一袭华彩长袍愈发衬出她不可直视的绝色美貌。

如同景行刚见到她时那样。仿佛一场最美好,最真实的春花秋月,伸手就可触及。

若昕却没有打算理她的意思,招呼也不打就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她却是有备而来,冷笑道:“真可怜,跟了这样一个畜生。”

若昕侧目瞪她,咬牙低声道:“她是很可怜,但不许你侮辱我爹。”

她依然很淡定,像是在看一个笑话,反诘道:“嗯?难道三小姐不认为是你爹害了人家么?当牲口作践玩弄,还传了她一身脏病,结果到头来还诬陷到她身上去了。实话实说也成侮辱了?”

“你有什么证据!”若昕真的怒了,眼中淌满了泪。

“呵,证据么?”她笑得珠摇翠摆,“他在外的风流还需要人特地去找证据?我想估计他自己一定也不清楚,到底是哪里染来的吧。”

“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她蓦然转身,莲步轻移后回首,像在看一条垂死挣扎的鱼。“如果你真的硬要一个,那我告诉你。我就是证据。”

她又走近他,低声轻笑,用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景行,我现在就像我原来那样,和我刚来的清晨一样。我很感谢你那天看我的眼神。因为你是第一个用单纯认为我美的眼神看我的人,而不是,在欣赏一个玩物应有的美丽。”

她慢步离去,边走边吟唱:“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海棠花”

次日清晨。刚起床去湖边浣洗衣物的小丫头,成群结伴还带着朦胧睡意,踏踩微凉,在芳华院后墙蔷薇丛边的一株樟树上,发现了自尽的玉玫。她既没有穿姨太的华贵袄裙,也不是一身戏服。她梳着两条麻花辫,不着环佩,穿一身朴素衣裳,荆钗布裙,宛如昔日荇菜轻歌的农家女。彼时第一批蔷薇正于篱笆边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