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回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天色已暗,发现脑袋有些痛。刚有动静,黑暗中就有人过来扶起他,甘甜的水哺入口中。裴回饥渴的饮用,抱着黑影不撒手。
半晌后,谢锡点着烛火,满脸无奈:“你喝醉了。”
裴回这才从脑海中慢慢扒出昨天的记忆,他记得自己遇见谢锡的父母,陪同他们去酒楼。他因为紧张所以不断喝酒,喝着喝着就醉了。醉后就没有记忆,却还记得他跟谢锡的父母相谈甚欢。思及此,他赶紧问:“谢伯父和谢伯母呢?”
谢锡垂眸:“走了。”
裴回愣愣:“走了?”
谢锡:“不必担心,他们向来行踪不定,一年到头四处跑。倒是你,下次见到他们别喝酒,提高警惕。”
裴回皱眉:“为何要警惕?他们是谢师弟的父母,自然也是我的长辈,不必防备。”
闻言,本想告诫他如果不警惕就被套话的谢锡心情忽然放晴,决定将昨天的事情翻篇,温声道:“先吃饭再洗澡吧。”。
裴回和谢锡的师父、师伯们来去匆匆,了解来龙去脉等着看好戏之后便连夜离开平江,听说是四处流浪去了。因为昆仑名声太盛,最近有太多江湖人在昆仑山下徘徊,有些能过铁索的人更直接拜在山门之外。
昆仑门人虽说淡泊名利,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收。根骨资质、为人品格以及悟性等,不是最好就不收。不收,他们就跪在山门外,固执不听劝。五位掌门烦得不行,再加上裴回不在,门内事务都得他们亲自接手处理,干脆趁此机会下山游历个一年半载再回去。
短短一个月时间里,裴回收到王随碧十五封来信催促他赶紧回山门主持大局。平均两天一封,山门养的鸽子肉眼可见的没了肥膘。
出门在外,衣食住行皆有谢锡安排,有时候累坏了,早起的时候还被伺候着穿衣服,洗漱完毕,膳食自动端到面前。在这样事无巨细的伺候下,裴回可耻的沉溺其中,想到要回山门继续为师弟师妹们头疼他就抗拒。于是转头就回王随碧:“山门一切交由你手上,师兄很放心。师兄还需在外历练,勿念。”
铿锵有力且振振有词,目送鸽子远去的身影,裴回关上窗户立刻就对谢锡说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谢锡:“师兄腻了平江桃坞?”
裴回:“已经住了好几个月。夏天快要过去,景色、美食、风土人情全都尝遍,而且这里有太多武林人偷窥,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自平江一战成名,大半个武林的年轻人都爱往别院里跑,听闻别院里还住着逍遥府主,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擅闯。城内风雨楼更为可恶,楼里探子堪比蝗虫,来别院刺探一波又一波,但凡是看到他们亲近些就回去胡编乱造。
江湖有许多姑娘都去买消息,风雨楼就放出他们是一对的消息,引来其他人的好奇心。到了最后,不分男女,全都去花钱买消息,买裴回和谢锡‘风月□□’的消息。那些‘风月□□’自然是胡编乱造,谢锡怎么可能会让外人知道?
裴回私底下提过几次,跃跃欲试想要提剑杀到风雨楼,但都被谢锡劝下来。谢锡说:“人都爱凑热闹,现在他们感到新奇,过段时间就没兴趣。你现在杀过去反而是大动干戈,把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波浪又挑起来。”
裴回闷闷不乐:“他们瞎说。”便是听了一两件所谓‘风月□□’都要面红耳赤,风雨楼还编造无数根本没发生过的。
谢锡淡笑:“师兄不喜欢?”
裴回点头。
谢锡:“我去同他们交涉。”
裴回更不悦:“风雨楼只收钱办事,明明他们胡编乱造,我们还要给银子封他们嘴巴,这算什么道理?还不如提剑打一顿。”昆仑门人从不受气,不能随意杀人但可以打啊。打输了是自己技不如人,活该被嘲。打赢了自然替自己讨回公道,也能震慑他人。
谢锡正烹茶煮酒,懒洋洋的,姿势却很优雅:“花点银子能摆平的事情,不必费力气。”
裴回沉默,忽然想起谢锡提到他身家颇丰,连那传闻中的嫏嬛宝地也比不上。他做到谢锡对面,直勾勾盯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嗯?”谢锡抬眸,轻笑:“我是谢锡,师兄不认得了?”
裴回手指点着桌子:“之前忘了问——”话语一转,直接问道:“你家世应该不凡,对吧?”
谢锡从小到大就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气势,哪怕他总是温和的笑着,为人义气。但属于上位者的轻慢和骄傲早已融入他的骨子里,言行举止、姿态风度落落大方且平和稳重。有时,脱口而出的话都带着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命令,而旁人一时半会没有意识到便听从了。
自信是他对自身才能的肯定,隐藏起来的傲慢来自于家世氛围影响,只要谢锡出现在人群中就一定会成为焦点。而他作为上位者却并未怀疑自身能力,三言两语,自然而然接过领导的担子。除非自小便生活在万人之上的环境里,否则不会那么自然的命令他人。
谢锡微微侧首,对上裴回探究的目光:“我姓谢,随母姓。”
裴回在脑海里搜索到底有哪些人符合,最终筛选出汝阴谢氏。汝阴谢氏是百年世家,说起来也是声名赫赫。如今局势紧张,便有同姓的武林世家跟汝阴谢氏认亲进族谱,前者想要氏族世家的名声,后者想要分点从龙之功。各有所求,一拍即合,当即唱了出大戏来让天下人看。
谢锡:“不过置锥之地,三扯四攀拉过来的关系也敢称世家了。”
氏族世家跟武林世家不可相提并论,后者只需发展个百年就能以武立足,前者则是以底蕴、知识、人丁、财富等等立足起来。百年也不过三代,又能累积多少底蕴?世家厚重底蕴,可是能在战火纷飞、王朝更替中也能安然无事甚至崛起的庞然大物。
“前朝淮阳谢氏,才是我娘的外家。”
前朝武林尚未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天下仍以王朝律法为先,而王朝中不以帝王而以世家为尊。当时的淮阳谢氏、河西卫氏,都是发展到顶峰越过中央王权的世家。
“河西卫氏,与你何干系?”
“我本家。”
裴回讶然:“前朝河西卫氏自夺权失败就销声匿迹,不见踪影。”偌大世家在短时间内完全消失,世人还以为卫氏满门被绞杀干净。不过谢锡是淮阳谢氏和河西卫氏两个大世家走出来的,他知道嫏嬛宝地入口以及毫不在意的态度,倒是能理解。
他迟疑着说道:“你之前说过,意在天下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的家人吧。”
谢锡背靠木榻,阳光透过窗户纸投照在他的衣襟上,衣襟繁复暗纹在此刻表露无遗。“师兄会介意我的野心吗?”
裴回蹙眉:“不是你的野心,你无意天下,更不在乎荣华和权利。”
“那是因为我都有,所以不在乎。”谢锡笑着,很温和,却有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高傲,因此他的高傲从不流于表面,而是刻在骨子里。“前朝王室昏庸,帝王残暴无能,凭靠我卫氏和谢氏才得以保住天下太平。即使如此,那些蠢笨如猪的王族不知收敛和满足,贪婪的收刮民脂民膏,将黎民百姓视为圈养起来的猪狗,肆意玩乐宰杀。”
“那种东西,如何让我卫谢两族俯首称臣?彼时,我卫谢两族世家声望盖过王庭帝王,既如此,何不取而代之?天下任何权位都是有能者居之,文恬武嬉、尸位素餐、狗占马槽,倒不如回归各自应该待着的位置。”
“来而不往非礼也。”谢锡温和的笑着,语气却格外冰冷:“鹤拓王毁我卫氏霸业,我便也毁他一次。”
停顿片刻,谢锡转动着眼珠子,乌黑深沉、冰冷锐利:“江湖武林发展太快,已经成为王朝建立的最大阻碍。我拜昆仑、习武艺,创立逍遥府,一呼而天下应,是为了替我卫氏铺路。当今朝廷毫无威信,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是迟早的事情,我当了推手,加快步伐。但若是没有朝廷的软弱、江湖武林的自大和野心,今日局面不会如我所料。”
武林和世家联合夺取天下,天下大乱,早就在谢锡的预料中。即便没有他推把手,历史仍会照旧,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
谢锡垂眸,没有看裴回。他现在暴露出真实的自己,压根不是个君子,所以他怕见到裴回震惊失望的眼神。良久也没有听到裴回的声音,他不禁心颤,有些小心的问:“师兄,你怕我了吗?”
“嗯?”裴回一连灌了两杯茶缓解听到真相后的震惊,眨了眨眼,喟叹道:“谢师弟果然厉害。”果然是成大事的人。
谢锡:“师兄在嘲讽我?”
裴回放下茶杯,严肃道:“我嘲讽别人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很凶。”他跳下卧榻,来到谢锡这边,弯腰对上谢锡乌黑深沉的眼睛:“我早就知道谢师弟不是简单人物,为何要怕?为仁为义而不迂腐呆板,才是君子所为。”
君子所为?谢锡挑眉:“师兄……说来听听。”
裴回:“我下山到处跑,也非不食人间烟火。我眼睛都在看,耳朵都在听,每时每刻、每在一个地方停下,我就能看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我能听到他们无奈而悲伤的哭泣,我见过他们的血泪,听过他们责问世道的绝望。我知道,现在的世道很畸形,武林人仗武欺人,普通人弃耕入武,田地荒废。朝廷不作为,文恬武嬉。律法、礼法崩塌,杀人不偿命,这世道不对。”
“早点结束挺好,我也认同谢师弟的话,有能者居之。只要把这世道导往正确的方向,无论用什么方式都能理解。”裴回往前凑了凑,几乎要亲上谢锡的脸。“谢师弟利用过我吗?”
谢锡当即否认:“我从没有想过要利用师兄,师兄的出现是意外之喜。我想要珍藏也来不及,怎么会想利用?”
裴回点点头:“我想也是,谢师弟大概不屑于用这种方式利用他人。”他在谢锡唇角上轻啄两下:“你所计划的一切,出于自愿吗?”
不是来自于所谓氏族的责任,在小小年纪的时候离开温暖的巢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辛苦习武。不是学有所成后,所有走过的路都非自愿。
谢锡意识到裴回是真的完全没有介意,心情一下子放松,心里被满灌满桶的蜜浇灌着,甜得滋滋响。他笑着,温声说道:“没人能强迫我。”
身为卫谢两个氏族唯一的嫡系子嗣,没人能够强迫他,哪怕是所谓的氏族责任。他若是想担在身上,自然会担。若是不想,谁也不能有异议。谢锡只是有他世家的骄傲,他也认同先祖的观念,当权者无德无才,自然有能者居之。
而他认为,卫谢两个氏族的子弟都有能力坐稳那个位置,所以为何不能抢夺过来?至于前任鹤拓王,对方太愚蠢却又阴差阳错绊倒卫呈仲,令卫氏失去帝座。现任的鹤拓王尤不死心,甚至对他下蛊毒。本来就有仇,还要主动送上门,谢锡自然毫不客气的拿来当刀使。
谢锡伸手圈住裴回,仰头说道:“但我也确实对这天下没有野心。”
该是他的,就得还回来。
“卫谢两氏若有子弟能胜任,想要那个位置,那就自己去抢。我已经铺好路,让他们去和敌人厮杀。要是败了,我也无话可说。”
他没有野心,也不想天下毁于自己手中。如果族中有子弟真的能让天下安定,律法、礼法恢复,百姓安居乐业的话,谢锡不介意在必要时候提供帮助。
如果淳于蓁知道谢锡所做的一切就会恍然大悟,怪不得原著男主三番四次都能在紧要关头得到谢锡的救助,怪不得男主登基为帝之后一步步削弱武林的影响和存在,却没有对名声胜于自己的谢锡置喙半句。
“比起争夺天下,我更想和师兄游览万里江山。江海潮音、山岳名胜、四季风月……我想和师兄一起走过。”
裴回两手无处可放,便干脆搭在谢锡的肩膀上,闻言很干脆的点头:“我也愿意和谢师弟一起,但是宋采兰姑娘是怎么回事?”
谢锡:“关她什么事?”
裴回:“风月楼编排你我故事的时候,也不忘宋姑娘。说到你和她的风月,也是绘声绘色。”
谢锡举起双手,很无辜的说道:“我当真跟她没有关系,都是风雨楼胡说八道。”
裴回凉凉说道:“外头很多人是信了。”
谢锡叹口气:“没点眼色。”
裴回:“你还送银子过去吗?”
谢锡:“不送,回头找人砸了。”
话虽如此,到底也没真的找人砸了风雨楼。只是之后再也没有传出谢锡和裴回的风月□□,便是有人花千金购买消息也只得到风雨楼管事的苦瓜脸。倒是谢锡和宋采兰的婚约被风雨楼特意拿出来解释,告知天下人,谢锡和宋采兰本就没有关系,他们甚至连面也没见过。
至于夹在谢锡和裴回故事中昙花一现的宋采兰完全失去踪影,直到几年后才在原著男主身边见到她。彼时,她已改头换姓,抛弃宋家庄千金的身份,唯独不变的是她隐藏得更深的野心。
令裴回惊讶的是,他竟然也见到淳于蓁。她在地牢中失去记忆,变得纯白良善如一朵菟丝花,倒是颇得宠爱。
一切,好似回到原轨。
淳于铮虽亡,却有新的大反派出现。雍州以东的瘟疫照常爆发,最后还是薛神医和千里迢迢赶过去的裴回、谢锡三人携手解决瘟疫。
昆仑五脉入世,匡扶正义,颇得民心。后来追随原著男主身边,助他夺得帝位。天下安定太平之时,昆仑五脉门人全都消失,回到山门中继续过他们每天无聊看雪推托事务除了练武就没事干的生活。
帝王登基,恢复卫谢两大氏族之姓,反过来逐步削弱江湖武林的影响力。短短二十年之间,武林消失,江湖沦为卖艺人的江湖,那曾经一剑屠城、万剑归宗的豪情侠义成为只在酒馆茶楼抑或话本中才出现的故事。
仅仅是故事。
再后来,这故事变成传说,又在前面加了虚构二字。
没有人相信,江湖武林的存在。
裴回和谢锡一直在外,踏遍万里河山,期间出东海、到方壶,又回了趟昆仑和逍遥府,再之后竟东渡出海不见踪影。东海有渔夫传言,曾在海外仙山见过他们。彼时,仍是乌发青年模样,骑鲸开路过海,俨然是仙人。
便有人道他二人早已从武入道,破碎虚空,如今已是仙人之体。
其中真假,却也无从证实。唯有风月、山川和江海浪潮,还有他们本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