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十月,寒风渐厉,凉浸浸地从门窗边隙侵入。屋里蜡灯将尽,光线昏惨惨的,半明半昧。
蓦地,一只骨节细瘦修长的手从床帐里伸出,探向矮桌上的水杯。
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但五指间微微发抖,绵软无力,根本握不住水杯。
“哗啦!”一声脆响,水杯砸了下去,碎瓷片乱溅。
外面守夜的陆嘉听到动静,迅速推门而入,满脸惊恐,“丞相!”
帷帐被揭起,床榻上年轻男人昳丽的形容露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微凸的眉骨压着眼窝,略显阴郁,细薄的眼尾微微上勾,明明很虚弱的模样,眉眼间却自带一股子冷冽。
陆嘉被他额角上的薄汗刺得眼眶发疼,忙凑过去搀扶他,“丞相稍等,我去叫太医。”
温无玦无力地摆摆手,叹了口气道:“算了,不用去了。”
从昨天醒来后,他心里就明白,他这是穿到《一代名相》里面的病弱主角身上了。
原身跟随先帝打江山时,冲锋陷阵、锋芒毕露,一着不慎中了敌方的剧毒,后来虽然救回来了,底子却坏掉了,每到冬日就容易旧疾发作,不是普通药石可以医治的。
而这次发作,一方面是因为季节问题,一方面是被疯批小皇帝给气到了。
先帝登基之后,原身备受倚重,官至丞相,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几年清净日子。
偏偏先帝英年早逝,临终时把自己十八岁的独子托付给他,尊他为相父,令他好好辅佐幼主,直到皇帝亲政。
先帝看人很准,原身是个忠心耿耿的贤臣,才能超拔,是辅政的不二人选。
只可惜少年皇帝萧归却是个纨绔,不学无术,终日浪荡不理朝政。
原身每每劝谏,苦口婆心,萧归却丝毫不领情,对他厌恶入骨,甚至当着满朝大臣的面骂他“长了一张死人脸,整天不会说人话”。
原身气性高,被激得怒火攻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因此就病倒了。
温无玦就着陆嘉端过来的茶水喝了几口,胸口处的郁闷感稍减,阖上眼休息。
这个时候的原身才二十六岁,还没到死的时候,他倒不用过于担心。
或者说,与其担心这个身体的活得不够长,还不如担心这个国家活得太短。
真就,我与国家比命长。
书中主角是死在亡国之前,但他死后不到一年,京城就被南边戎敌破了,大梁短暂的寿命匆匆终结。
现在温无玦穿书了,就成了一个未知变量,一只小蝴蝶煽动的翅膀尚且能引起一场飓风,何况温无玦是一个主角,掌握着大梁的朝政,未来能走到哪一步,都是未知数。
他想起刚刚半睡半醒之间,外面有人在讨论着什么,隐约听见提到了安平侯三个字。
于是他问道:“陆嘉,南疆可有事?”
陆嘉帮他掖被角的手顿了一下。
入冬之后,丞相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还要日夜操心政事,就是铁打的也遭不住。
况且昏君当众羞辱丞相,害得丞相当场吐血,险些丧命,凭什么还要为这种人的江山卖力?
他心中不满,却也不敢隐瞒,只拉着脸,“是安平侯上折子说南疆有戎敌骚扰,请求朝廷支援。”
温无玦回想书中的剧情,主角被气得吐血这段时间线上,国中尚算太平,没有大风大浪。
这个时候刚刚步入冬季,南边戎敌想必是冬储不足,想要抢掠一波食物过冬,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他心里正琢磨着,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夹着内宫太监尖尖细细的谈笑声,在深夜寂静的丞相府里格外清晰。
声音由远及近,在门前停下。
“丞相,李公公来了。”是管家温伯的声音。
陆嘉一听是宫中来的,脸色立即捎上不满,就要回绝的时候,温无玦用眼色制止了他。
陆嘉只好站直了身体,不情不愿地把门开了,退到一边。
温伯领着人进来,换了根兰膏烛,昏暗的屋里顿时亮如白昼。
只见床榻前立着金钩三脚香炉,燃着一缕安息香,香气隐隐,却仍遮不住一股子的草药味。
“哎哟,丞相怎么病成这样了?”
李凌走到榻边,不禁被他苍白的面色惊住。
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此时墨发披散,冷汗津津,瞧着是虚弱乏力到了极点,偏偏他病中犹然昳丽的面容在烛光下影影绰绰,清冷单薄,活生生的一个病美人模样。
都说当朝丞相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真是半点不虚。
不过李凌可没有半点同情心,话里是担心的意味,眼里却带着笑,很是阴阳怪气。
温无玦淡淡地勾了下嘴角,李凌是萧归的心腹,又是先帝留下来的内官,在宫中一手遮天,等闲人奈何他不得。
他与萧归闹得不可开交,李凌自然是向着萧归那一边的,阴阳怪气也不奇怪。
他半支起身,靠在软垫上,淡声道:“旧疾罢了,李公公不必讶异。”
李凌笑道:“丞相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呀,这天下不可一日无相,您这一病倒,多少国事都得压着,万一您驾鹤西去了,那国中可不是要乱套了。”
这一句话说得直白而难听,旁边陆嘉的脸色瞬间变绿了。
温无玦垂着眼,看不出情绪,“李公公开玩笑吧,皇上少年天子,聪慧睿智,我就算死了,皇上也一定能独立处理朝政之事,何必担忧?”
李凌眼底闪过一丝愕然,按他的猜测,这温无玦气性刚直,自视甚高,刚才那句话一定能把他气得半死,怎么看上去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他呵呵一笑,又道:“皇上年纪还小,经验不足,需要相父辅佐。这不,皇上一听说丞相病了,立刻让奴婢把人参送来了。丞相放心,这人参就是普通人参。”
李凌轻轻一挥手,身后一个小太监捧着黑漆底纹花木盒上前,将盖子移开。
温无玦看过书,不用转头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旁边的人却看得脸色一变,只见盒子里赫然是一节长着白毛,覆着青绿色斑点,已经烂了的人参。
陆嘉一下就忍不住了,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凌脸上笑眯眯的,压根看都不看陆嘉一眼。
他掐着尖细的声音对着温无玦笑道:“前几天皇上搜了几株百年人参,被丞相斥责是搜刮民脂民膏,皇上尊崇相父,自然要听丞相的话,把那些个人参都丢出去喂狗了。现下丞相病了,皇上也不敢拿民脂民膏来糊弄丞相,生怕折了丞相的寿,只好送了些普通的来,皇上一片敬重之心,想必丞相也能明白。”
普通人参等于烂了的人参?
这明显是萧归故意弄来恶心温无玦的。
陆嘉身侧的手掌紧紧攥成了拳头,青筋突兀,差点就要上前一步揍在李凌脸上,被温伯一把拦住。
温无玦倒是见怪不怪了,萧归后来都能趁着原身出征,丧心病狂地断了十万大军的粮草供应,让他们活生生饿死在北邙山下,还有什么是这个疯批皇帝做不出来的?
他脸上波澜不兴,声音平平,“皇上有心了,李公公伺候皇上也是劳苦功高,不如这株人参就送给公公吧。”
李凌轻笑出声,兰花指捂在嘴角,“哎哟,皇上赏给丞相的,奴婢恐怕无福消受。”
“怎么会?”温无玦柔声道,“李公公莫不是嫌弃皇上赏的东西不好?”
李凌嘴角微抽了抽,笑意有一瞬凝滞。
这要是不收下,不就是坐实了嫌弃御赐之物?
被温无玦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将了一军,李凌脸色肉眼可见的微恼,偏偏再看榻上那人,尽管病恹恹的模样,却是风轻云淡,不以为然,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微微眯了眼睛,这时才细细打量起温无玦来,此人素来才能出众,是个治国安天下的能臣,脾性却有致命的弱点,清高而孤傲。
平日里因一点小事就能气得半死,偏又不肯放下架子去反击,常常吃瘪。
怎么今天看来,似乎变了个人?
李凌脸上不动声色,将锦盒收起来,依旧拉着尖尖的嗓子笑呵呵道:“皇上说了,丞相如果不要这人参,那就拿出去喂狗,皇城脚下这几日不知怎的,多了条病狗,看上去委实可怜。”
他口中说着病狗,眼睛却落在温无玦身上,意有所指。
温无玦沉沉的目光与他对上,不偏不倚,语气很轻,“那公公可要看清楚了,是病狗还是疯狗?别不小心被咬了。”
一股冷风从门口灌进来,霎时烛光摇曳,晦暗不明。
李凌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被烛火晃花了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狠厉,连掩饰都懒得。
他不由得心中微微一惊,那不是清高自许的温无玦该有的眼神。
温无玦一向标榜自己道德无亏,清正刚直,怎么会有这种阴暗的狠?
李凌不自觉地退后一步,换了副脸孔,声音陡然冷了几分,“丞相放心,奴婢一定小心,毕竟奴婢还要伺候皇上呢,不敢不自重。”
“那是最好。”
温无玦收回冷冽的目光,摆了摆手,毫不客气地赶人,“本相要休息了,李公公自己滚吧。”
李凌脸色变了变。
他身为大内总管,又是皇帝的近侍,还从未遭到如此直接的驱逐,一时怔在那儿。
陆嘉憋了半天,这时就不跟他客气了,推搡着他年迈瘦柴的身体,像是在赶什么恶心的物件。
“滚吧,李公公。”
“什么阿物?你们敢这般无礼!”
“赶的就是你!”
……
温伯扶着温无玦躺下,听着外面李凌气急败坏的声音,叹气道:“丞相早该强硬一点了,这种下贱东西也敢在丞相面前叫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温无玦阖上眼睛,委实是乏了,这个身体的体力实在堪忧。
过了一会儿,温伯才听见他缓缓道,“他是先帝留下的人,对皇帝忠心耿耿,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温无玦记得书中最后戎敌入侵,萧归沦为丧家之犬,被追兵追杀道无路可逃时,身边只剩一个李凌,后来萧归死了,李凌也以身殉主。
这个人虽然面目可憎、行径可恶,但对萧归,却是忠贞不二,情谊之深非常人能比。
如果说萧归是恶狼,那这个东西就是他的尖牙。
温无炔如果不想日后处处受到萧归的掣肘,就得想个办法拔去他的这颗尖牙。
萧归。
他在嘴里嚼着这两个字,思忖着这个害死原身的罪魁祸首,该怎么对付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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