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回披着件单衣,擦着头发走出来。谢锡一边手握书卷,一边注意热水温度,一见到裴回就把书卷放在身侧,接过布巾替他擦头发。
裴回拨弄茶罐,抓了把茶叶在手心嗅闻:“味道不错。”
谢锡瞥了眼:“新茶。”
茶罐里的茶叶重量估摸才半两,茶叶质量在他以前喝的顶级茶叶里排的上号。以谢锡的性格竟然没有买上一两斤?裴回将疑惑问出来。
谢锡说道:“五两银子,只得半两茶。”
裴回手心一抖,即便他在岛上生活好几年也知外面的物价。五两银子够普通百姓一家一年的花销,这半两茶叶就要五两银子,怪不得谢锡只买一点。
谢锡指了指茶叶:“贡茶。”这么半两茶叶还是他托了关系才买到,毕竟是贡茶,每年固定两个季送进皇城,旁人自然很难喝到。
裴回恍然大悟,将茶叶放回罐子里。托腮盯着明灭的烛火,忽然说道:“新帝是个明君。”
谢锡搓着裴回湿漉漉的长发,漫不经心说道:“他要是敢昏庸行事,多的是人把他拉下来。”新朝建立,最是不稳。卫谢两个氏族的确有不少能人异士,足以担当千古名臣,但要是君王不贤,他们也不介意换个人当。
“不过,确实干得不错。”
灯火爆开,火光有些暗了下来。裴回捡起桌上的剪刀就要去剪灯花,谢锡把他拉回来。“等会再去剪,先把头发擦干。”谢锡费心费力护着他的头发,因裴回胡乱糟蹋,曾经嫌麻烦就用长剑削掉半截。
可谢锡尤为钟爱裴回的长发,尤其是欢爱时,长发在床褥上铺开,或是湿漉漉黏在脸颊、脖子上,总能让他想要俯身一一吻过去。
裴回扣住剪刀,垂眸不语。半晌后突然开口:“我改主意了。”
“什么?”谢锡不太在意的回了句话。
裴回:“我们快马加鞭回山门,继任掌门之位。”他以为谢锡会疑惑询问,或者提出反对,但他很干脆的同意了。
“行。”
裴回猛地扭头去瞪着谢锡看,长发还被抓在他手里,头皮就扯得有些疼了。尽管谢锡反应很快的松开,指缝里还是落了几缕青丝,他皱眉道:“有什么急事不能说声再转头?扯痛了没?”
裴回拍开谢锡摸到头顶上的手,说道“没有,不痛。”他抿唇蹙眉,犹疑的盯着谢锡瞧:“你怎么不反对?”
谢锡:“我为什么要反对?”他瞧着裴回不悦疑惑还夹杂着些慌乱的表情,立刻明白他可能是误会什么了。于是拉着裴回躺到自己怀里来,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小糖罐儿,你慌什么?”
裴回别扭:“没慌。”
谢锡轻笑:“好吧,没慌。你说你要慢慢走,不着急继任掌门之位,我随你心意。如今你突然改主意说要快马加鞭,我也随你心意。你反过来奇怪我没有反对……你想我反对?你改主意也是因为我对吗?为什么?”
他的手轻抚裴回背部,无声安抚着他。
裴回动了动身体,换个舒服点又不会太压着谢锡的姿势,静下来后说道:“你是厌了我吗?”
谢锡失笑:“哪来的奇怪念头?”他本是不解,也觉无稽,但转念一想却有些惊了。裴回有这个念头,难道不是他令裴回感到不安?如此一想,他对待此事的态度倒是严肃了许多。
“是我让你误会了?”
裴回摇头:“我刚才邀请你,你拒绝了。”
谢锡讶然道:“就这样?”
裴回斜着眼睛瞥他:“以前我忙着练武,你总来骚扰我。别说我邀请了,就是有那么点意思,你就能把地点和姿势都挑好。”
谢锡摸了摸鼻子,没有半点羞愧的意思。老夫老夫多年,脸皮厚比城墙,何况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房内事。“今天出门不太巧,遇到暴风雨和渔船,你全身都被雨水打湿,虽用内力烘干衣物,到底还是冷的。要是我再压着你胡闹,明儿一早准生病。”
裴回:“我没那么脆弱。”他内力深厚,无病无痛,不过淋了场雨,怎会轻易生病?“别找借口。”
谢锡在裴回的脸颊上咬了口:“找什么借口?我还至于找借口?”他要是想骗,还需要借口?“你还是人,又不是神仙,当真以为自己百病不扰?从深海到渔村岸口那么远的距离,提着口气把那些渔民一个个送回岸边,消耗那么多真气内力。再胡闹,真病了,还不是我心疼?”
裴回勉强接受这个理由:“那我提出慢慢走回山门,你也不反对?你以前急着要成亲,现在我继任掌门就可以和你成亲,但你半点也不着急,好像失去热情。”
提及此,谢锡却有些诡异的安静了一瞬,说实话,当初得知继任掌门条件时,他真的给自己做了很多思想建设才克制住想要打死过去的自己的冲动。他以为师兄喜欢武功高强的人,想要师兄的目光继续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总在将被裴回追上时努力,一遍又一遍,把师兄打了回去。
相当于,他把送到面前的成亲机会,一遍又一遍的,扔了回去。
谢锡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这么蠢过。虽说他也完全料不到师兄继任掌门的条件会如此坑……他已经确定这条件坑得不行,而且还是瞎几把编的。估计还是师父和那四位师伯现场编的,可能还知道他俩的事,所以在走的时候特意坑了他一把。
谢锡几不可闻的叹气,又把裴回搂紧了些,喟叹般的说道:“我怎么不着急啊?我梦里都在想着和师兄拜堂成亲。”时常想着想着就醒过来,瞧见睡在身旁无忧无虑的师兄,心口都不是滋味,都在发愁。“只是十来年都能等,也不差这一时。师兄在岛上住了几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何必匆忙赶路?”
裴回心里又柔又软,用自己的脸颊磨蹭着谢锡的脸:“是我误会了。抱歉,谢师弟。”
谢锡:“我煮的甘草茶喝了吗?”
裴回正感动着,乖顺无比:“喝了,全喝光了。”那甘草的味道不太好,他向来是不爱喝的。这会儿听话的喝完,忍不住就要邀功。
谢锡双手摸进裴回的里衣,触及那如玉般的肌肤,眯了眯眼,说道:“那邀请还算数吗?”
裴回点头:“算的。”
“我应了。”言罢,翻身把裴回压在榻上。后者好半晌没反应过来,愣了愣,“不是说怕我感冒?”
谢锡在裴回的脖子附近嗅闻,朝肩膀上咬了口,含糊笑道:“喝了甘草,再胡闹一晚也无事。”
裴回:“……”瞎感动了……
游山玩水近三个月,从东海到昆仑,期间回了一趟逍遥府。逍遥府如今已是程冰在主事,因着谢锡和新帝之间的关系,也因新帝对江湖武林那微妙的态度,逍遥府在程冰的主事下属于半归属朝廷。
程冰一辈子没有嫁,处理逍遥府的同时也钻研医术,后来又跟薛神医学了些,也成为知名神医。宋明笛也在逍遥府,改了姓,姓裴。
裴是药人族的大姓,也是宋明笛母亲的姓。他师从薛神医,医术精湛,本是活不过成年,但薛神医硬是续了他的命。可惜,根本伤了,仍是短命。
离开逍遥府便直奔昆仑,过铁索,上山门,天空下起小雪。裴回叩响山门,门内跑来一小童开门,盯着两人理直气壮说道“我们昆仑不兴敲门,你要进得来是本事,进不来就下山去。”
裴回点头赞扬:“说的对。”忽而语气一厉:“那你为何开门?”
小童:“我闲着无聊。”
谢锡从裴回身后走出,瞧了那小童一眼,忽然笑道:“你是哪一脉的弟子?”
小童看上去不过四五岁,奶声奶气:“玉虚。你们知道玉虚吗?天下第一的谢府主,还有嫏嬛宝地化雨为剑的裴大师兄都是我师兄哦。你们要拜我玉虚门下吗?那你们要喊我师兄哦,你们喊我师兄,我就跟师父求情,让你们拜入昆仑。”
裴回面无表情拎起小崽子的衣领严厉教训:“小小年纪还学会收受贿赂?谁教你的?从哪学的?要的贿赂内容竟也这么没志气,现在的新人是一届不如一届。”
小童气哭,大喊王师兄。那哭声格外嘹亮,回音响遍整个山门,想必这就是山门派他守门的原因。果不其然,裴回和谢锡只走到中庭便见王随碧踩着轻巧的步伐落在他们面前。
王随碧以前是裴回的小师弟,自裴回走后,王随碧的师兄们几乎都跑光,美其名曰入世,其实就是不想当管事儿的。王随碧没法,只好接手,接着接着就发现甩不开了。如今他已是玉虚一脉的主事,倒成为许多人的师兄了。
王随碧一见裴回,立时涌现孺慕之情,但很快就平复这种激动。拱手朝二人道:“大师兄,谢二师兄,你们总算回来了。肥球早在两个月前就到山门,养了许久,又肥了一圈。”话音刚落,一道身影如闪电飞快掠过来撞上王随碧的脑袋,并驻扎在头顶上拼命啄咬报复。
小童见到王随碧便挣扎着要哭诉,一听到他说的话立刻石化僵硬,连哭声都戛然而止。谢锡笑眯眯的,戳了戳他的脸颊:“现在,还要喊你师兄?”
小童垮脸,真的被刺激哭了。双手捂脸,好羞愧。落地后躲到王随碧身后,揪着他的衣袍偷觑二人。
王随碧:“师父说了,只要大师兄回山门就让师兄继任掌门之位。收到大师兄要回来的消息,我们已经开始继任掌门大典的准备。”
一路行来,裴回见到山门上下确实装扮一新,像是有喜事要办。他沉吟片刻,说道:“我们昆仑继任掌门不都很随意吗?”他记得师祖把位子让给师父时,只敲钟集结山门内所有弟子交代一声就完了。但见四处飘着红绸,行人络绎不绝,摆桌盘、放瓜果、挂灯笼,比过年还热闹。
王随碧随意的摆手:“顺便替二位师兄举办婚礼。”
裴回止住脚步:“什么?”
王随碧讶然:“谢师兄没有告诉您吗?”
裴回猛地回头看谢锡,后者笑道:“我想给你个惊喜。”裴回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一点也不着急回山门。正是因为他们在外游玩,山门里才有时间置办东西。
谢锡:“顺道请了些人过来,我爹娘,还有师父和各位师伯都在外游历,行踪飘忽不定。要找到他们还是花费不少力气。”好在逍遥府能力如旧,没有退步。
裴回不自觉的笑起来:“你也不告诉我,我当你不在意了。”
“师兄的事,怎么不在意?”谢锡笑了一下,忽地想到要见师父和各位师伯顿感头痛。听听王随碧刚才说的,那几位都知道师兄回山门就可直接继任掌门之位,说明坑他的,的的确确有他们手笔。这会儿指不定被怎么嘲笑。
甫进花厅就听到里头爽朗的谈笑声,裴回的师父和四位师伯,以及谢锡的父母都在里头。几人会面,不见生疏,依旧熟稔,还多了分多年未见的怀念。裴回分别被拉着好好聊了会儿,他倒是很有耐心的听,不时回应。有时候也会突然回头,只要一回头就能见到谢锡,他就一直在身后,没有走开。
两人只要目光一触,便相视一笑。这般默契和深情,让长辈们心里小小的隔阂全都消失殆尽,纷纷打起精神准备这场婚礼。
这可是几十年来,昆仑山门的大事啊。
终于,终于有了第一位昆仑掌门成功脱单。
有了表率,以后昆仑弟子脱单效率会更快、频率更快,几位阿爸们表示很欣慰。想必各位已仙逝的祖师爷们知道了,也倍感欣慰。
成亲当日,昆仑山门第一次染上热闹喜庆的颜色,连那鹅毛小雪也似多了分烟火气。山门来了许多客人,大多是不请自来,有些是冲着裴回和谢锡的名气,有些是因崇拜,还有些却是因心怀感恩。毕竟裴回、谢锡二人未归隐之时,救助过许多人。
客人中有杨明刀和苗英夫妇,二人成亲多年,仍是吵吵闹闹,恩爱非常,俨然是对欢喜冤家。裴回抱臂靠在栏杆上,笑望不远处跟老友相聚的谢锡。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也没回头。直到脚步声停在他身后许久也没动,他才回头看了眼,身后是个二十好几的女子,相貌明艳,看上去有些严肃不可亲近。
那女子见到裴回立刻挤出一个笑容,应是许久没笑,那笑容便显得别扭。即使如此,也可看出明艳动人之态。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裴掌门,我叫铁红澜,你、你认识我吗?”她其实更想问,你是否记得我?
裴回点头:“青阳门门主,久仰。”
铁红澜有些高兴,脸颊浮上红晕:“裴掌门知、知道我啊。”她很高兴,像少女遇见心上人那般开怀。
裴回目光闪了闪,他现在已知人事,更懂□□,自然看得分明。“铁姑娘不如和我一起到亭子里去?正好,谢师弟的朋友都在,你们应该也认识。”
提及谢锡,铁红澜的笑容黯淡下去。她突然冲动的说道:“裴掌门,我心——”悦你多年。
裴回打断她的话:“铁姑娘,请吧。”
铁红澜抬头看向裴回,撞进他黝黑冷静的眼睛里,嘴唇颤抖两下,勉强笑了笑:“不了,我还有事。先、先走。”她本来就不该开口,有些事、有些人,不是迟了才得不到,而是从来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她不是谢锡和裴回那样的人物,根本走不进裴回的生命里。
铁红澜在拐角处忽然回头,看向裴回。谢锡已经走到裴回的身边,像头狼那般紧紧盯着他,警觉性强得可怕,忽然就朝她这边看了眼。
果然还是那么讨厌……但他跟裴回确实天造地设。
铁红澜笑着笑着,忽然就泪流满面。她不过是在年少时候见了裴回一面,落下一颗心,从此后再也没能拿回来。于她而言,裴回就是一辈子最美好的回忆。于裴回而言,他甚至不记得梁溪那夜,曾救过一个任性刁蛮的少女。
谢锡:“累了?”
裴回摇摇头:“事情基本都是王师弟在办,他现在越来越沉稳,早就能独当一面。待你我成亲后,我就把掌门之位传给他。”
谢锡扣住裴回的手,拂去他鬓角间的雪花,相携走进亭子里。两人谁都没有提及铁红澜,于他们而言,已然没有必要提及。
成亲当日,天突然放晴,荧荧日光落在雪山山巅,映衬着昆仑满山门的火红色,热闹又温暖。满堂宾客中,裴回仰头望着台阶上方身着红衣的谢锡,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君子端方,世无其二。
谢锡对着他伸出手,裴回笑了笑,跨上台阶,于昆仑雪山、日光红绸、满堂宾客见证中将手落在谢锡的掌心里。谢锡反握住他的手,牵着他进大堂,双手紧握,沉稳有力,未曾松开。
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万幸得遇,惠而好我,携手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