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日,林洇从昌平归来,策马进城,在行辕前下马。
“丞相,末将过去时,沉贤已经将粮草置于斜石谷中,他已经猜到了丞相要撤军,故而已经帮我们安排好粮草了。我们撤军途中,顺道去取就是了。”
温无玦微微讶异,转而又很欣慰。
军中上下如此团结一致,后勤武将皆甚是勤勉,即使如今国运艰难,又何愁来日不振?
他点点头,“即是如此,军中兵马,你整顿一下,我们明日启程回京。”
林洇顿了一下,“这么快?那皇上还没回来?”
温无玦摆摆手,“不必等他了。京中诸事紧急,我须早点回去。”
此次回京,温无玦留下了李凌仍然镇守凉城,一来接应萧归,二来也可威慑仍在凉城外虎视眈眈的北燕。
撤军走的平阳官道,途径北邙山。
北邙山高耸巍峨,郁郁葱葱,在满脸荒凉灰败的北境中,独一份的青绿笼罩。
因山上俱是松树,几乎不见其他树种,所以不论多干冷的冬季,山上仍然是一片绿意盎然。
温无玦听林洇禀报说已经到北邙山了,心念一动。
他伸了手指勾起车帘,往外看去。
书中原身死的地方。
冰天雪地里,全军断粮,所有人只能吃树皮草根,将松树叶碾碎了,和着冰雪下咽,书中写的是苦涩粗粝,一口下去,嘴里舌头都要麻了,吃饭成了一件极其煎熬的事情。
饶是如此,最终依然被敌军追杀得只剩几个残军护着原身,一起饿死在这里。
这一切的起因,是萧归故意断大军的粮草,害死了所有人。
温无玦穿书之前,看的时候气得牙根痒痒。可来到这里,跟萧归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后,他总觉得有些怪异。
从萧归的性格来看,他虽然冲动莽撞,但本质上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这么恶毒的事情,他有点无法想象会是他的手笔。
温无玦看了一会,放下车帘,阖上眼睛休息。
不管怎样,未来的事情还没发生,他便不计较,但也不得不防备,往后粮草诸事都不经过萧归的手,也无需让他知晓。
这时,马车辕上被人敲了敲,声音沉闷。
“丞相。”是唐玉。
温无玦揭了车帘让他进来,“怎么了?”
“丞相,刚有一个流星马送来了皇上的战报。信上说,皇上已经打下了凉城以东两城,如今往南去了,南边的城池望风而降,不过数日,就可以班师了。”
温无玦抚掌,“甚好,一切也在意料之中。”
唐玉捏着手中略带血迹的信,显然是在战场上写了之后沾了污。
“下官倒是奇怪,皇上来的战报,为何传给了下官?”
唐玉满脸疑惑,掌事的不是丞相的么?传给他算怎么回事啊?
他又做不得主。
温无玦神色淡淡地接过信,只见上面字迹跟狗爬似的,潦草粗犷,不用看内容都知道是萧归的手笔。
唐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温无玦却心知肚明。
他没跟他说要启程回京,趁着他出征就走,狗皇帝这是跟他赌气呢。
想到他临出征前的那句话,温无玦心里一堵,没好气道:“不用管他。”
到了汴京时,凛冬而过,初春冒头,城外山色有了些许绿意,官道上行人也多了。
文武朝臣已经列队在城门口等待,及至车马停妥,温无玦从马车上下来,众人皆垂手作揖。
“拜见丞相。”
朝臣们个个深色朝服,衣冠楚楚,反观温无玦,狐裘陈旧,依然是去时的那一身衣冠。
路上风尘仆仆,即使面容如玉,也是蒙尘明珠,失了亮色。
但没人敢看轻他。
温无玦缓步上前,淡淡开口,“免礼罢。”
他落音刚落,尚且来不及进城,便有一个年轻官员突然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丞相主持公道。”
温无玦顿住脚步,认出这个人是太学的祭酒刘宣。
“刘大人有要事?”
刘宣面容悲愤,语气中掩不住怒意,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癫狂。
“丞相出征在外,有所不知。近来京中发了许多大事,骇人耳目。先是薛家小儿当众打了民女,却逍遥法外。随后太学生将这件事告到了御史台,素称朝中清流的御史台却无人出面处理,直到郭璇之听说了这件事,将薛家小儿锁拿入狱,判处死刑。谁知,薛家小儿刚死没几天,郭大人就被人害死了!”
温无玦抬手按在他肩上,安抚道:“此事我已知晓,内中详情还需调查。郭大人如今可入土为安了?”
“郭家大公子悲痛不已,不肯让老父入土,仍然停灵家中,说要为郭大人讨回公道!”
刘宣忽然转头面向薛思忠,满脸厉色,言语却是对着温无玦说的,“丞相,满朝文武,无人敢出面料理此事,都是因为惧怕薛家的缘故,而卑职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学祭酒,更无权处理。如今只有丞相能为郭大人讨回公道了!”
他三句不离讨回公道,言辞更是直击薛家,无疑已经是撕破了脸皮了。
薛思忠贯来是只笑面虎,这个时候也忍不住了。
“丞相,小儿打死民女一事,已经以命偿命了,作为父亲的,无话可说。只是刘大人话里话外都暗指是下官害死郭大人,无凭无据的,下官要追究他污蔑朝臣之罪。”
刘宣顿时冷笑,“无凭无据?‘风闻奏事’几时需要证据了?还是薛大人心虚了,都不让别人说了?”
薛思忠道:“‘风闻奏事’,那是御史台的权力,刘大人一个小小祭酒,终日不好好治理太学,却搬弄是非,**,莫非官都不想做了?”
“风闻奏事”是先帝定下的一项国策,单独授给御史台清流的权力,御史台的官员具有**官员的职责,为了更好地监督朝臣,故而先帝准许他们不需要确切证据,只需要风闻某事,便可向上陈奏**。
而一旦查实,则计入御史台官员的绩效之中。
开国之初,政.权不稳,难保有人生出异心。先帝这个策略,可以鼓励官员互相**,广开言路,不失为好事。
及至今天,这项政策却成了朝中官员互相攻讦的武器,好处没多少,弊端一大堆。
温无玦止住他们的继续争吵,“这件事,需要调查清楚再下定论。”
说罢,他也不看二人,扶着车辕上了马车,只对两侧军士道:“先到郭大人府上吊唁。”
沿着城门口的官道进入了汴京长街,穿过重重街坊,温无玦坐在马车里,耳朵却落在外面。
一路上听取了不少民间物议。
“丞相这是要往郭府去吊唁?”
“郭大人是被害死的,丞相心里肯定心知肚明!”
“如今丞相回来了,看薛家还怎么嚣张!”
“可是你看后头那个姓薛的,摇头摆尾,也不见他害怕。”
……
远远地就瞧见郭府内外俱是一片缟素,大门口两只白灯笼摇摇晃晃,守门的小厮腰间缠着白绸带,神色木然。
马车在郭府外停下,眼尖的小厮认出来人是丞相,当即要去禀报。
温无玦却叫住了他,“不用去了,我自己进去吧。”
穿过前厅,未到中堂,便听见里边哀切的诵经超度之声,偶间夹着压抑的哭声。
领路的小厮加紧几步,小跑到灵堂前跪着的一个少年身边禀报。
少年愣了一下,扭头看来。
下一瞬,放声大嚎起来,声音凄厉,“丞相!请丞相为家父做主啊!”
温无玦刚跨进门槛,就被人抱住了腿,当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躬身将他扶起来。
郭璇之膝下子嗣不多,唯有一子一女,长子便是这个少年,瞧着还是一股子稚嫩,约莫十五岁上下。
这么小的年纪便丧了父亲,往后恐怕还要撑起整个家族,确实可怜。
温无玦柔声安抚他,“大公子稍安勿躁,容我先给郭大人上柱香。”
旁边一个双眼通红的中年妇人低头上前,将点好的香递给他。
温无玦估摸着她的年纪,猜测应当是郭璇之的遗孀。
上完了香,温无玦便耐心地听郭公子倾诉郭璇之被害死一事。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听了不下三遍了。
郭公子说的跟刘宣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的,都认为害死他父亲的人就是薛家,却拿不出确切的证据。
薛思忠是凶手,这一点谁都不会怀疑,包括温无玦。
然而薛思忠是朝中重臣,薛家又是百年世家,手中握着国中四分之一以上的钱粮,这样的人,无凭无据,就想将人下狱,却是不能。
郭公子神色悲痛之中,失望不已,“都说丞相大人睿智,想也知道,害死我父亲的当然只能是薛思忠啊!还能有别人吗?为什么丞相要推三阻四,难道丞相也跟他们同流合污了吗?”
“信年!”旁边的妇人忽然开口,声音温温柔柔的,却落地有声,“不能对丞相无礼。”
少年难忍痛苦,却又不得不听母亲的话,垂下头去,握紧了拳头。
温无玦叹了口气,拢住少年单薄的肩膀,低声道:“大公子记住,想为父报仇,意气用事是没用的,朝中局势复杂,顺势而为才能有所求成。在情势不利、且你的能力不足以摧毁敌人的时候,你就只能忍耐,明白吗?”
少年通红的眼睛看向他,似懂非懂,强自压抑住悲切的情绪。
温无玦的话点到即止,能不能听进去,就看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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