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苍道,位于半山腰间的一条野道。
隆冬之际,草木皆无,触目之处都是怪石遍布,道路崎岖怪僻。
巨大的山石后面非常适合埋伏,长长数里的山道,就是藏着几万军甲都可以不动声色。
温无玦站在高处的山头上,凝神看了片刻,忽然挥手道:“停!”
他的声音不大,旁边的军士立即大声地喝停。
浩浩荡荡几万军队骤然在山脚下停了。
温无玦心头浮上疑虑,前方擎苍道上正在厮杀着,喊声震天,一面挂着“萧”字的龙虎大纛稳稳地伫立其间,宛如定海神针。
敌方的号旗是黑底缀五彩析羽,而己方是号旗是明黄底镶红龙纹尾。
远远看去,明黄色号旗遍布山道,摇曳不止,伴随着呐喊声携压制之势,数量竟是黑底号旗的数倍。
连旁边的小兵也瞧出来不对劲了。
“皇上只领了八千兵马,怎么看上去仿佛有好几万兵?”
小兵不知道内情,温无玦却是知道的,哪里有八千兵,明明只有三千,另外跑去劫粮食了。
可奇怪的是,三千兵马哪来怎么这么多的号旗?
这个萧归搞什么鬼?
温无玦蹙着眉头,没有贸然让军队前进,而是凝神继续观察。
瞧着瞧着,他蓦地察觉到了什么,眼皮一跳。
再仔细一看,这些号旗并不是散乱分布,似乎有某种规律。
自家军队队列之间间隔很大,但两两之间的距离是差不多相等的,约莫十步左右。在长长的山道上,拉成了一个八边形状,上下两线格外的长且粗,仿佛是两队人马交织在一起,距离也更小。
整个山道之间击鼓声大作,旗帜摇晃,瞧着声势格外浩大。
温无玦伫立片刻,缓缓勾了一抹淡笑,狗皇帝有点本事。
萧归这是灵活运用了八门阵,裹挟着大量号旗,摇旗呐喊,故作兵马众多的样子。然后利用了山石众多的天然地形,将兵力分散各处,合成八边形,让敌军误以为被对方包抄,从而军心大乱,这时再随机从个别方向进行突击,足以逼得敌军仓皇溃逃。
当然也不能让他们随意离去,这时便需要用到军阵中的各色旗帜,通过举起某种特定颜色的旗帜的方式,指挥统一行动,集中力量攻击他们的退路,令他们误以为此处有重兵埋伏,逼得他们不敢从这条道上撤退。
等拖延够了时间后,再收束所有兵马,悄然离开。
温无玦看了片刻,心中有数,便挥了挥手道:“全军就地休息,在此接应皇上。”
小兵不解,“啊?丞相,不去救皇上吗?”
他寻了块看起来颇为平整的山石坐下,道:“不急,他等会就出来了。”
“可是皇上才带了三千兵甲,这要是……要是有个意外……”
温无玦轻轻一笑,“那也是他活该。”
这个方法大胆而冒险,倘若今日在这里的不是石怀青,而是宁王,他只需一支劲旅就可以试探出萧归的真实兵力。
那萧归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所以说到底,全靠对手太菜。
温无玦想了想,站了起来,指了三千兵甲,“你们从青松道上绕过去官道,接应截粮草的人,粮草接到就走,不要恋战,直奔城里,只需派个人过来跟我说一声就可。”
安排完毕之后,温无玦便淡定地坐在高处观察擎苍道的战况。
直到日暮时分,截粮草的人都回来了,顺利运粮入城,擎苍道上两军还在胶着。
他甚至都怀疑萧归是不是故意利用这个机会实战训练军阵?
温无玦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心里隐隐担忧起来。
军粮被截,敌方很快就可以得到消息,石怀青就算再蠢也该猜到目的了,到时候一定会背水一战。
而萧归本来就是虚张声势,要是敌军火力全开,只怕三千军士还不够打的。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天色渐沉,再等下去,天全黑了他就无法看清战况了。
温无玦沉吟片刻,随即命令全军开拔,前往擎苍道。
周边山道逐渐淹没在墨色里,火把的光线微弱。
这时,前边岔路突然传来奔腾的马蹄声,急促而嘈杂。
温无玦面色一紧,从马车里探出头仔细瞧去。
“停下!”
一个前军哨探策马过来。
“丞相,前面有大队兵马!约莫有数千之众。”
会不会萧归?
温无玦沉声道:“再探!”
这次,哨探没有过来了,前面呼啦啦一支骑兵奔驰而来,在行伍前勒住。
一个小兵上前一看,立时跪下,“皇上!”
接着众军都跪下了,山呼万岁。
萧归跳下马来,将后面一名五花大绑、满脸血迹的军士拽了过来,伸腿就是狠狠一记。
“老实点!”
那名军士身着深色铠甲,头顶几寸枪尖,赫然是将领级别的石怀青。
温无玦挥了挥手,让马车绕到前面去。
烨烨的火光之下,萧归那双极黑的眼神里仿佛有曜石闪亮,注视着那辆红绸顶盖马车缓缓而来。
临到近前,他一跃跳上马车,裹着寒凉的气息,轻笑道:“相父怎么来了?这是担心朕?”
温无玦借着外面若明若昧的火光,瞧着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淡淡道:“听说皇上陷入了包围圈,来帮皇上收尸。”
萧归嗤地一声,“朕不信你看不出来这是八门阵。”
“看出来又怎样?”温无玦冷着声线道:“今日是我亲自来了,要是换了别的将领,瞧不出来这是八门阵呢?贸然带领几万军冲进去,厮杀起来要折损多少兵马?”
按原来计划,截了敌军粮草,对方回去路上粮草不济,少说也要折损过半。
这明明是可以不动一兵一卒就稳操胜券的局势,为什么要冒险?
冒险就算了,事先没有商量,万一有变,险境瞬间逆转成绝境,谁能负责?
两人间相距不过半臂,气息相闻,空气却冷飘飘的。
谁都没有说话。
萧归当然是有气的,他大捷而归,还生擒了敌军将领,没有一句好话就算了,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他顿觉败兴极了,偏又无可反驳,沉着脸抿着嘴角不说话。
温无玦在心里微微叹气,还是太年轻了。
出征途中,他无意与萧归闹不合,便把手伸过去,缓声道:“劳烦皇上扶一把,臣紧张了半日,腿都软了。”
覆在萧归腕上的手指,冰凉凉的,细瘦而无力。
他突然意识到深冬干冷,他相父拖着虚弱的身体,在这四面透风的地方提心吊胆等了一整天,顿时心里就不是滋味起来。
方才还有几分不满,一刹那都灰飞烟灭,这才检讨起自己的行为来。
他一言不发地扶了温无玦下马车,手上拢着他清瘦的身体,暗暗地箍紧。
温无玦来到石怀青面前,低头瞧了片刻,问道:“只拿了他一个人么?”
“还有几千败兵投降了,在后头。”萧归道。
温无玦点了点头,总算有点收获。
“不要虐待他们,绑起来即可,把他们都带回去再看怎么处置。”
经过这一战,昌平城总算是守住了。
作为挺进中原的门户,至少目前是安全了。
但是昌平以北还有十几座城池,如今尽皆落入叛贼宁王手中,此次北伐若是不能一举收复,昌平城以后都不能安宁,温无玦也不用想着回去汴京了。
所以无论如何,这十几座城池都要收复回来。
事实上,收复不难,难就难在北燕横插一脚,在背后帮助宁王,所以情形就复杂了许多。
在城中停驻后,温无玦便打发萧归去修理南边粮道,确保北境内的粮草能顺利运达昌平。
接下来往北打战,不管打到哪里,昌平都是最佳的储粮地点,进可攻、退可守,所以在这里修整期间,打通粮道是头等要紧事。
可惜萧归不是这么想,他对督修粮道没兴趣,他宁愿在营里面训练新兵、或者捣鼓他的木弩,都不想去搞粮道。
可偏偏自从擎苍道一战之后,他相父对他不冷不热的,他心里琢磨着他是不是还没消气,便不想再去触霉头,只好不情不愿领着军队奔驰数十里去检修粮道。
他这么天天来回奔波了数日,温无玦便奇怪了,问他:“沿途不是有驿站吗?皇上何苦天天往返?”
萧归心说,我这不是想看你有没有消气?
但他嘴上很欠,“朕乐意,相父要是担心朕辛苦,不如给换份差事。”
温无玦听了,不冷不热地笑道:“臣不是担心皇上辛苦,臣是担心影响粮道修理进度。”
说罢拂袖而去。
萧归瞧着他修长的背影,暗暗磨牙,更加笃定了他还没消气,故意支使他干这种苦力活。
事实上,温无玦也确实是故意的,他觉得萧归这性子不磨一磨是不行的,能力是有的,却过于自负,不打压一下,以后战场上怎么得了?
这日,萧归烦躁地检查着粮道,骑着马在寒风中奔驰了数十里,口干舌燥,便勒了马在附近的一个驿站中休息。
驿站老爹的内子是个年轻妇人,生得纤细袅娜,裹着厚厚的袄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瞧着病弱不足。
他蓦地就想起了温无玦。
驿站每日来来往往的兵士不少,妇人只当他是寻常将领,给他倒了热茶水,准备退下。
萧归却突然问道:“如果一个人生气了,怎么做才能让他消气?”
妇人愣了一下,这没头没尾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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