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移花影 上栏干(2)(1 / 1)

引风人 牧归夷 1751 字 11天前

宣统2年,腊月廿八这一天,明煦园里冷风缀缀。

池面覆了层薄冰,风一吹,纱灯摇曳,堆积在枝丫上的朵朵雪白掉落,“噗通噗通”溅起一片水花,也扰得一池的锦鲤团团转转。

一顶轿子从侧门进了明煦园。

在这儿快半年了,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可也是从今天起——她就是他的人了。

天极冷,好在没有繁琐的礼节。她动了动粉色绣花鞋里冻僵的脚趾头,同色的绸缎礼服是请了“老四喜”的裁缝赶制出来的,面上敷了点脂粉,头上扎了绒花,他送的红豆耳环是唯一亮眼的装饰。

正堂上方没有耀眼的大红“囍”字,不用拜天地,没有奏乐鸣炮,没有凤冠霞帔,也没有盖着的红帕…

小时候见识过人家办喜事,兄妹几个顶喜欢追着花轿跑,媒人在前,后面紧跟着鸣锣吹号的乐队,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主家,门外有人高喊一声“新娘子来喽!”百子爆仗火花喷溅,五谷铺洒在地,到了吉时,再搀扶新娘子出轿,新人至正堂拜天地。

她同新郎一样紧紧盯着那块罩着的红帕,好像这么盯着就能瞧到帕子里佳人的模样…

她喜欢村上人办喜事的热闹劲,喜欢吃主家发的糖莲子,喜欢坐在流水席上尝遍一道道美食,喜欢跟着宾客闹洞房…

娘说,四妹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坐在大红轿子里偷偷掀开红帕一角,看着嫣红的炮仗屑漫天飞落。

她好奇道:“娘,那时是什么个心情呢?”

娘没回答她。

直到那一晚月光铺满秦淮河,她坐在装饰喜庆的轿子里回想起这段对话,心里才有了答案。

今日再坐轿子,丝毫不觉紧张,前晚更是一夜无梦,倒是怜碧时不时看看案几上的插屏钟,恨不得催促时间走得快些。

这丫头就这么急着她嫁人么?

怜碧拿了钥匙给钟上弦,说:“总觉着小姐嫁了少爷才踏实。”

盼兮听了无话。

是啊,只有嫁他,他们才有依托在这的理由。

烛光照在她淡淡的面容上。

她双手交扣,坐在床边,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上下跳蹿的烛火,许久都没换过姿势,针扎一般的酥麻感从脚尖蹿起。

炭盆里的火星子忽然蹿高了些,门开了。

素屏外人影晃过,穆炎煦一身玄色长袍马褂,对着坐得规规矩矩的她,招了招手,“过来。”

简单的仪式结束后,她在这里坐了一下午,脚踩至地面的瞬间,密密麻麻的针扎得更深了。

她合着指针转动的“滴答”声,朝他缓缓走去。

“来,坐下。”穆炎煦按着她的肩膀。

盼兮依着他的意思在镜台前坐下,朱漆花纹镜子里映着他们的模样,在烛光里沾染了点喜气。

今天的他格外温和,目光里有旖旎。

盼兮顺着他的动作流转。

穆炎煦取下她绾在发间的绒花,黑绸缎一般的秀发如瀑布倾泻,顺着香肩滑落至腰处。

手一下下轻柔地抚在这片墨色中,柔软细腻的发在指间飘舞。

他从抽屉里拿出翡翠篦梳,密密的齿顺着发顶一梳倒底,一下,两下…

盼兮叹息着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穆炎煦的脸就落在正上方,紧贴着她。

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他皮肤很白,有很长的鬓角,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身上有淡淡的肥皂香,他绡薄的嘴角微微上扬,眼里的柔波婉转悠长。

滚烫的唇轻点在她额头、眉眼,鼻尖,他抬着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

盼兮清楚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承迎着他的目光,无处安放的双手紧紧扣上他精壮的腰,她仰着脑袋,覆在他柔软的唇上,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脚尖遍布全身…

穆炎煦眼里的火星子在喷射,啃噬燃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感受到她在身下的颤栗,耳边是她轻柔的哭泣声,她的眼里泛着泪光。

他裹紧了她的身子,吻去她的眼泪。

她以为自己不会哭,她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

可当一切真正来临时,又忍不住想抵抗,她咬着牙,哭泣着挣扎。

此时的穆炎煦哪里还控制地了自己,满腔的热血纷纷涌往一处…

每一寸肌肤都染上了他的味道,给了他这么多,却连她口中的空气都要一并吸走,哽咽声断断续续,泪光里的他,样子真是凶狠,她感到害怕。

穆炎煦捧着她的脸蛋,一遍遍叫她名字,“盼兮,盼兮…”

他热情地把自己的快乐、满足一并交付,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除夕,盼兮早早起身前往正堂给黎望舒敬茶。

……

正月初八,三涧池澡堂大早放了开门炮仗。

混堂雾气氤氲,浸在热汤里的男人们高谈阔论,花两文钱就能在这儿享受神仙般的快乐,互相交换四处探来的小道消息。

“欸,听说没,小年夜穆长官讨了百花院的那娘们。”

“之前跟过傅骥骋的那个?”

“对,就是她,厉害着呢!”

“快说来听听…”

“我听说啊,她是金秀莲专门养来伺候这帮达官贵人的,徐炳才原本赎了她做小姨太的,他想入股傅家的面粉厂生意,就把她送去服侍了傅家大公子一段时间…怎料,傅家少奶奶听到风声坐不住了,带着傅夫人连夜从松江府赶来,硬把那姑娘逐了出去…”

“哪是逐走的!”躺在池子里昏昏欲睡的男人,一下就来了精神,立马辩驳道:“傅家借着赈灾稳赚了一把好名声,就想找机会在金陵开办绢丝纱厂,傅大少爷最晓得那娘们厉害的本事…她同穆炎煦在官邸住了好一阵呢,两人也不避讳,堂堂金陵长官在官邸里夜夜笙歌,行着苟且之事…”

“啧啧啧!”众人愤慨怒骂道:“这帮子吃皇粮的,从不管百姓死活,各个过得是活色生香。怪不得都说大清要亡了!”

“皇上啊,老祖宗们啊…快睁眼看看吧…大清真要亡了啊!”

众人皆笑,“你个‘猪大臀’唱得又是那出戏…”

“自古红颜多祸水,古人诚不我欺也!还当他穆炎煦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官,现在看来,也是个混账东西…”

“要我说啊,他还算是个男人,也不枉那娘们同他风流快活这一场。”

“说是给那娘们留种了,真够猖狂的,他岳父可是梁先生的同僚,连这都不放在眼里…”

“那娘们可真来势啊…”

“百花院出来的嘛,总有套唬男人的本事的。”

嘈杂的谈论声中,一个黑瘦的男人从大池子里出来,裹了毛巾,抽了根竹筹给师傅。

“捏脚!”

澡堂师傅热脸恭迎,让他平躺在浴铺上,擦干脚上的水,见这位客人面生的很,热情的同他唠嗑起来。

“先生之前没来过吧,瞧着您不像本地人啊…”

黑瘦的男人笑道:“那您瞧着我像哪儿人?”

“您一口京片子,是北平来的吧?”

“京油子卫嘴子,我是天津人。”

师傅捏脚的手法娴熟,那人享受地半磕着眼。

“您知道今儿西座里头人的是谁吗?”

黑瘦的男人瞅了眼师傅指的那方向。

西座是三涧池澡堂最高级的包间,享有单独的汤池,有专人提供服务,没点身份地位可是进不去的。

他摇摇头,“不知道!”

“就是他们口里的徐炳才,徐老爷!他是我们这儿的常客,最近烦着呢!”

“哦,烦啥?”

师傅看他饶有兴趣的样子,眉飞色舞道:“您可能不知道,徐老爷在我们金陵也是富甲一方的,光姨太太就有好几个,只是嫡出的长子南瓜长在了瓦盆里,实在不成器,只晓得舞弄油墨,听说之前去花柳巷子染上了毛病,在家躺了好一阵了…”

黑瘦的男人扁扁嘴,摇摇头,甚感唏嘘的样子。

“师傅,澡堂子里可有啥吃的?泡了会池子,觉着饿了…”

“有茶水提供,还有煮豆干、煮鸡蛋,您要些啥?”

“烦您来壶茶再加份豆干吧…”

师傅毛巾往肩上一挂,“好嘞!”

顷刻,师傅端了餐盘进来,方才还躺着的男人却不见了踪影,他四周寻觅了番,那伙人还都拥在一处,情绪热烈的交流着,就是不见他。

师傅挠了挠后脑勺,嘀咕:“这人是去哪了呢?”

正诧异着,只见西座那头门“嘭”地一开,出来几个人,边跑边高呼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出人命啦!”

听到这声叫喊,汤池的男人们纷纷上岸,裹了块毛巾冲到西座,汤池里瞬间空空荡荡。

穴口“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热水,一片鲜红染满了西座的汤池,还有股浓浓的腥味,闻着直叫人作呕。

看热闹的人捂住了口鼻,指着泛在汤池里的尸首惊呼道:“这,这不是徐炳才吗?”

徐炳才身边跟着人也进了西座,把他的尸首从池子里拖了出来。

一把短小的匕首正插在他的心口处。

“天呐!出人命啦!”

看够了热闹后,他们也不愿处在血腥味浓重的包间了,推推搡搡着喊道:“快,快去巡捕房报案!”

“听说这个徐炳才得罪了不少革命党人,怕是来寻仇的…”

“这瞧着不像暗杀,怕是早有预谋的。”

捏脚师傅愣在原地,还未回过神来。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大叫了声:“哎呀!难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