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穆炎煦忽的停住了脚步,跟在身后的陆敬奉一路都闪烁其词。
陆敬奉不知该从哪开口似的,低了头等少爷发作,自顾看着少爷锃亮的鞋尖,就是不语,再抬头,少爷虽面有愠色,倒仍耐心十足地同自己周旋着,只得投降道:“老夫人她…”
“奶奶?”穆炎煦问。
陆敬奉点头“大小姐遣人来传的信,说老夫人病了,盼速归!”
“这回程的路可是一天也没耽搁过,打哪来的耳报神。”穆炎煦看了眼站一侧头也不抬的陆敬奉,接过船票,哼了一声:“你小子!”
到北平穆府,已是掌灯时分。
多年未归,广亮大门外宫灯高悬,照得镶在上面象征着吉祥如意的四颗五彩花绘门簪更加熠熠生辉。
朱漆大门未启,听到里头一阵响动,门上的铺手衔环晃了晃,门开了。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管家廖叔激动地难以克制。
走在前头的大姐穆广凌泪光点点,拉着穆炎煦的手哽咽着,“可算把你盼回来了!”离家那年大姐还未嫁人,现在俨然一副挽髻插钗的美妇人状了。
“大姐!”穆炎煦认真地喊了声,转眼看到跟在姐姐身后眨着眼睛打量自己的小不点儿——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信里常常提起的外甥——豆豆
“豆豆,叫舅舅。”广凌牵着儿子的手,豆豆害羞得一下子躲到母亲身后,就是不出来。
“这孩子一直嚷嚷着要见舅舅,舅舅回来了倒害羞了。”广凌无奈道。
“不打紧的。”穆炎煦笑笑,豆豆躲在广凌身后也对着他害羞的咧了咧嘴。
广凌拭了眼角的泪催促道:“快进去吧,奶奶已经候了半时辰了。”转身又吩咐廖叔喊了其他几位下人从马车上下了少爷的行李,让安置在东厢房。
广凌站在檐柱旁,看着弟弟朝正房走去,两侧的灯笼将他的身影拉的老长,好像覆在他身后一条长长的时光通道,跳进这条道里好似就能看到这些年——他不在家的时光。
从大门到正房稍有段距离,穆炎煦走得急,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仆从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远远地就看到奶奶身边的大丫鬟笑眉站在檐廊向外瞅着。
“老夫人,老夫人,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穆炎煦进屋,奶奶正由笑眉、晴兰搀扶着向他走来,几年未见,奶奶付氏越发精神瞿烁。
“奶奶!”穆炎煦“扑通”一声跪地,连叩三个头。
“煦儿!快起来!”付氏扶起孙子,捧着穆炎煦的脸,一脸慈爱地细细端赏着。
“奶奶!”穆炎煦轻轻地唤了声。
“欸!”付氏老泪纵横,几年未见的孙子,高了也壮实了,这非凡的相貌,俊逸凛然的气魄,自个儿看着都打心底地欢喜着,怎么都转不开眼。
“老夫人,仔细身体。”笑眉看付氏流泪忙提醒,穆炎煦先上前一步搀扶着付氏说:“奶奶您手可真凉,笑眉,把奶奶的暖手炉拿来。”
穆炎煦小心地扶着付氏在罗汉榻上倚着,见付氏有睡意询问是否要进内室安歇去,付氏摇摇头,只是缩了缩身子往罗汉榻的深处靠去。穆炎煦明白,付氏不过是想坐的舒服些,忙为奶奶脱了鞋子,一握,奶奶的脚也凉凉的,吩咐笑眉和晴兰去取了脚炉子,拿了盖毯。
“奶奶的手脚怎么这般凉。”穆炎煦仔细地拿着毯子为付氏盖上,自个儿这一忙活倒是脸上见汗了,屋里砌了火墙,打他进来就觉得暖呼呼的。
“不冷不冷,见你回来,心里暖着呢。”付氏说。
“奶奶仔细身体,虽已春至,早晚倒寒,不可大意。”穆炎煦虽是这般说,却是对着笑眉和晴兰的。
付氏看了一笑,说:“喝了几年洋墨汁回来,倒教使起我身边的人来了。”
“奶奶这阵子身体不适,多半是不注意引起的。”穆炎煦淡淡地说。
付氏听了沉默,缓缓才道:“这事儿是我的主意,别责罚敬奉!”
两个身影落入门槛,走在前头的是大姐穆广凌,后头跟着陆敬奉。
“远远的就听到了笑声,煦儿回来,可真把奶奶高兴着了!”广凌笑着走近:“豆豆乏了,让桂妈抱着去睡了,我坐会儿就要回去的。”
“早些回去罢,不知道的还当骆姑爷待你不好,老跑回来!”付氏笑着说,看到陆敬奉生分地站在门侧花几旁,招呼道:”敬奉,来,也来陪奶奶说会儿话。”
陆敬奉生生地向前挪了几步,还是离得远远的。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广凌笑道:“近些,奶奶年纪大了,瞧不清你!”
付氏倚在榻上,认真地听穆炎煦讲述着这几年的留洋生活,穆炎煦避重就轻,离家几年的生活,很快就讲完了。
“我倒还听闻你交往了个东洋女友。”付氏看着有些倦意了,但说出的话还是字字清晰。
广凌看到穆炎煦迅速瞪了陆敬奉一眼,掩嘴偷笑。
“你不提,就当我不知道了嘛。”付氏眯了眯眼,是真的有些乏了呢。
“奶奶乏了,笑眉晴兰伺候奶奶歇息吧。”广凌识趣,忙打岔。
付氏摆摆手,只让两丫鬟伺候地坐正了些。
“敬奉古怪,说什么东洋女友,不过是一道温习功课的同学罢了。”穆炎煦嘴上说笑着,面色却沉得可以,陆敬奉站一侧低着头一声不吭。
“敬奉稳妥,这些年多亏了他在你身边时时提点着,有他这副眼睛在,我倒是放心!”付氏喝了口茶,话音落得刚刚好,又把晴兰喊来跟前交待了几句。
穆炎煦看着晴兰走进内房,心里滋生出一丝不安,奶奶借着生病把自己叫回来,总觉得是有什么事,穆炎煦转头,正好与付氏的目光交汇,奶奶的目光里尽是慈爱。
“前阵子梁先生来信了,你在外头读了几年书,也是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付氏从晴兰手中接过相片递给穆炎煦,说:“是他同僚黎先生家的姑娘,闺名望舒,光绪八年生,长你三岁,依你这脾性,大你些倒是好的,我瞧不清相片上的模样,你好好瞧瞧是不是你姐说的那般清秀。”
穆炎煦接过相片扫了一眼,放在了一旁:“奶奶,我…”
付氏摆手打断,“你满腹的斗志抱负奶奶怎会不知道?”
付氏举起相片细细瞅着,相片上的模样映在眼里模糊的很,她又拿起放大镜对着,才看清了轮廓,单单这么看着都觉得这面容这身段是姣好的,不禁微微一笑。
“梁先生信上有一处说得极对,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有人儿在跟前服侍好照顾好你,我就是这会子就去了,也好有脸面向你父母亲交待!”
“奶奶长命百岁!”穆广凌听了忙说。
付氏毫不在意的摇头:“这些年穆家也不比从前了,人口实在单薄了些,煦儿留洋,广凌嫁人,落得我一把老骨头,守着这份祖业冷冷清清,活得了百岁又如何?我就盼着有生之年还能儿孙绕膝尽享天伦呢,哪还忌讳这些!”
穆炎煦沉默。
广凌走近了些,揉着付氏的肩膀打趣道:“煦儿这才回来,就被奶奶唬住了,煦儿留过洋的,思想不比我们这般,要更开化些呢!”
付氏看了眼穆炎煦,按住了广凌的手斥道:“喝了几年洋墨汁连千年的传统习俗都不遵循了嘛?我是不懂这些个时尚学问,但煦儿读过《四书》、《五经》,习过大字,就要在婚姻之事上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付氏声色凌厉,倒也不是真的动气,屋子里连呼吸声都静而不闻,谁都没再说话。
案几上的座钟“铛铛铛”地敲了好几下。
“不早了,我也乏了,都回去吧!煦儿送送你姐姐。”
穆炎煦等下人们伺候付氏进了内屋歇下才离去。
穆广凌看着月光下弟弟暗沉的神色,一时无话,临上马车才开口说:“奶奶老了,未必事事能顺你心意。梁先生就是你我的再生父亲,他安排下的事多数都是妥帖的,只管放心就是了。”
穆炎煦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
光绪32年癸巳月,丙寅日,穆炎煦、黎望舒在北平完婚。
来年芒种时节,儿子穆朗诣出生。
荷气夜来雨,百鸟清昼迟。朗诣的出生仿佛是酷暑里徐徐缓缓的缕缕微风,落在声声蝉鸣中,“哗哗哗”的连缀成一片,是炎炎夏日里最美妙动听的一曲。站在树荫下,看着斑驳的树影微微轻颤,心也随之悠悠晃动。
“少爷,梁先生来信了!”
穆炎煦接过陆敬奉递来的信件拆开,密密麻麻的文字瞬间步入眼帘。
“少奶奶。”
黎望舒走近了,看到陆敬奉毕恭毕敬地站着,两鬓悬着豆大的汗珠,微笑地点了点头。她举起帕子拭了穆炎煦面上的薄汗,嗔责道:“外头暑气够重的,怎么不回屋里凉快凉快,你自个儿不顾,也要考虑下旁人!”放下帕子,又继续道:“这会儿朗诣睡了,奶奶也回去歇着了。”
穆炎煦应了一声,她看出穆炎煦面上的不悦,有些诧异,问:“缉煕,怎么了?”
“没什么!”穆炎煦放下信也没顾得上多说什么,匆匆走出树荫,正午时分,没有了大树的庇护,犹如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熔炉,炽热无比。到书房那会儿功夫,玄青色的长衫大片汗湿,穆炎煦一丝不苟惯了,还是觉得这贴身的黏腻让人烦躁,陆敬奉让人去厨房取了碗酸梅汤。
瓦蓝天空里挂着的云朵纹丝不动,穆炎煦觉得这份安逸不过片刻,过不了多久这一处就要这风起云涌了。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下了一场瓢泼大雨,直到哺时雨量都仍未见小。
黎望舒把儿子交给奶娘,还是同穆炎煦一道乘马车去了奶奶付氏住的别院,从穆府到付氏的“山居秋名”往日不过一餐饭的时间,今日雨大,道路被冲得泥泞不堪,一路颠簸,到的时候雨虽渐止,可天也暗了。
直到孙儿孙媳来,付氏才命人摆上席面。
“奶奶下回先吃,不必等我们的。”黎望舒很愧疚。
“等一等又不妨事!”付氏说。
虽下了场雨,天气依旧燥热,付氏胃口并不太好,看完曾孙回来就歇息了,这会儿还是觉得倦怠。穆炎煦往付氏碗里布了些菜,叮嘱付氏没有胃口还是要吃上些。
“奶奶还是同我们回去住吧,在这处我们总是不放心。”穆炎煦如是说。
两人成婚后,付氏就搬到了这处,虽然依山傍水,景致唯美。可不在跟前,穆炎煦总不放心,夫妻两人每日晨昏定省,有了曾孙穆朗诣,付氏倒时常过来,想必这疲倦,是日日乘马车看望曾孙来回奔波所致的。
“这处静得很,我倒更乐意在这,有笑眉晴兰俩得力丫头在跟前伺候着,你们大可放心。”付氏吃不下饭,倒是接过晴兰递来的绿豆莲子汤喝了好几口。
“明儿把匡大夫请过来,细诊一诊。”黎望舒说。
穆炎煦点了点头。
付氏却拒绝,不慌不忙道:“我自个儿的身体,有数!小毛小病的就把匡大夫请来,来来回回,实在折腾!”
“奶奶要仔细保养着些,这处山水景致怡人,我看着也欢喜,明儿啊,我带着朗诣一道来看奶奶。”
付氏听了笑了:“舒儿懂事,朗诣还小,也经不起这般折腾,都安生些吧。”
这顿饭吃的夫妻两人心里个自不是滋味,黎望舒伺候完付氏就寝才同穆炎煦回府。
隔日,穆炎煦还是请了匡大夫一同前往“山居秋名”,好在诊视过后,正如付氏自己所说,不过是暑气蒸人,连日来回奔波累着了,并无大碍。匡大夫还是为付氏配了几帖消暑药。
“听说梁先生要回国了?”付氏坐在廊间藤椅上纳凉,怀中抱着睡得正香的朗诣,声音轻柔。
“是,上周已从福冈启程。”穆炎煦也轻声回答。
“你这韬光养晦的日子看来是提前到头了。”付氏轻声唤来奶妈,小心的把朗诣交给她。
“什么时候动身?”付氏问。
廊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黎望舒翩翩的身影悄然跃现,自个儿挑的孙媳妇清秀婉约,知书达理,与孙儿相敬如宾,她很是满意。
“下月初启程赴滇。”穆炎煦答。
“缉煕,你要走?”黎望舒眼中噙满了泪水。
穆炎煦点了点头,看着妻子说“朗诣还小,需要你照顾,再说我也不放心把奶奶独自留下!”
“我知道的!”黎望舒声音哽咽了。
“煦儿不在家的日子,你们母子就搬来同我一道住吧!”付氏抚着孙媳妇的手安慰道:“近水识鱼性,近山知鸟音,朗诣在这处长大也是极好的,大的事情就让他们男人去办吧!”
“煦儿啊…”付氏颤颤巍巍地起身,两人上前搀扶,付氏站稳了才说:“借句古话,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